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豆板凳晒谷坪

夜重阳

<h3>  小河从晒谷坪与农田中间悄无声息地流过。余晖好似眯眼微笑的母亲一般温柔地爱抚着金黄的田野,芦苇在暖风中轻轻摇曳。</h3><h3> 我卷着裤管,光着脚丫,提着刚刚抓来的一竹篓泥鳅,朝着家的方向一蹦一跳。走完田间小路,刚一踏上河边的大道便远远望见前方有个挑担的汉子——左手扶担,右手一甩一甩,脚步很有节奏地向我走来。汉子挑的不是装满谷子的竹筐,而是木制的没油漆的长方形板箱——家中放置衣物的板箱油有红漆。板箱!就是这板箱!除了放电影的人会挑这种板箱还能有谁?“哦——哦——晚上有电影看咯。”我忘情地举起双手欢呼,竹篓被甩进岸边的草丛中,打了两个滚,咕咚一声掉进河里。完了,闯祸了!泥鳅没了不心疼,可这竹篓,家中只有一个。怎么办?回家肯定得挨骂。上次二姐摔破了个饭碗都被母亲责骂得蹲在墙角哭了半天。想到这,心里怦怦直跳。唉,这该死的电影哟!白天想,做梦想,盼星星盼月亮地把你盼来,可你一来就让我要挨骂。你这是不是太不厚道,过于辜负我对你这一往情深了?</h3><h3> 汉子放慢了脚步,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过了木板桥,来到村子里最大的晒谷坪。太阳快落山,村民们已经将谷子收完挑进仓库了,坪子上只躺着一排排卷好的晒谷子用的竹席。几根剥过皮用来堆稻草的杉木像列兵一样竖立在坪子最前方,此刻它们正静候着汉子将电影荧幕绑它们其中两根身上。汉子身上的卡其布外衣没扣扣子,里面件已经变色的红色汗衫早已湿透,他是从十里外昨晚刚放过电影的黎舍村下来的。他蹲下身子小心地将一百来斤的板箱放下,解开上衣口袋,掏出一包两毛五分钱的大前门香烟,抽出一根含在嘴里,洋火在火柴盒上“哧”的一声擦燃了,一团青烟便从他嘴里缓缓吐出。我愣愣地站在一旁,双眼直盯着他坐在屁股下的板箱。板箱里放着几部电影胶片?一部?两部?再或是三部,给我来个意外惊喜?两里外的鹿口公社是五个村民小组的中心村,他们村每次最少都放两场电影,有时还外加一部儿童电影,放三场。我们村作为一个村民小组每次只放一场,连两场都没放过,大人们时常怪怨——鹿口村是正宫娘娘生的,我们村是小婆养的。我们一群孩子更是羡慕嫉妒恨,手指着鹿口的方向你一句我一句地国骂着。</h3><h3> 我想着想着,气着气着,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板箱旁发神,也不知什么时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从村子的四面八方拥了过来。大人们忙着问今晚放什么电影,有几部。“一部。”“唉,又是一部。”“有一部就不错了,总算这轮放电影没把我们村给落下。”是啊,没把我们村落下。记得两个月前听大人说鹿口放过一次电影,我高兴得双手握锤绕着晒谷坪蹦跶了不知道多少圈。然后就天天问人:“什么时候来我们村放电影啊?”问一次失望一次,问一次又失望一次,就这样在渴盼与郁闷中难过了好一段日子。大人们打听玩消息后纷纷散去回家做饭,好早点吃完搬好板凳在晒谷坪前方占个看电影的好位置。孩子们此刻显得有些精神失常,溜铁圈的,玩风车的,在地上胡乱打滚双腿乱踢的,像电风扇叶片一样到处翻跟斗的,还有双手握拳对着哥哥姐姐后背一阵狂捶的……很快,大人们开始远远地对着晒谷坪大声地喊着自家孩子的名字,我们就在这父母的呼唤声中各自跑回家吃晚饭去了。