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不是孽债

新周庄人

郑天乐柱着拐杖一瘸一瘸地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一道刺眼的阳光晃得他赶紧闭上了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慢慢睁开双眼。又是一个大晴天啊，看着窗外马路上车来人往的，郑天乐有点窝火，要不是两个多月前不小心被楞头小子撞坏了腿，也该是该干嘛就干嘛呢。现在可好，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个人只能躺在床上听听音乐看看电视，无聊透了。

门敲了两下轻轻推开了，一个人头伸了进来说："叔，您起来啦。"甜美的嗓音让郑天乐转过身来。"嗯，小江，早点买好啦。""买好了，您爱吃的大饼油条豆浆。我去跟你拿来。"头又缩了回去。

打郑天乐绑上石膏躺在床上起，老婆胡秀兰就在家政公司找了个保姆。这保姆姓江名虎妞，北方人，年芳二十，长得壮实有把力气。胡秀兰就是相中这一点，有劲才能服侍好丈夫这条大汉。

虎妞很聪明，手脚也利索，家务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搀扶着郑天乐很是轻松。没几天就深受夫妻两喜欢。

郑天乐实在憋得慌，就叫虎妞过来陪自己聊聊天扯扯犊子。他削了一只苹果递给虎妞，说："小江啊，你年轻又聪明，干嘛从那么老远的地方独自一人来上海打工，你爹妈也真放心的下。"虎妞咬了一口苹果嚼了几下说："那也没办法呀，我打小就没见过爹，是妈一个人拉扯我长大的，吃了老鼻子苦了。家里穷，没有钱供我上大学，只能外出找点活干，也好挣点钱给我妈，让妈能过上好一点的日子。"

郑天乐听了感叹地说："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像我儿子小军都18了，连双袜子都不会洗，都被他妈宠坏了。对了，那你爹呢？"虎妞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我还没生下来爹就跑了。""啊，这为什么?"郑天乐很是惊讶。"我妈告诉我，爹是个上海知青，大返城时就丢下她走了，之后再也没回来过。""那你妈可以来上海找他呀。""没法找啊，我妈说没爹的地址。再说又没跟他结过婚，找他也没用。"

郑天乐听了很是气愤，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说："真是岂有此理！你这个爹真不是个东西，不想在农村安家，干嘛要和你妈好，还整出个孩子来。噢小江，你别生气，我这个人只要一生气就满嘴跑火车。小江啊，真的，我很同情你。这个孬种害得你打小就没爹，害得你妈一个人抚养孩子，真丢尽了我们知青的脸。"

虎妞听郑天乐这么一说，惊呀地问："这么说那你也是知青？""是啊。不瞒你说，我也曾在黑龙江插过队。当初也有个农村姑娘追求过我，长得可漂亮了。不过我不想在农村呆一辈子，所以就拒绝了她。现在想想也真对不住她。对了，你爹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插队？我们黑龙江知青有个联谊会，我可以帮你去打听一下，或许能找到你爹的下落。"

"真的，"虎妞一下高兴起来，说，"叔，不瞒你说，我这次来上海就是想打听一下爹的下落。"说到这儿虎妞有点伤感，"不过这事也挺为难的，不知为啥我妈竟然不知道爹的姓名，只知道全村的人都叫他老虎。所以我想上海那么大，没姓没名又没地址，让我上哪去找啊，比大海捞针还难呢。""是啊，这没姓没名的还真不好找，就凭老虎这绰号…"咦，老虎？郑天乐想，自己的绰号不也叫老虎吗，只是在生产队时被人叫的。嗨，真有巧合啊。突然又觉得哪儿不对劲，"小江啊，那你是什么县什么村的人，你妈又叫什么名字？""我是呼玛县三河屯人，妈叫江依莲。""什么，你是三河屯人？"郑天乐听了大吃一惊，心头猛地一震，简直不敢相信她的话。

虎妞见郑天乐惊呀，问："叔，你知道三河屯？""噢……嗯……"郑天乐吱唔着，"我、噢是这样的，我有个同学好像是去过那儿……那你妈后来结过婚没有？""没有。"虎妞摇了摇头。

