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是婆婆的二儿媳。</p><p class="ql-block"> 婆婆年已八十八岁,看她年轻时的照片,瓜子脸,大眼睛,薄嘴唇,身段也好,美女一个。前些年她还眼亮,耳聪,只是腿稍稍有点发软。婆婆今年的三四月开始痴呆,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有时称我姑,有时称我姐,经常闹着叫人送她回家,又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了。</p><p class="ql-block"> 婆婆给我看过她右手掌心有一道又深又直的横纹。曾有人说这横纹是克夫克子的命。这横纹像手铐将她与苦难牢牢地铐在了一起。</p><p class="ql-block"> 婆婆一生失去了三个丈夫,失去了三个孩子。她还是孩童的时候,亲生父母把她送了人,养父母也很早离开了人世。世上没有比她更苦更悲伤的人了。她的人生,是天堂还是地狱?</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每当我用轮椅推着婆婆,迎着残阳,在乡间漫步的时候,愿意絮絮叨叨和她说话。现在她已经说的很少了,可是她以往说给我的断断续续的人生故事,像电影一幕一幕闪过,那里面全是她一次又一次的劫难。</p><p class="ql-block"> 听说,婆婆本是一对孪生姐妹,而她,不知因了贫穷还是手心里的横纹,被送人家了。不久养父母相继离世。她是被养父母家的爷爷奶奶养大的。养到14岁就卖给一个姓韩的作了第四房童养媳。据我所知,当地的人不说实足年龄,习惯说虚岁。虚岁14,这家人像甩累赘一样把她丢在这个陌生的人世间,把她扔给了韩家。</p><p class="ql-block"> 没有生身父母疼爱,养父母也弃她而去。都说人生有三大不幸,这可谓是第一不幸了,少年丧父母。</p><p class="ql-block"> 到了韩家,丈夫是做布匹生意的,生意挺大,蒲城、西安都有门店。她虚岁16有了第一个孩子,男孩。听婆婆说,丈夫起初并不很在意她,她的脾气挺倔,不曾服软,不说软话,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不够温柔,自然也不讨丈夫喜欢。有一回,丈夫竟说她,不顺心死去!她二话不说,转身就朝水井去了,丈夫感觉不对,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将她从井边拉回。经过几年磨合,丈夫对她一天天好了起来,日子过的还算幸福。</p><p class="ql-block"> 她的孩子四五岁的时候,丈夫暴病,突然死亡。那个时候她大概19岁,只是一个少妇,带着孩子走头无路,只能又回到卖她的那个娘家。这就是她的第二大不幸、中年丧夫,可她还未及中年。</p><p class="ql-block"> 娘家,留下了她带回来的财物,忙着嫁她和她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他的第二任丈夫,姓李,听说是个乡邮,家住南原李家村,他前妻已入黄泉,与哥哥一起生活,哥哥还有个女儿。李家房子低矮,家徒四壁,人丁不旺。不久她有了第二个男孩。这男孩后来便是我的丈夫。她发现丈夫的哥哥病入膏肓,丈夫的侄女也身体不佳,婆婆在这个家度日如年,便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离开了李家,在县城租下房子,提出离婚。</p><p class="ql-block"> 丈夫的侄女去世了,大约过了一年的时间,丈夫的哥哥也病逝了,又过了几个月,第二任丈夫也病逝了。听人说,这家人得了痨病,传染的。因没有预防知识,不懂隔离,再加上无钱医治,就有了这个结局。当时婆婆年仅21岁,怀抱着的老二才一岁半。</p><p class="ql-block"> 婚没离成,人已西去。但她还是人家妻子,村里人自然向她报丧。她毕竟只有二十一岁,又回娘家想寻帮助,她对娘家叔说,大,龙龙他大死了。人家不理她,跟没听见似的,一甩手走了。她怀里抱着小的,手牵着大的找到县西舅家,哭诉来由。舅借来一驾马车,拉着她们娘仨,回到李家村,帮她处理了丧事。</p><p class="ql-block"> 事处理完了,可她怎么守这个烂摊子,怎么能在李家站得住脚,怎么能把两个孩子养活了。</p><p class="ql-block"> 众人都说她命硬,克死了丈夫一家。说她手掌攥着一把刀。没有任何因 果关系的事,被她掌心的横纹铐在一起。又说她曾是阔太太,怎能在农村呆下,唾沫星子活活要把她淹没。为了生存,她不得不强势,为了生活,她告诉李家村人,不是看在李家后生这小脸上,穷的叮当响的李家凭什么留住我。还有人给她出主意,你一个女人怎么能养活孩子,把老二送人吧。她几乎是在呐喊,说,我受够了没妈的苦,再怎么难,也不能让我的娃没有妈!</p><p class="ql-block"> 这是她第二次中年丧夫,年仅二十一岁。</p><p class="ql-block"> 婆婆的身世和这两次婚姻,让她饱尝了人间的辛酸,她会形成怎样的三观?