</h3><h3> 村子上空笼罩着一片浓浓的炊烟,锅碗瓢盆的撞击声透过门缝从各家厨房里传出来。父亲母亲赤着脚,一前一后地扛着给稻穗脱谷粒的打谷机回家了。父亲带着我们四姐弟在十里外的镇子上教书,只有周末才带我们回家,平常家里家外的粗活细活全是母亲一手操持。母亲在儿时的我的眼中根本不像个女人,成天都穿着那件灰色的沾着泥巴的衣服,连在家吃饭的时候都不折平卷着的裤管,一条粗大的马尾辫用两根一分钱买的皮筋绑着,打扮这个词在母亲的字典里根本就没有。繁重的体力活使得母亲的脾气急躁而火爆,姐姐们若是弄坏家里的什么东西劈头便是一顿臭骂。母亲常说:“我赚的钱掰开来能看到血丝。”放下打谷机,父亲坐在厨房门口的石条凳上“啪啦啪啦”地抽着水烟,我拿着根茅草帮父亲把抽完的烟屑从烟孔里挑出来。“爸爸,晚上有电影看哦。”“哦。”父亲双眉一扬,笑眯眯地看着我,一只大手在我后脑勺上抚摸了几下。母亲在门前的水沟里胡乱地洗了洗手脚,沾满泥渍的衣服都顾不得换去便进了厨房忙活起了。“妈,能帮我去柴火间搬些柴火来不?小春等等要去看电影。”母亲对着隔壁伯父的厨房喊奶奶来帮忙。“好好好,就去,你们怎么这么迟回家,事情就不能放点到明天做吗?”“这不是你儿子周末在家想帮我多干些农活吗?”母亲转过脸来对着父亲笑了笑。奶奶一边说着话,一边朝着柴火间小跑而去。一碗萝卜煮芋头,一碗霉豆腐(腐乳),还有一个专门为我煎的荷包蛋,十几分钟,晚餐就做好了。“弟弟,你不是去抓泥鳅了吗?泥鳅呢?”三姐边吃边问。“泥鳅掉河里了。”母亲放下炒黄豆的铁勺,从灶台边走到我跟前厉声责问:“那竹篓呢?”我支支吾吾,双脸通红,欲言又止。“竹篓跑哪去了?”母亲瞪着双眼抬高了说话的嗓门。奶奶见势不妙,瞄了一眼母亲:“好了好了,明天赶圩我再买个。“乖,吃完跟奶奶看电影去。”奶奶夹起荷包蛋往我饭碗里塞。我强忍着泪水,战战兢兢地吃完了一碗饭。后来,我又在父亲半夸半逼的唠叨中吃下了一半奶奶给我盛的那碗堆得如同小山般的米饭。大姐二姐早就吃完,见母亲正生气,站在一旁一声都不敢出,生怕惹祸上身。长我两岁的三姐盯着我碗里的荷包蛋,撅着嘴满脸不爽。</h3><h3> 黑色把村庄笼得严严实实,伸手不见五指,黑得实在有些恐怖。每次看电影走黑路时我就会想起大人们讲的那些鬼故事——晚饭后没有任何娱乐,别说电视没有,连电都没,邻近几个屋子的男女老少便如同田埂上的青蛙一般,排成一排,整齐地坐在我们五家合住的屋子前的那排石凳上,大人们滔滔不绝地讲着鬼故事,我们孩子又爱听又怕听,听完回家睡觉便是整晚的鬼梦,有时还会在梦里哭泣。奶奶高举着从神龛上取下的半截蜡烛走在队伍的最前头,父亲左右手各拿着一条能坐三人的长板凳,我扯着父亲的衣袖,三姐二姐大姐依次紧随身后。“注意看,脚下有臭水沟了。”父亲走路时总是不忘提醒我们这个那个,生怕我们跌倒或是吓到。</h3><h3> 穿过一段又窄又弯的小巷,我们来到了放电影的晒谷坪。全村三四百人,加上隔壁几个村庄的人,大约千把人全都挤在这平时看着挺大放电影时人满为患的晒谷坪上。我真是恨透了隔壁村来的这些人!大老远跑来这干什么?你们村不是也会放电影吗?非要来我们村挤得个晒谷坪水泄不通不成?再说,你们也没凳子啊,站在那几个钟头不嫌累吗?真是吃太饱哦。但这只是我没说出口的抱怨,电影的强大诱惑力甚至能把十里开外,事先知道消息的人们吸引到我们村来,他们全是早早吃过晚饭走路来的,看完后再打着手电筒走一两个小时黑路才能到家。看吧,这些个外村人就这样里三层外三层地站在那,让我觉得像是走进了树木参天的密林之中。</h3><h3> 奶奶吹灭了蜡烛,父亲领着我们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好久才冲破外村人的重围,将凳子放在最后一排。