八秩回眸

吉祥如意

第一章 梦断惠山(续)<h3>(四)改变命运的三小时</h3><h3>过了几天,学校里的同学更少了,天天有人离校南行。没走的同学,在一起谈的话题都是离家去南方的事:昨天谁走了,明天谁要走。在这种气氛下,我的心又动了:再不走,我可能真的要失学了。 一九四八年九月八日下午三点左右,我离开学校,到父亲工作的地方, 找到了父亲。我说:同学们快走完了,都去南京了,我们班上剩下没几个人了,马上要停课了,我也要去南京。不然,我就真的没书可读了。父亲听了后眼睛盯着我,思索良久,说:好吧!走就走吧!口气非常干脆,一口答应,没有责备,没有反对,没有多问,实在出我意料。</h3><h3>原来,这些天父亲也到处打听,知道确实很多同学都南下了。担心我真的失学,他动摇了。</h3><h3>父亲牵着我的手回到家里,给母亲说:保成还是要走,就让他走吧!母亲一听,愣在那里。她知道,父亲的话,就是最后的决定,已不能更改。她一语不发,转身走进卧房,父亲也随即跟了进去。良久,父亲自卧房出来,脸色非常难看。我明白,一定是母亲对父亲的变卦提出了激烈抗议。</h3><h3>父亲拉住我的手走出客厅,说:走!家里没钱,找自科叔去!自科叔也是我们老家管庄人,和父亲同辈份,为读书求学,也为了躲避乡间土匪,来菏泽投靠父亲。后来在毛同兴烟厂做账房先生。</h3><h3>听说我要去南京,他也是极力反对,理由跟母亲及姐夫的话一模一样。父亲对他说:局势太乱,学校没法读书了,就让保成走吧。自科叔当然听父亲的,他不再劝我,打开钱柜,拿出七个银圆交给父亲。这七个银圆就是我今后的全部生活费用。父亲知道七个银圆是不够的,又让自科叔代写一封信,要我途经徐州时,把信交给荣雅宾叔叔。信的大意是要雅宾叔给我一点路费。</h3><h3>我跟着父亲急忙回到家,母亲己为我准备好了一个小包袱提在手中。三人站在客厅,谁都没说一句话。气氛沉默、冰冷和压抑。我低着头,眼睛不敢看母亲,也不知要给母亲说什么,好像做错了什么事。良久,母亲将小包袱递给父亲,一言不发,回头走进卧房,再没走出一步。这是我此生见到母亲的最后一眼。</h3><h3>父亲默默地站在原地,好像在思索着什么。也许,他觉得应该让我向母亲告别?也许,他觉得母亲应该与他一起送我离家?也许,他觉得一向夫唱妇随的母亲今天的动静太反常?也许,他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独断了?长到十六岁,我每时每刻都深深感受到父爱如山,浑厚而深沉,不轻易流露;母爱如水,点点滴滴,滋润在我的心田。 父爱总寡言,母爱总唠叨。然而今天,一切都变了。母亲一句话都不说,她心里当时埋藏着多大痛苦、压抑着多少埋怨,今生今世,我再也找不到答案了!</h3><h3>父亲呆呆站了一会儿,牵着我的手往外走。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我迈出房门的一小步,将是我人生的一大步。门里,是温馨的家,我沐浴着的是阳光和春风;门外,是未知的世界,我面临的将是凄风和苦雨。七岁的三妹和四岁的三弟跟着走到大门口,望着我们走了。年幼的弟妹们,包括我自己,当时并不明白,什么叫背井离乡,什么叫骨肉分离,什么叫天各一方。</h3><h3>出大门右转,穿过马家宅院,经过郭牌坊,到了李隅首。父亲放开我的手,说:走吧!出去后要好好读书,放学早点回来!说完转头向西走了。这是父亲对我最后的叮咛,这话永绕耳际,李隅首是我和父亲永别的地方,也是见父亲最后一面的地方,父亲影像永生难忘。我背着小包袱走出城东门,到了东关,找到了马车行,此时太阳已下山。自我向父亲提出要去南京起,到此时才不过三个多小时。这三小时决定了我今后的命运,也决定了我此生再也无缘与父母相见。</h3><h3>我南下的心愿和目的达到了,但与父亲分手后,心里却空落落的,脑海里一团乱麻。