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蠡舷歌》散文之《心香六瓣》

彭年祥

心香六瓣
彭年祥
天涯孤旅悼亡魂，心字香烧六瓣分。
谁似清明烟雨柳，子规声里带啼痕。
——题记
1、 悼胡*耀*邦
走过雪山走过草地走过长城走过故宫，从浏阳河畔来到富华山巅，你终于走完了七十四个春秋的人生之旅。今天，当我默数着七十四级台阶，又一次缓步登上这虽不高峻却很辉煌的山顶时，我不禁想问问你：耀邦与富华一个是你的英名一个是你的归宿地，难道仅仅是巧合才带有相同的使动意义？
有人说，山下那一泓汩汩清泉是你的眼睛，山顶那一带苍松翠柏是你的头发；那满坡蓊郁的青茶绿草可是你高扬的两峰剑眉？那黑色大理石的长方形碑铭与灰色花岗岩墓碣更像一张犁，周围散布的磐石如翻起的泥浪又似牛羊放牧在绿野里。
面对这些富华磐石我心中充满激情笔下奔涌思绪：它们也许来自遥远冰河时期的“磨穴”，要不就是补天的女娲大功告成之后无意中将它们遗弃。它们也许曾卜居于浣花溪畔草堂附近的濯锦江头，或许效力于白帝山下诸葛武侯的八阵图里。它们也许见过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的巫山神女，或者听过瞿塘峡口滟滪堆前黄牛赤虎宝剑兵书的嘶鸣撞击。如今天降大任叫它们落户鄱滨扎根共青城与你长相厮守在一起，它们又同样虎踞熊蹲信心百倍随遇而安无声又无息！
耀*邦*呵，以前你是堂堂共产党的总书记，而我只是默默无闻一布衣；如今你这个农民的儿子已经是共青城的一员，我也踏上了这块红土地。谁会想到作为同乡和先达的你，竟会这样与我殊途同归；你那当农民的大哥耀福系围巾戴雷锋帽，就更加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你周年的忌辰也是共青城飞牛文学社成立的日期，我当时献给你的两副挽联早已刻印在《心香集》里：
青山埋忠骨邦耀当酬擘画人，赤地起宏图牛飞难忘如椽笔。
长征两万里任重道远我来哉，革命六十年风高节亮公去矣。

2、 悼老校长
你的大名叫曾冲，只可惜咱无缘从没见过你。听人说你是个黑瘦的小老头，但说话抑扬顿挫斩钉截铁有魄力；你每天抽烟只点一次火，然后就这支接着那支不肯熄；就这样吞云吐雾解难题，并因此成了饮誉三湘的数学权威。同事学生个个敬畏你，倒并非因你是陈赓的舅舅，还有个县长女儿在外地。我刚进高中就听到你在岳阳病故的消息，灵柩运回校园停放在孔庙的大成殿里。第二天开始的是何等隆重的公祭！中西乐队轮流举哀，巨幅挽联挂满殿壁：灵堂正面的长联你定不满意，其实那内容与你生平并不相违，“公尔忘私国尔忘家只这种精神便堪矜式多士，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连那般教泽真足传播千秋”总多少有点面谀的嫌疑；殿门左边那副你可能也不欢喜，尽管那盖棺之论并未成心溢美，“涟水咽哀音一代鸿儒归地府，东山彰教泽千秋勋业照人间”也无非歌功颂德的口气；殿门右边那副你也许会说“差强人意”，因为它虽道出了你深藏心中的那个秘密，但“学子想恩师哀随秋雁来涟水，先生怀后秀心逐春风病洞庭”毕竟还难与“春风桃李花开日，河上仙翁去不回”的含蓄蕴藉相比。桃李沐春风呵春风育桃李，你生前的楷范与死后的哀荣已烙印在莘莘学子的心坎里。
老校长呵，我们曾为你走得太匆忙而深感痛惜，我们又为你走得早而且好深感庆幸；如果你晚走几年碰上“史无前例”不死也得脱层皮，造反派与“四人帮”的狼牙大棒岂能放过你？你如果得悉文革前最后一届高考不少中等生录取清华北大南航军工该万分欣喜，但你若了解许多高材生因成分出身问题“不予投档”又要拍案而起。可是在那火药味弥漫的年月如此这般又能怪谁？有人说当年执政的是刘少奇，到头来连他自己也惨死在全国最大的冤案里……
往事如烟俱往矣，好在我们也靠各人的孤军奋战突了围。在九十周年校庆的大喜日子里，我们定要回到黄甲岭校园看看你，并为修复千年历史的湘乡孔庙出点力！

