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瓶山耨耨

孤山听泉

《大姐》 　　 大姐和她的儿子 半瓶山耨耨 美篇书籍又一册，人生悲喜叠成摞。半瓶欧粒半碗泪，酸枣沟的苦与乐。――孤山听泉 作者简介：岳雅军，女，网名孤山听泉，辽宁葫芦岛人，辽宁省作协会员，辽宁省诗词协会会员，现为自由写作者，作品发表于《教师报》《辽宁日报》《天池小小》等报纸杂志网络平台。 半瓶山耨耨 岳雅军 一 70年代，酸枣沟的一个清晨。 小山村的房舍、树林、田地、还静静地泊在晨雾之中，清新凉爽的空气里弥漫着炊烟和青草的气息。十三岁的姐姐和九岁的我已经站在了后山梁上。姐姐编着麻花辫，穿着花布褂，绿裤子，褂子有点长裤子有点短，脚上穿着奶奶做的黑布鞋。我扎着两个小抓髻，花褂子，灰裤子，和姐姐一样的黑布鞋。山野鸡在草丛里嘎嘎地叫着，漂亮的鸟在小树林里飞出来又飞回去，荆条丛里传出阵阵虫鸣。我抱着一个玻璃的罐头瓶，姐姐一手拎着小镰刀，一边胳膊上夸着小柳条筐，晨雾像毛毛雨一样，随着山风凉丝丝地吹到我的脸上。我俩慢慢地走下山坡，鞋子和卷起的裤管已经被露水打湿了，裸露的小腿上粘着草叶花瓣还有草籽啥的，凉丝丝痒酥酥的。我们一边走一边采着野花，有黄的，白的，粉的，还有紫色的，有时也会去抓蚂蚱、螳螂和大肚蝈蝈，我们用狗尾巴草把它们五颜六色地串起来，留回家喂鸡。走下山花烂漫的山坡，炊烟袅袅的小山村就看不见了。 二 太阳出来了，山野里一下子明亮和热闹起来，虫声四起，百鸟齐鸣，微风吹拂，花草的香气扑面而来。 我和姐姐来到那片耨耨秧边，耨耨已经红得发紫了，我和姐姐开始小心翼翼地摘起来，我一边摘一边放在手心里欣赏，我把带着晨露的耨耨，放在手心中左看右看，真是太漂亮了，我拎着红得发紫的山耨耨，放在眼前欣赏着，伸出舌头舔着上面晶莹的露珠，好一会才舍得放进嘴里，真是甜极了，我小声和姐姐说：“姐，这宝贝地方，就咱俩知道得，谁都不告诉。”我姐姐含着耨耨使劲点点头。我们小心翼翼地摘着耨耨，轻轻地小心放进玻璃瓶里。当那片耨耨都摘干净了，装了半罐头瓶，我和姐姐坐在一大块石砬子上，举在眼前百看不厌地欣赏着。 “妹，和你商量个事。” “啥事？” “把这瓶耨耨卖了。” “不卖。” “能卖可多钱呢。” “多少钱也不卖。” “卖可多可多钱，也不卖？” “不卖，要可多可多钱干啥？” “给你买头绫子，花手绢。” “不要。” “给你买糖和饼干。” “不要。” “给你买小人书，玻璃球。” “不要。” “妹，你心疼奶奶不？” “心疼奶奶。” “你心疼妈妈不？” “心疼妈妈。” “你心疼爸爸不？” “心疼爸爸。” “心疼小妹不？” “心疼小妹。” “奶奶抽烟舍不得用洋火，在灶坑边点火，头发都燎了，你心疼不？” “好心疼。” “妈妈去学校上课，晕倒在河套边，你知道为啥不？” “为啥？” “妈妈是饿的，妈妈常年吃不饱，缺营养了。” “姐，我心疼妈妈。” “小妹妹为啥总哭？你知道吗？” “她不乖，不听话。” “不是，她是馋的，她想吃饼干。”“我心疼小妹，我要给妹妹买饼干。”“还有爸爸，为啥总去摸摸老谢家的檩子？如果有了钱爸爸就会买回来盖房子，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就会有自己的菜园和果树，有杏树、桃树、梨树、枣树和苹果树。”“卖！卖了耨耨买馒头，买洋火，买糖买饼干，买老谢家的檩子。”我站起来，使着劲大声说。“我妹真懂事，我妹真乖。”姐姐搂着我，亲了好几下我的脑门。“姐，去哪卖耨耨？”“去矿山小镇，矿上的人都可有钱呢。”“好，我们去矿山小镇，卖了这些又好看又好吃的耨耨。”