"这事怪了。"郑天乐摇着头自言自语着。虎妞疑惑地问："叔，你认识我妈？""没、没有。我想问问清楚也好去找你爹啊。"郑天乐忙掩饰着。

"那我去忙了。"虎妞起身走到房门口，又回头说，"叔，有事叫我啊。""嗯。"郑天乐答应了一声，便陷入了沉思，因为自己就是在三河屯插队的，是有个叫江依莲姑娘追求过自己。可是自己压根儿没跟她谈过恋爱呀，连个手都没拉过，哪来这么个女儿，真奇了怪了！自打回上海后就再也没有回去，也没有和任何人有联系，江依莲压根儿找不到自己，那她干嘛要编这个谎言啊，没必要啊。"郑天乐想不明白，感觉脑子里被灌了一桶浆糊——糊涂了。

突然虎妞又出现了，手里还拿着一包东西，说："叔，临走时我妈给了我这样东西，说是老虎看到后一定会认你的。""是吗，让我看看。"郑天乐接过一只小包，打开一看血一下凝住了，心里却剧烈的跳动着。这是一件蓝底白边印着9号大红字的背心，正是自己在中学时打篮球穿的球衣。下乡后一直舍不得穿，压在箱底，返城前才拿出来穿，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不见了。那背心怎么会到江依莲手里的呢？

虎妞见郑天乐征征地看着背心不言语，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就悄悄地退了出去。

郑天乐捧着背心，竭力回想着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想着想着他终于恍然大悟，是的，一定是这么回事！看来虎妞八九不离十就是自己的女儿。我的老天爷呀怎么会发生这种奇事，闻所未闻啊，叫我如何是好。郑天乐脑子彻底乱了，柱着拐杖在屋里来回踱着。

郑天乐是个爱憎分明刚毅果敢的男子汉，既然现在知道了虎妞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女儿，就不可能装聋作哑不认的。他思考再三决定向老婆讲明这一切，看她如何对待。他心神不定等着老婆下班，他不知道老婆知道了这一切会有什么反应，反正自己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夜晚躺在床上，老婆胡秀兰碰了一下郑天乐，"老郑啊，你今天好像不对劲了，回来就没见过你有个笑脸，谁惹你生气了，还是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唉……"郑天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老婆啊今天我碰上个大麻烦了，逃也逃不掉躲也躲不过。""别瞎扯，在家里也能碰到大麻烦？是不是吃饱了撑的。自打结婚以来我还真没见过你愁过眉苦过脸。""真的，我不骗你。"郑天乐侧过身子一本正经着看着老婆。

胡秀兰瞪了他一眼说："那好，你说出来听听，我还真不信有什么事能难倒你。"郑天乐捧着她的脸正色说："听了可别发脾气啊。""说吧不生气。""那好，我、我犯了个天大的错误，""打住。"胡秀兰一下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和小江有了奸情，搞大了她的肚子，是不是？！""嘿，别乱讲啊。我是那种人吗。"郑天乐狠狠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别插嘴，让我把话说完。老婆你知道小江为什么来上海吗？""不就是为了打工挣钱吗。""不，是来找她父亲的。她的父亲原来也是个上海知青，大返城后再也没有回过黑龙江。"

这说话听音锣鼓听声，聪明的胡秀兰听着这话就有点明白了，问："难道她要找的父亲就是你？"郑天乐根本不想拐弯抹角，坦然地说："老婆你真聪明，很可能我就是小江要找的父亲。不过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老天爷又送了个女儿给我。""好一个孽债！"胡秀兰脸一下沉了下来，冷冷地说："如果你不是在开玩笑，那你就把事情讲讲清楚，否则我绕不过你。""那当然，我老郑做事从来就是光明磊落的。""得了吧，还光明磊落。为什么这事一直隐瞒到现在？""谁隐瞒了，我不是跟你讲过，这事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胡秀兰怎么可能相信这话，气得她柳眉倒竖大声喝问："什么，你跟别的女人乱搞有了女儿，还说今天才知道，骗鬼去吧！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否则跟你没完。"

郑天乐一把捂住她的嘴，小声说："轻点声，别让小江听见。不是说好不发火的吗，你就不能让我把话说完。"胡秀兰用力拉开他的手，气得直瞪眼。"老婆，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还是今天跟小江闲聊时才知道她来上海的目的。起先我也根本不相信，后来她拿了件背心才让我回想起来。"