3、 悼陈稼漪
看你的名字非凡有诗意，就知道你出身于书香门第；你们陈家在江西黎川名重乡邑，你年过花甲咱俩才缘逢萍水。你说你当年生长于汉口军旅，湖南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湘潭市里；一口长沙话说得十分流利，“跟你算半个老乡”更让我欣喜不已。
傅剑难先生同聘藤中也作忘年交，但他毕竟只是个纯粹的“泰和老表”。你曾说有个儿子准备出国深造，那是你与前妻心中的骄傲。省乒队当裁判让你自豪，到如今露两手球技还高。但为何正壮年离妻别小，未能和结发人白头偕老？你心底的秘密聂姨知道，她与你风雨同舟弦续莱蒿；鬓飞霜背井离乡千里迢迢，到头来双坟瘗红土山包。
曾记得到藤田未满两年，正暮春风和煦大好晴天；全学校教职工合影门前，我们仨又另外拍了照片：彭与陈立左右傅站中间，你格外显精神红光满面；谁料想那红光暗藏凶险，两年后得偏瘫即此根源！原来你教历史意赅言简，中山装配革履风度翩翩；傅先生任地理绘图谙练，语文课由我上搭档周全。高血压脑中风害你不浅，病床上你仍旧心系高三；最着急还数你相依老伴，操劳苦病缠身撒手人寰。
师生们将聂姨送到墓地，你那时心里头是啥滋味？探病情寻医药不绝络绎，又请人照料你换被洗衣；一件件一桩桩如此仔细，你还是一天天更加憔悴。再后来我搬到共青城里，路迢遥愈难得互通声气；患难中本不该离开了你，至今我回想起还挺惭愧。得知你食道堵溘然归西，夜未央湊俚句聊表心意；千里外短松冈孤坟遥祭，愿稼漪伴聂姨双双安息！

4、 祭奶奶
奶奶你真是胆小鬼，左八也说你是吓死的！
那一年正吃大锅饭，食堂就办在肖家湾；大伙坐桌旁准备吃晚饭，一句话吓得你泪流没完。原来左八宣布“四类分子”明天要去湘潭坳，摊派“义务工”砍柴来把石灰烧；要你小脚老太也去做饭洗碗刷锅灶，却只是他恶作剧跟你开的大玩笑。
谁知你被他吓成那模样，饭没吃完眼泪婆娑出食堂；回家后叫我们弟兄四个到身旁，叮嘱我们要听话争气敬爹娘。母亲感觉你的话里有文章，忙将好言宽慰暗里作提防；守到半夜见你上了床，才稍微放心去替父亲整行装。只怨我太不懂事没有陪你到天亮，不知你啥时候悄悄溜出屋外投了塘！
那个夜晚多么黑又多么冷呵，可奶奶你踌躇再三还是横下心；你踌躇倒并非舍不得那条命，一定是丢不开放不下我们四弟兄。还有两个儿子谋生在外头，生离死别千头万绪诉无由；你或许又担心自己会弄脏了这眼塘，三伏天孩子们去哪里洗澡摸鱼打水仗？后来你终于脱掉棉衣棉裤下了水，黎明前月黑风高无人注意无声息；很可能水中要比岸上冷得多，要不然三伯母怎么听见“哇”的一声震耳膜？
奶奶呵，痛惜你太狠心将头钻进跳板下，满地坪人紧急抢救没能使你再说话。两床晒垫就在塘边搭个人字棚，一灯如豆点你脚下摇曳风中送你行：不准敲锣不准吹唢呐不准放鞭炮，全家人忍泪含悲将你送到“河排上”的小山包；九叔过继九婶就不算你儿媳，只有我们弟兄陪着母亲哭得昏天又黑地！
人们都说后娘狠，可奶奶你当后娘真可怜；二伯母对你太厉害，你倒像小媳妇没胆又没权。含辛茹苦将父亲叔叔抚养大，爷爷他早你三年风光体面上了山；幸亏你自寻解脱了断早，要不然后来的苦楚也难熬。
老屋塘从那以后浑了水，鱼也不长泥不肥；再后来又接连淹死两男娃，其中有我四岁的石方小弟弟。有人说是你找他去做伴，难道爷爷让你在阴曹地府受孤凄？奶奶呵，怪不得千古流芳有精卫，原因是女儿填海志节奇；羞杀我五尺男儿太少丈夫气，枉在此长吁短叹一字一顿一嘘唏！