我非常心疼地说着。 三 当杨二愣子赶着羊群上了小南山的时候，当生产队上工的铁钟陆续敲响的时候，妈妈把我和姐姐送上了第二生产队拉大粪的马车，我和姐姐靠着臭烘烘的大粪筒，做在垫着草的马槽子里，姐姐拎的小筐，里面装了一扎挂面，手里拎着一个奶奶缝的花布兜，里面是一瓶豆油，妈妈一遍遍地嘱咐着：“大闺女，记住，这瓶豆油卖3块钱，这扎挂面卖1块钱，卖了细粮换粗粮，咱家人就能吃饱饭了。” “妈，我知道了。” “记得中午和妹妹买馒头吃，别饿肚子。” “妈，知道了，一个馒头6分钱，2俩粮票，再给妹妹买一碗鸡蛋柿子汤，1角钱。” “大闺女真懂事。”妈妈用手背擦掉姐姐脸颊上流淌的汗水和露水。 “二闺女，帮姐姐看着点工商所的人，别让他们把东西没收了。”妈妈一边整理着我的刘海一边叮嘱我。 “妈妈，谁是工商所的？” “拿着小本和笔的，带着大盖帽子。” “妈妈，啥是没收？” “妹，就是不给钱，白白的叫人家抢走了。” “为啥要抢我们的东西？是坏人吗？” “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人。” “我们没有尾巴。” “卖的东西有尾巴，叫资本主义的尾巴。” 我担心地抱紧了那半瓶山耨耨。 这时，大马车颠颠地上路了，赶大车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小个罗圈腿，脸上有几处麻子坑。妈妈让我们管它叫吴大伯，他坐在马屁股后面，忧伤而沉默地拖着腮帮子在发呆。 大马车慢慢悠悠、摇摇晃晃、咣咣当当地走在寂寞的乡间的道路上，那股热乎乎的臭气寻得我昏昏欲睡。 我们穿过了一片又一片的田野，翻过了一道又一道的山梁，趟过了一条又一条的小河，终于来到了机器轰鸣、尘土飞扬的矿山小镇。 汽车卷起滚滚灰尘嘀嘀地飞驰而过，车里挤满了坐着和站着的人。马路上骑着自行车上班上学的人也很多，大喇叭里唱着激扬的革命歌曲，墙壁上贴着各种颜色的标语。空中索道上蚂蚁斗子运矿车来往穿梭，我总害怕它掉下来，砸到我的脑袋上。 四 在一个市场边，我们下了马车，谢过了吴伯伯，向小市场走去，这是一个露天小市场，卖东西的人分两行在过道边，或蹲或席地而坐，也有站着的，市场来往的人很多，人声嘈杂，陌生的人们都一脸严肃，没有一点笑容。 地面很肮脏很泥泞，烂菜叶、鸡蛋壳、破绳子、大字报的破片、落着绿豆蝇的鱼内脏啥的，空气中弥漫着腥臭腥臭的气息。 我和姐姐在一个卖鸡蛋的老奶奶身边蹲了下来，那老太婆又瘦又小，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带着洗得发白的蓝头巾，伸不直的手指和鸡爪子一样来回小心翼翼地摆弄着小柳条筐里的鸡蛋。我们后面是一条下水道的深沟，里面更脏，破布、破袋子、破鞋、破帽子、缺胳膊少腿的破布娃娃、活耗子、死耗子、瘪了眼睛的死狗、瞪着眼睛的死猫啥的，污水潺潺，臭气熏天，肮脏又可怕，吓得我都不敢回头看了。 姐姐把挂面放在铺在地上的花布兜上，那瓶豆油也放在了地上，我和姐姐肩并肩挨着坐在土地上，那新鲜可人的半瓶山耨耨，我用双手捧着放在膝盖上，不一会就有人围观过来，问我是什么东西，有的人认识，可是大多数人不认识。 有的人走了，有的人又来了，可是没人买。有人买那老太太的鸡蛋，9分钱一个。有一个小男孩和他爸爸看我的耨耨，正想着买呢，来了一个穿着油脂麻花白上衣的大胖子，头上戴着白帽子，一身油香味，牙齿上粘着绿色的菜叶，他和那个小男孩的爸爸聊起天来：“李司机，咋没去我饭店？” “正想去呢，我儿子想要买那瓶耨耨。” “到咱的地盘了，不用花钱，你等着。”那个胖子小声说，使了个眼色走了。 