郑天乐从枕头下拿出背心，说："事情是这样的，当初我在黑龙江插队时，干起活儿来像只老虎，打起架来三百里无敌手，所以大家都叫我老虎。山中大王嘛。当时屯里有个叫江依莲的山村姑娘看上了我。说老实话我也很喜欢她的，善良又长得漂亮。当然没我老婆好看。""去你的，别拍马屁啊。"胡秀兰嗔了他一眼。"不过我可不想在农村成家立业。你想啊如果结了婚生了一大帮孩子，整天风里来雨里去，操这个心操那心，不出几年我真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小老头了，想想都可怕，所以我拒绝了她。就在我返城的那天晚上，队里设宴为我送行。结果我喝醉了，半夜里迷迷糊糊的感觉到有个女人搂着我亲热着，第二天醒来却不见人影，我还以为是做梦娶媳妇——尽想美事呢。后来我穿衣服时就是找不到这件背心，当时还以为是被狗叼走垫窝了呢。现在想来跟我亲热的一定是江依莲，她离开时拿走了我的背心。还有她的女儿叫虎妞，这表明是我老虎的女儿。"

听到这儿，胡秀兰将信将疑问："你这么肯定？万一是她和别人生的孩子来冒充呢？""不大可能，当时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后来看了她的身份证，是79年11月25日生的，我是79年1月20日走的，这样算来小江的确是我的女儿。唉，她明知道我走后再不会回去，为什么还要失身于我，真想不明白。"

胡秀兰也觉得这事很离奇，有点天方夜谭的味道。"这么说来还真怨不得你，怪不得当初我看到她时，就觉得亲切，而且有点像你，看来还是有缘分啊。"

郑天乐倒完这一切如卸重负，两手一摊说："老婆，我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要杀要剐随你便了。""那你认了她没有？""还没有，我想征求你的意见。""那好，反正你的脚再过几天就好了，给她一笔钱让她回去吧。"郑天乐听老婆这么一说不乐意了，"那怎么可以，我已经确认是她的父亲，我做不到。"

胡秀兰狠狠地捶了他一拳，说："既然决定了还讲什么征求我的意见，耍我啊。"声音不由抬高了。郑天乐也不示弱："那你也不能这样让她走啊。""那你想怎么样，突然来了个女儿，别人会怎么说。我可丢不起那个脸。""所以跟你商量嘛。""商量个屁，明天我就让她走。"胡秀兰拽过被子蒙住头，不再理睬他了。

郑天乐哪里还睡得着，翻来覆去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胡秀兰当然也睡不好，她知道丈夫的脾气，要是明天真把虎妞赶走，这日子就没太平了。还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招数来。

清早胡秀兰洗涮完毕，等着小江买早点回来，吃了好上班。谁知过了许久不见踪影。突然一个不祥的念头涌上心，她连忙到小房间里查看。坏了，小江的随身用品都不见了。肯定是昨晚两人的争吵让她听到了，一气之下跑了。

郑天乐听到这消息更为吃惊，虎妞这一走不更加深了对自己的误解，就算找到她也难以接受自己这个父亲了。那不内疚一辈子啊。他气呼呼地责怪胡秀兰："都怪你哇啦哇啦胡说八道的，让小江听到了一气之下跑了。""那怪我啊，我不也是一时气的嘛。这孩子真是的，不打个招呼就走了。看来真是你的种，脾气跟你一样倔。也好，省得我开口了。""你……"郑天乐气坏了，指着她说，"告诉你秀兰，这女儿我是一定要认的。等我脚好走了就上黑龙江找她去。"

这几天夫妻俩冷战着，谁也不理睬谁。胡秀兰见郑天乐整天愁眉紧锁唉声叹气，饭也吃的很少觉也睡得不踏实，人也见天消瘦，心疼丈夫终于软了。她坐在郑天乐身边，头倚在他肩膀上，说："我真傻，跟你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妻，你的脾气我还不了解吗。跟你毫不相干的贫困学子，你每年都要资助几个，现在来了个亲生的，当然更不会袖手旁观了。这些天来我也想通了，不就是认个女儿吗，有什么可怕的。你又不会离开我去找那个江⋯江什么来着？""江依莲。"听到这儿郑天乐愁眉解开了。"对，江依莲。这个女人实在太痴情了，爱你竟然爱到这种地步，这说明你实在值得爱。守着这么一个可值得爱的人，我怎么舍得跟你分手呢。"