5、 祭父亲
父亲你走得太匆忙，头一年刚刚粉碎“四人帮”；论年纪你比母亲还要小四岁，五十不满按理也得算夭殇。再说眼看四崽中和终于娶了亲，大崽我也早到江西招了上舍郎；一年后政府还要为你“摘帽子”，越往后应该越有好时光呵！
开头医生诊断你坐骨神经痛，到末了才知患的骨癌是绝症。那年头家里能有几个钱，我探亲是预支了民师工资九十元；三个月薪金只能给你个半月，十天假路上来回走亲访友五六天；剩下几天才到医院陪陪你，愧为长子未奉汤药又无钱。假期过去你的病情仍不见好转，我无奈忍泪含悲携妻抱子别严颜；收到报丧的家信你已入土第七天，在学校我不便号啕只得将泪水往肚里咽。二崽曙光当时远在泰和县，只有三崽四崽为你送终在身边；信中说你弥留之际口里唯将二崽念，肯定是心怀尤怨怪我未能奔丧返家园！
父亲呵，母亲说你是天生的劳碌命，蜜月里半夜起来寻找启明星；扶犁掌耙插田扮禾一把手，大拇指病废后来也不逊他人。晴天你在田里土里忙耕种，雨天你打草鞋绞藤索一刻不停；煮饭炒菜备猪草母亲没有份，你爱惜她多灾多病多愁善感女儿身。
土改时村里动员你去当志愿军，说那样能把我家富农成分改中农；奶奶她哽咽抽泣说好说歹不让你走，你果然犹豫不决踌躇再三未成行。倘若你有点铁石肝肠狠点心，也可能建功立业衣锦还乡保你后半生。细满上学大满招工去省城，留下你自告奋勇在家侍奉老双亲；后来分家你却把瓦房让给两老弟，带着妻儿六口三间茅屋安了身。
你虽然只读几年老书未入门，但是你能写会算又聪明；教夜校学生喊你彭主任，校长就是大队的支书赵德生。你那“夜歌子”唱得忒动听，既安慰了逝者又温暖了生者的心；没想到你英年弃世冷冷清清无人问，同病相怜投桃报李饮水思源有何人？
父亲呵，你死后葬在毛岮里，一抔黄土微隆起；县里来人调查你，原来你在地下党的一份材料里有踪迹。可找到当年的支书赵桂生，他含含糊糊不肯为你作证哩；唯一活着的当事人关十五，也牢骚满腹玩世不恭无所谓。母亲说人都死了那多年，这码事是真是假谁着急？她也许半说气话半认真，父亲您泉下有知可介意？

6、 祭九叔
没等到自家的楼房封好顶，九叔你终因心衰不治命归阴。你做了一辈子泥木匠，湖南广东到处为人盖新房；六十岁才想到自家旧屋要改建，没料到一朝染病居然卧了床。你那六个徒弟夜以继日在家抓紧干，长子志强送你到省城住医院；结果你还是没捱到新居落成那一天，哪怕只看上一眼半眼也心甘！
我父亲弟兄四个你老二，从小过继给四伯公；四伯公家成分是中农，因此你能够自由自在做个手艺人。看到你哥受那多磨难吃那多苦，你一定暗中庆幸自己命里少灾星。
你素来做事性急力又大，有一回割禾割掉半根手指鲜血淋漓让我怕；你却呲牙咧嘴头上冒汗也不叫疼，还念叨那句俗话“禾镰子割了尿郎中”。另一回上山捅了马蜂窝，嚼碎的绿豆糊满肿得吓人的头脸和手脚；四伯公还在旁边悻悻将你咒：“黄蜂螫了一副药，马蜂螫了一副木。”那次你在地坪表演三步上肩的“丁角桶”，赢得了多少喝彩你还记得么？
六一年细满回乡来探亲，我和你送他送到长沙城；大满和我们三人合了影，我算是代表了你那哥哥我父亲。那张像片我一直珍藏在日记本的封壳里，浩劫中毁于烜赫一时的革命小将红卫兵。
九叔呵，八五年我带老婆孩子回本村，当时你精神焕发满面漾春风。志强在镇办企业当主任，精通业务会拉关系颇得人；你却意犹未足满怀内疚跟我讲：“他要能再多读几年书办事定更行。”我理解你那颗望子成龙的严父心，桂香妹不就真的成了大学生？说完这些你们八辆单车一路铃声如飞去，谁料想那席话竟成永诀憾终身！
有人说，拈花惹草已是你的老毛病，却忘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有古训；能像你家成业就人兴财旺快活无忧过一生，也不枉聪明能干争强好胜出人头地扬美名。你虽然当初学的是泥水匠，但自己边看边干越做越熟会木工；在外面既看图纸又跑材料又派活，俨然是土木基建工程承包掌作人。志强也不是坐在办公室里发号令，青出于蓝动口动手动脑动腿指挥示范策划联络在一身。喜看如今坟足下鹤立鸡群双楼并峙展雄风，九叔呵，你当无怨无尤无牵无挂九泉含笑慰英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