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抚顺市社会科学院 李栋</h3> <h3> </h3><h3> 晨起,屋里一点声响也没有,妻子依旧回家去忙了,家里暖气还没来,到处都是冷。我推开窗想透透气,见树上的叶子在旋转坠落,散在地上一片深紫和鹅黄,看着一年光景又这样过去了,鬓发愈加稀疏轻薄,不禁一阵怅然。</h3><h3> 近来,一直沉浸在家事的回忆中。为了写点啥,那些颜色大小不一、纸页已经泛黄的日记本,就被我一次次翻腾出来,它们伴我三十多年了,里边记着不少亲情往事。今天再次打开,忽地抖落一片散页,我俯身拾起心里随之一沉,竟是当年父亲病危时口述的遗嘱。</h3><h3> 我曾多次找过它,竟不知躲在这里,又在这样的情境中与我见面,一遍遍地读着这早年的记忆,让我泪眼朦胧。</h3><h3><br /></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r /></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h3><h3> 父亲的身体一向是好,每天去那个残破的体育场里跑步,回来时总要捎上菜,热了就脱下衣服搭在肩上,胳膊汗津津地映着光,迈着大步哼着小曲。谁知先是得了带状疱疹,一冬天没再下楼,人就瘦了不少,再检查时就发现了这病。</h3><h3> 病中的父亲,一直是姐姐们照看的。我家姐姐多,父母的事多由她们照料,这是当弟弟的福气。而我每次回家刚坐上一会儿,父亲就催我回去,说家里没啥事又不缺人手,你的工作忙,别耽误了明天的事情。</h3><h3> 我婚后与父母共住七年,父亲没向我提过任何要求,只是偶尔上手炒两个菜,父亲也总说"家庭生活讲究点质量是应该的,可你要做的事情太多,只要我们还能维持,你就尽量少伸手或不伸手,不要对平素饭菜的过分考究而占用过多的精力……"</h3><h3> 是的,父亲那时就一直在鼓励着我,听说我常常工作很晚,就高兴又心疼。我知道,他是给予了我整个家族的期待,这让我如今也感到惭愧。</h3><h3><br /></h3> <h3> </h3><h3> 那晚,是我要求留下来陪他的。父亲一晚上没说话,次日早饭后,屋里很静,他却出乎意料地精神。他没再撵我回家,却把我叫到床边,给我讲起李家的前世今生、讲起他的历史过往、讲起妈妈一生的忠诚、劝我为人做事要往远看、也首次评价了我们姐弟的长长短短……</h3><h3> 后来,父亲大约有些累了,就不停地喘息咳嗽,只有眼睛兴奋着。那时,母亲无助地在两屋间走来走去,听后便悄悄地走过来,伏在我的耳边说"看来你爸是真的不行了!"</h3><h3> 我回头看母亲,见她面容悲戚,眼里没有泪水,只有枯涩。 </h3><h3> 稍稍平静之后,父亲又对我说"李家的孩子总的来说是孝顺的,与楼上楼下的邻居相比他是满意的,往后你更要挑好这个头儿,要照顾好你妈妈,更要把你们姐弟的关系维系好,谁有了难处帮一把,你们的感情可不要散了……"</h3><h3> 我茫然地应承着父亲。</h3><h3> 为了安慰他,我告诉他自己的工作可能有变化,大约去新单位任职。父亲在那一刻,直视着我的脸,眼里兴奋不减,脸上显出渴望,忽地说"我知道你的生活是向上走的,可惜我是看不到了……"</h3><h3> 此后,他便将眼睛闭上,嘴上不停地嗫喏着。我想他是要水喝,可他却朝我摆了摆手,要我找来纸和笔,说有几句话要我帮他记下来,我立刻意识到了什么。</h3><h3><br /></h3><h3> </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二</h3><h3> 拾起这份遗嘱时,我才发现它是草写在一片会计账簿的背面,字迹匆忙而潦草,显出时间与心情的急迫,甚至将母亲的姓氏都写错了。</h3><h3> 不客气地说,能在我家随手拾过这样一张纸,是并不奇怪的事情。记忆中我学生时代的作业,几乎都是在这种带公用字头的纸上完成的,这里体现的是家里的经济状况与父亲的职业特点。</h3><h3> 那天写完后,我一字一句地读给了父亲。父亲听时两眼微闭,嘴角随着喘息喏动着,而后睁开眼睛,让我又做了点修订,便与坐在旁边的母亲对视一下,算是征求了她的意见,才深深地呼出一口长气,表示可以了!</h3><h3> 于是,我将那张纸片夹进日记本,说你的想法我就写在这里了,你的心思我懂,只是钱还不能动。何况母亲身体不好也需要钱,你不是要我维系好这个家吗?那就等到将来再说吧!</h3><h3> 父亲听我如此一说,又看了母亲一眼,也许是感到了我说的道理,也许是病痛已让他无力辩驳,便闭上眼睛不再说什么,表情显出安然的样子。