过不一会，来了几个工商所的人，说我们投机倒把，没收了我们的油和挂面，有人去抢那老太太的鸡蛋，那老太太就给作揖，求那个抢鸡蛋的男人放过她，有个人抢了我的耨耨给了那个男孩，我就扑过去要抢回来，可是那个胖子一下拎起我的胳膊，把我提到马路边去了，我叫着姐姐姐姐，可是正有人抢了豆油给了一个妇女。有人把我们的挂面夹在腋下离开了钻进了人群中。我咬了胖子的手一口，他疼得大叫一声，松开了手，我去抢那女的手里的豆油，油瓶子掉到地上打了，油洒了她一裤子，她拉住我，尖叫着要我陪她裤子，我姐姐过来护住我：“你放开我妹妹，你放开我妹妹。” 然后她就拉住我姐姐，叫我姐陪她裤子，说是新做的，值30元钱，我姐姐吓哭了，围观的人群里有人说：“赔啥赔，你凭啥拿走这孩子的豆油，你是工商所的人吗？”“是呀，你们是欺负人小孩，”大家都在说那女的，一个工商所的人说：“他们投机倒把，”“人家孩子从山上摘点耨耨，卖点钱，犯着哪条法了？”“割资本主义尾巴，你不懂啊？拉你去学习班学习学习！” 围观的人有的吓跑了。 一听到耨耨，我就大哭起来：“我的耨耨呢？我的耨耨呢？”“那个男孩拿走了，进饭店里去了，你去要回来，孩子，别哭，哭也没用，快去吧，那个饭店，写着工农兵几个字的大牌子，看见了吗？那小男孩进那个饭店的门了。” 五 我向那个写着“工农兵”的饭店追过去，姐姐还被那个女的拽着胳膊不放呢。饭店里人很多，我转圈找着拿走我耨耨的男孩，可是没看见，看见一个埋汰的大傻子，在扫地和擦桌子，手里拎着一个小木桶，里面装着剩饭剩菜剩汤啥的，他拎着小木桶走进一个单间，一掀开那肮脏的白布门帘，我看见了那个小男孩，正趴在桌子上欣赏着我的半瓶山耨耨呢，桌子中间放着一个带红字和红花边的白色唐瓷盆，盆里装着冒着热气的骨头，他看见我进去了，就护着瓶子大叫起来：“爸！爸！有人来了！” 那男孩比我长的高，但是胆子很小，他不停的叫嚷着：“爸――爸――有人来了！”。 可是他爸爸不知干啥去了，一直没来。他小声和我商量：“我用这盆骨头换你的耨耨行吗？” 我跪在一个木凳上，把头埋在骨头的香气里，口水像泉水一样涌出，使劲往下咽都来不及。我没顾不上吱声，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头。“看把你馋的，哈喇子都流到骨头上了，真脏你吃了吧。” 他把一根骨头，扔到肮脏的桌面上。“我掉一个饭粒都得捡起来吃掉，你敢扔掉骨头肉？你奶奶不说你呀？”“那说啥呀，我家狗都吃够了，狗盆里臭烘烘的剩一堆，都绿豆蝇吃。”“你村的蝇子真幸福啊！我们酸枣沟的狗和蝇子就抢着吃臭粑粑。” 我俩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人家我爸是开大客车的，谁都给我爸东西，你的耨耨也得给。” 我一下就又生气了：“开大客车咋了？我的耨耨为啥要给你爸爸?”“那拍马屁你知道吗？”“不知道，为啥要拍马屁？” “我爸爸是开大客车的，就都得拍我爸爸的马屁，我爸爸要啥，就得给啥，我爸管车。” “管车咋了？反正我不拍你爸爸的马屁，我就不给，把我的耨耨拿来！” “爸！爸！有人来了！”他又叫起来。 那个擦桌子的大傻子走了进来，他突然指着房顶神秘地笑着：“呵呵，花蝴蝶，太好看了，太好看了，梁山伯与祝英台。” 那男孩向房顶看去时，傻子抓起两根骨头扔进了木桶里，骨头淹没在汤水之中不见了，我愣了一下，然后也学他的样子把那瓶耨耨急忙扔进木桶里，傻子正拍着手，呵呵笑着看房顶呢，他没有发现我放到木桶里的瓶子，那男孩还在到处找梁山伯与祝英台时，傻子已经拎着木桶离开了工农兵饭店。