是高兴,还是难过?是喜悦,还是惶恐?是对外部世界的向往,还是对温馨家庭的留恋?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h3><h3>直到今天,我一直感到无限后悔的是,当时没有向母亲磕头拜别,没向母亲说一句话,也没多看母亲一眼。</h3><h3>三十三年后,和大陆亲人取得了联系,这时我才知道,在我离家的当天晚上,母亲彻夜未眠。因我走的太仓促,随身的小包袱里,只装了几件单薄的衣物。农历八月已是中秋,早晚寒气正浓,冬天即将到来,母亲耽心我不能御寒过冬,独坐一盏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给我缝制冬衣,一直缝到东方发白。我不知道,那晚,母亲飞针走线时,心中都在思量些什么;厚厚的棉衣里,她究竟缝进了多少担忧、缝进了多少痛苦、缝进了多少牵挂、缝进了多少爱恋......</h3><h3>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每当我读起孟郊的这首《游子吟》时,都会止不住地潸然泪下!</h3><h3>天明后,母亲拜托邻居李双进〔注〕赶到东关外马车行,给我送冬衣,那时马车早已奔驰上路,他又骑脚踏车向南追了十几里路。脚踏车追马车哪能追得上,因此无功而返。</h3><h3>我离家后,父母一直得不到我的任何消息,我像一粒石子丢入大海,连影子都不见了。当时正逢国共两军在徐蚌布署重兵准备决战,一个年幼的孩子,独自一人离开父母远赴他乡,父母怎能不担心呢,在得不到我任何一点讯息的情况下,父亲心急如焚,很自责、很后悔轻易地答应了我的要求,同意我离家远赴南京读书。后来心理压力实在无法承受,乃只身远赴南京去寻找我。那时局势已相当紧张,社会失序一团混乱,也没有一点我的讯息,到南京这样一个大都市,漫无目标的去找一个孩子,不亚于海底捞针,哪能找得到呀!经多日奔波毫无结果,其辛苦可想而知。那时己是初冬,身受饥寒,加上奔波劳累,急火攻心,回到家后大病一场。可怜的父亲!</h3><h3>现在回想我的离家,实在决定的太仓促,有好多问题没有细加思考:</h3><h3>(1) 南京收容流亡学生,这只是大家的传说,没见到任何书面文字,我们相信了!</h3><h3>(2) 南京哪个学校收容流亡学生呀?学校又在哪里呀?我们不知道。</h3><h3>(3) 南京哪个机构或单位主办呀?我们不知道。</h3><h3>(4) 什么时间开始收容?及何时截止呀?也不知道。</h3><h3>(5) 收容学生资格有限制吗?仍不知道。</h3><h3>(6) 收容的学校供给学生饮食和住宿吗?更不清楚。</h3><h3>在一切资讯都不明朗,仅凭一则道听途说的传闻,一个年仅十六岁、尚不懂事、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只身背井离乡,通过战乱区,远赴千里外的南京去求学读书,真是太冒险了!当可预知其后果是悲惨的!所以,我离家后受尽折磨,吃尽苦头。离别了父母,离别了兄弟姐妹,这辈子再也享受不到父母的呵护和家庭的温暖。遗憾终生!终生遗憾!</h3><h3>注:李双进是邮差,穿上绿色邮差衣服可以通过管制关卡,进出城门不受限制。当时菏泽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都被驻守的国军管制,每日定时开放几个小时,供一般人民通行,其余时间关闭,但特殊人员如邮差可以随时通行出入城门,李双进有通行的方便,故请他及早出城给我送冬衣。李家和我们家对门住,两家感情很好。</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