</h3><h3> 此后,这份草拟的遗嘱就被我随手放过,以至于忘记了它的存在。 </h3><h3><br /></h3> <h3> </h3><h3> 如今,当我再次字斟句酌地读过后,竟在行文之中想起父亲一生的遭际:即便在如此的境遇下,尽管小到一份简单的遗嘱,都将他颠沛流离、险处求生的个人经历渗透了出来。</h3><h3> 父亲只有高小文化,无甚官职,中年以后却"进干校"、"走五七",始终在为自己和家族写着检查或证明,一生走得谨慎又颠簸。就连这最后的三言两语,还在为自己的身份强调或辩驳着什么,让我想起父亲以及李家曾有的心酸。</h3><h3> 父亲口述了如下的内容: </h3><h3> 我基本是个无产阶级劳动群众,名下无任何资产。而妻子武桂兰没有劳动保险,还要靠我留下的这点家财生活。但我愿意将其中一部分对子女做如下分配: </h3><h3> 1.因五女儿李杰生活困难,可分给2000元。</h3><h3> 2.孙女李博良将来要上大学,我要赞助她10000元。</h3><h3> 3.其他子女可视需要由李栋、李明酌情处理。</h3><h3> 草草记下这个富有时代记忆的遗嘱之后,我代他签上李靖华的名字,时间是就落在那天——2000年5月5日。转眼17天之后,父亲没再嘱咐什么,终因胃癌去世,享年77岁。</h3><h3><br /></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三</h3><h3><br /></h3> <h3 style="text-align: left;"> </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2002年11月8日,父亲走了两年之后,母亲也跟着走了!<br /></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父亲出生于1924年阴历初三,一生有过三个名字。初名叫李好有,"好"系家族中的辈分,爷爷李占秋当年起下此名,想是对后辈"德"、"财"兼有的寄托。后来改名为李星五,是给二伯父的粮店当小伙计时,突遇粮价飞涨,国军预付的粮款缩水至十之一二,为了逃债的需要,便由人随意一改,瞒过身份逃去了北京,终至解放。28岁那年,父亲决计脱离个体去煤矿上班,那个年轻人因嫌"名字太过土气,于报纸上看到了别人的名字",遂将李靖华挪给了自己。</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这是我后来在他厚达寸余的档案中读到的,让我曾为这名字的敬重与它的来历感到滑稽又感叹!</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父亲去世时,我正像身边的年轻人一样,生活上在爬坡过坎,年轻人工资低,女儿还在读小学。虽然我们共住七年,但聪明伶俐是所有孩子的天性,父亲在遗嘱里给女儿一万元的安排,显然也包含着对我的勉励。只是,在我家手指长短的八个姐弟当中,经济拮据的不独我一个。</h3> <h3> </h3><h3> 久后的一天,我们姐弟和嫂子相约来到当年的老屋。自从老人离去后,我从没敢来过,如今屋内的陈设虽是依旧,只是没了熟悉的身影,一束光照下弥漫着空寂与了然,也就终结了半个世纪的嘱咐。</h3><h3> 姐姐从里兜掏出一把旧钥匙,将那老式柜子的小锁打开,翻出父亲穿过的紫色棉袄,伸手摸出一个蓝格的手帕——除了这处不足60米的房子,老人还留下五张存折,计有几万元存款,这还没减去母亲最后在医院里由我们姐弟出的费用。</h3><h3> 这就是两个老人六十年省吃俭用的最后积蓄!</h3><h3> 见此,我没过多提及父亲的遗嘱,更没有为女儿争取那一万元上学的费用,只留下几张薄币,算是对老人纪念。其后,大家在那个昏暗又逼仄的厨房里,用老人使用过的厨具和碗筷,其乐融融地做了一顿饭,还发自内心地说了一些相互鼓励的话。</h3><h3> 二老的饭碗,仍按从前的习惯被摆在正位上,里边盛着满满的饭菜……</h3><h3> ——我至今还在想遗嘱这事:它虽轻薄而又简单,却是老人最后的人生态度,也是对子女情感的最后表达。至于我辈的将来,想是无此麻烦啦,一纸继承过后难有它扰,也就免去了遗产分配时发生的种种不快的可能,总也是好的。</h3><h3> 是的,各家有各家的理由,并且各种理由都有成立的可能。我们所以如此,就是不为自己,只为整个家族,为了让一生操劳而又善良的父亲感到欣慰,仅此而已。</h3><h3> 父亲我想你! </h3><h3><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