听胡秀兰这么一说，郑天乐两眼立马放出光来，一把拉住她的手问："真的？那你真的同意我去找虎妞了？""等等，"胡秀兰顿了一下说，"我们得确定一下是不是真的是你女儿，去做个亲子鉴定。总不能口说无凭吧。""那怎么做，虎妞都走了。""简单，我找了几根虎妞的头发，就可以去做了。""好，明天就去做。"

亲子鉴定出来了，相似度99．8％，确实虎妞是郑天乐的亲生女儿。

　　几天后儿子小军大学放假回来，郑天乐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儿子。小军乐坏了，凭空有了个姐姐，而且又能随父亲去东北。以前多次求父亲带自己去一次，父亲总是推脱。一家人开心的吃着晚饭。有人敲门了，"真烦人，老是在吃饭时来抄水表。"胡秀兰放下碗筷去开门，"是你！"胡秀兰惊呆了，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想找的虎妞。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虎妞挤出个笑容，"我可以进来吗？就说几句话就走。""可以可以，快进来。"胡秀兰回过神来，转头叫道："老郑你看谁来了。"

郑天乐朝思梦想的女儿突然从天而降，乐坏了他，激动得话也说不出来，拉着虎妞傻傻的看着，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孩子，你没回三河屯？""没有。"虎妞平静着说，"那天听到你俩的争吵，虽然没听明白，但知道叔就是我要找的父亲。我不想为了认我这个女儿搅乱了你们的生活。反正我也见到了父亲，而且生活了那么多日子，很高兴也很满足了，所以我就不辞而别，请你们原谅。我原本想马上回黑龙江，但是身边没有钱，只能再去打工。现在钱也赚够了，走之前我就想来弄个明白，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这里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为什么父亲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不能不明不白稀里糊涂回去。对了，我这儿还有一封信，妈说找到父亲就可以交给他看，看完就会明白一切的。"说完虎妞取出那封信来。

郑天乐接过信取出信纸看了一眼，就递给了儿子，"小军你来念吧。"小军看了看三人，大声念了起来："老虎，我总算找到你了。见到女儿虎妞你一定吃惊不小吧，请原谅我给你带来了麻烦。我这次让虎妞来上海找你，因为你确实是她的亲生父亲。那一天你要离开三河屯了，我知道你走后再也不会回来了，简直伤心欲绝想一死了之。你要知道我太喜欢你了，虽然你曾多次拒绝我，可我一点也不恨你。谁不想回到自己父母身边欢聚一堂，谁不想回到城市过上好日子。那天晚上你喝醉了，我扶着你进屋，看着你那英俊的脸我再也忍不住了，把我纯洁处女之身献给了你，也总算没有白爱你一场。临走时还拿了你的一件背心，以作留念。没想到那一晚竟然留下了你的种子，我真高兴啊。有了你的骨血就如同见到你一样，因此我不管别人是怎么说三道四的，就再也没有嫁人，坚持生下了女儿。因为是你老虎的女儿，就取名为虎妞。多少年来我含辛茹苦把女儿拉扯大，我也就放心了。现在我疾病缠身，怕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实在放心不下女儿一个人在世，考虑好久才让女儿来上海找你。老虎，我真的对不起你，让你突然有了个女儿。如果你怕引起麻烦那就不要认了，只要你知道有这么一个痴情的女人，还有一个女儿就够了。虎妞是个懂事的孩子，绝不会向你索取什么的。想你，永不后悔的依莲。"

信念完了，所有人都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妈，我的苦命妈。"虎妞埋头痛哭起来。郑天乐鼻子酸溜溜的，眼泪止不住滚落下来，拉着虎妞的手说："孩子别伤心了，你是我的女儿怎么会不认呢。""是啊孩子，"胡秀兰搂着虎妞柔声说，"我们都认你这个女儿的。已经商量好了，都一起去黑龙江看望你妈。"

小军也拉着虎妞的手说："姐姐，我太高兴有你这个姐姐了，我们再也不要分开好吗？"虎妞见这一家子人都热情地安慰自己，开心的笑了，高声喊道："爸——妈——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