迷茫之中,她走进了基督教教堂,寄希望于上帝,希望主能从苦难中把她解救出来。</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好心人为她领来了她的第三任丈夫。</p><p class="ql-block"> 这人是个木匠,打马拉的那种大车,全是榫卯结构,木制的车轮子将近一人高。他还会盖土木结构的房子,手艺很好,方圆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但都知道木匠。木匠还没婆婆个子高,长相也不英俊,为了生活,她依赖他的手艺养家,又是没结过婚的男人,婆婆接纳了他,在李家村招他为夫,走向新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木匠也姓李,是个好人。对这个洇湿低矮、破败不堪的家开始慢慢修缮重建。让这个宅院有了新的气象。婆婆也迎来了她的第三个儿子。再后来,婆婆陆续又添了三个女儿。 木匠把她前夫的孩子当做己出,抚养成人,上学、当兵、工作。他给老大另盖一院新宅,娶妻生子。老二当兵后没有回到二老身边,留在西安工作,也成家有了孩子,老三也结婚了,也生了个男孩,老两口就剩下一个一个嫁姑娘了。 和婆婆共同生活了二十八年,木匠生病了。我是这个家的二儿媳,我们抱着不满周岁的孩子回来看望病中继父。老人家拉着我的手,很遗憾的说,你们虽然没在我跟前,但我还是计划给你们盖一院房子,我想给你们盖的,这是我的心愿,现在看来不行了。 我在农村盖房子,是有很多原因的,能圆一个好人的心愿也是其中之一。 婆婆又一次失去了丈夫,那年她还不到五十。曾问过婆婆,我给你找个老伴好吗?婆婆木然的摇一摇头,给我看了她那手掌上的横纹。 一个人的命运,真能让手掌上的横纹决定了吗?我不认为。但是她真的命苦啊。她就像活在黑暗的地狱里一样受尽煎熬。 </p><p class="ql-block"> 四 </p><p class="ql-block"> 过了十年,三个姑娘都嫁了。她的三儿子,三十六岁,得了重病医治无效身亡。留下了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两个儿子。婆婆再一次被命运鞭打,她不知所措,甚至不会哭泣,只看她进出无数,手忙脚乱。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第三大不幸啊。婆婆要是认字,我怎么也不敢写这篇文字,累累伤痕,揭起来该有多痛苦。 2003年,我和丈夫在老家盖了一栋小二楼,准备退休了落叶归根,在农村生活,也让婆婆过上舒心的日子。可婆婆一直犹豫不决,问她心中何事?婆婆说,住你新宅,恐百年之后阴界老伴不认得我了。婆婆留恋木匠和她的那一段生活。 给婆婆提供再好的生活条件,她都不快乐。生活给了她太多的痛苦。她为了逃离苦难,虽然不识字,但凭在教堂的学习,她能虔诚的诵读一本厚厚的圣经。 窗户将夕阳裁剪得见楞见角,婆婆坐在窗前像披着橘色的袈裟,一字一顿地诵读,她希望从圣经里找到她的坦途,但是没有。 2006年1月3日,晚7时,已经嫁人的小姑娘,骑着自行车,从县城打工的厂里回家,被公路上汽车撞死在路边,肇事车辆逃逸。事发后天降大雪,现场被掩盖、破坏。此案至今没有侦破。 婆婆执意要参加葬事,送送她最小的姑娘,可她两腿瘫软无力,她的二儿子把她背去背回。所有亲朋好友,无不沉浸在悲伤之中,为年轻忠厚的姑娘惋惜,还有那个从此没娘的小学生。我更怜悯失去自己第二个孩子的婆婆。 婆婆被生活折磨得麻木了,现在微信里那些心灵鸡汤,什么要有一颗感恩的心对所有人,什么要笑对人生,谁敢将这些鸡汤端到苦难的婆婆跟前? 2010年4月,婆婆的二儿子,也就是我的丈夫患了肝癌,经过了几年的努力治疗,还是没能留住宝贵的生命,2012年9月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苦命命苦的母亲。婆婆呀,已经八十多了,放声大哭。她跌绊着哭喊:“咋不让我去死嘛!” </p><p class="ql-block"> 五 </p><p class="ql-block"> 人生这些大不幸,让婆婆依次反复经历。一次比一次难以逾越,一次比一次苦的更浓,难的更深。谁安排了这一切? 婆婆的“主”没有搭救她的信徒,她仍在苦难中挣扎。不是生活的苦难,是她灵魂深处的苦难。 有一年,我接母亲来我家小住,两亲家相见,婆婆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她不想活了,活着是她的罪孽。她已经将所有离开了的人的死因揽在自己的手掌上了。这个无形的镣铐将不幸与她的灵魂锁在一起。我母亲和我一而再再面三的用事实解释,也很难撼动她已经形成的概念,桩桩件件的天灾,吞噬了她向好的心灵。 婆婆的人生是地狱,吃下了太多的黄连,就是把她放进大海,也稀释不了她心里的苦楚。她血管里流动的不是血液,是流淌不尽的苦水。 </p><p class="ql-block"> 2017.10.30</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