我们坐了下来,前面十几排高高低低的人头彻底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好和三姐一块蹲在板凳上看,大姐二姐则干脆像身后那堆外村人一样站在板凳前方看。放电影的汉子坐在人群中心的一张四方桌后,几根电线将投影仪和放在桌下的小型发电机连接了起来。晒谷坪上人虽多,却能清清楚楚地听见胶片转动时“嘀嘀嘀嘀”的声响。人们或是双手交叉放于胸前,或是双手撑着板凳腰杆挺得笔直,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幕,怕错过任何一个精彩细节。电影已经开始了有段时间,过了十来分钟就看见汉子站起身来“啪嗒”一声打亮了投影仪上方的电灯,荧幕画面消失,胶片慢慢停止转动。趁着电灯亮着的这会儿,我迅速跳下板凳拉着三姐四处寻找有没有玉米、冰棍、白砂糖饼之类平常难得吃到的美味卖。寻着了再拉着父亲前来,死皮赖脸地要买买买,每次买零食父亲起先都是不同意,但这次终究没抵过我小手在他身上的扯来扯去。我这么做也是上过太多当,没法子。上次去鹿口村看电影,我为了一片西瓜,在摊前赖着迟迟不肯走,父亲最后实在没法,只好用身上没钱第二天给我买绿豆冰棒的话来忽悠我。哈哈,好高兴。今天终于赖到一块饼吃了。我掰了一点点给喉咙咕咕直叫的三姐。汉子早将新的胶片装上投影仪,关了电灯继续放映。我俩高高兴兴地回到原处接着看电影。一块饼两口三口便被啃完,心里好满足,幸福感顿时爆了棚。吃完饼再吃黄豆,上衣口袋里裤子口袋里,能装能塞的地方都撑得鼓鼓的。其他东西少有吃,但母亲为了满足我们四姐弟,年年都会种好多的黄豆。我们“咵哧咵哧”大口大口地嚼着母亲趁我们吃饭当会儿炒好的黄豆。奶奶七十多了,体态偏胖,在凳面狭窄的板凳上看了半个来小时就说累,轻声交待父亲,让我们回家别喝凉水,说是吃了黄豆再喝凉水要闹肚子。她怕我们几姐弟回家路上跌倒吓着,便把半截蜡烛交给父亲,倚着对村子的熟识,摸着巷子边的墙壁回房睡觉。夜愈加黑暗,此刻的晚风吹在身上让人已经有了些凉意。汉子已经换过三次胶片了,一场电影最多也就换四五次胶片,一些老人和孩子陆陆续续地像奶奶一样回家休息。我打了个寒噤,头脑清醒了不少,看了看身边,这才发现母亲一晚都没来看电影。我知道母亲一定是累了,累得连几个月一次的电影都不想看了。</h3><h3> 时至今日,你若要问我当年的露天电影好看吗?我会回答好看,很好看。那你看懂了什么?里面的情节记得多少?我没看懂什么,情结也记不得多少,别说是今日不记得,就是当年看电影的当晚回家时你问我,我都记不得多少情节。硬要我说记得些什么,我只能回答你:解放军叔叔好威武,敌人真坏真狡猾。</h3><h3> 电影从六七十年代的兴起,再由盛而衰,后又由衰逐渐转盛,而我们的祖国这几十年来就像一辆疾驰在铁轨上的列车,这辆列车没有休息日地载着全国人民驶向一个又一个更加美好的下一站。</h3><h3> 前几天看到一篇写老电影情结的美篇,当晚一夜无眠。我不知道是出于想写点文字,还是怀念童年、怀念故人、怀念老电影的缘故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但今晚,我一定能睡个好觉,梦里会遇到什么?是解放军吹响号角猛虎下山般冲入敌阵,还是那块两口三口被我啃入肚中的白砂糖饼?但愿,但愿这些能常来我梦中做客,做客……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