在乱哄哄的人流里，我紧紧地尾随着他，他走上了大马路，我也跟上了大马路，这里的人已经很少，我有一点害怕那傻子，就远远地跟着，他看我在跟踪他，就跺了几下脚，嗷嗷地吓唬我，我就站住了，他走远了，我才又远远地跟着。 六在我跟随他的路上，我看到离公路不远的地方，有火车轰鸣而过。傻子走得越来越慢，两只手不停地交换着拎木桶，看样子累了，我也累了，汗水浸湿了我的花布褂，头发也被汗水打湿了，贴在脸颊上痒痒的。经过一段路程，傻子走上了铁道，在铁道上遇到一个迎面走来的老太太，她和傻子说：“彪子，又去饭店舔盘子了？你那瞎媳妇带着一丫一小，在大桥下等着你呢。”“婶子，干啥去呀？慢着点走，别摔了。” 在一个大桥洞的下面，跑过来两个孩子：“爹！爹！” 女孩和我差不多一边大，男孩比女孩小一点。大桥下站着一个瞎眼的女人。手里拿着碗和一个勺子，说：“都饿得狼爪的了，只好半道来截你。” 几口人在大桥洞的阴影里，开始吃那木桶里的东西，我站在一边，远远地看着，那傻子和瞎子说：“那小丫头跟我一道了，到底要干啥？” 瞎子说：“从哪里跟来的？”“工农兵饭店，”“一个人跟这远？”“是，”“那孩子家人找不到，多着急呀，” 我一听这话哇下就哭了：“傻子叔叔，快把我的耨耨还给我吧，我姐姐找不到我她会哭的。” 那俩孩子就大叫起来：“不许叫我爹傻子，我爹不是傻子！” “不叫他傻子了，快把我的耨耨还给我吧，”“耨耨？谁拿你的耨耨了？”那傻子问。“是我把一瓶耨耨藏在你的木桶里了。” 傻子一听，急忙把手伸进木桶里，捞出一个瓶子，到河边去冲洗，撅着屁股，还薅了一把河边的草在瓶子上来回擦拭着。 “给你吧，孩子。” 我接过瓶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大叔！谢谢大叔！” 我跑了没多远，忽然想起来，咋没给傻子一家分几粒耨耨呢，然后又原路返回，向大桥下面跑去，跑到半道，看见一个大马车颠颠地过来了，上面坐着傻子和他的瞎媳妇还有俩孩子，傻子说：“丫头，怎么跑回来了？” “我忘了给你们几粒耨耨了，” “这孩子心眼真好，”那瞎子说。 “我们正撵你呢，孩子快上来，送你去找你姐姐。” 赶车的是他们一个屯的，是瞎子求赶车的送我的，怕我一个人丢了，我和瞎子的两个孩子一边啃着香喷喷的骨头，一边大声地吹牛，那男孩说：“我长大了要赶大马车，嘚嘚地想去哪就去哪里。” 那女孩说：“我长大了要开个大饭店，天天有骨头吃。” 我说：“我长大了要当大队干部，叫社员把所有的山都种上耨耨，我好把这瓶子装满了。” 一大马车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在市场边，我见到了在那里哭泣的姐姐，她眼睛都哭肿了，一见到我就紧紧地把我搂在了怀里。 我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傻子一家人，他们的马车往回返了。我们的马车也踏上了回家的路。马慢悠悠地走着，姐姐紧紧地抱着我坐在驴槽子里，大粪桶更臭了。姐姐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我依偎在姐姐的怀里，静静地仰望着火烧云的天空，一只鹰鸣叫着越飞越高，变成了火烧云中的一个小黑点，没有一点声音了。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在姐姐的怀里睡着了，我手里还紧紧地抱着那半瓶山耨耨。 注：耨耨，学名：欧李（钙果），也叫欧粒儿，是东北特有的野生果树。果红色，形似大樱桃，味酸甜似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