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暖玉生烟

<h1>  姥姥去世二十多年了,但最近一次扫墓,让思绪又追随着她的脚步而去。</h1> <h1>  那是一双典型的小脚,呈锥形。看过冯骥才的《三寸金莲》之后,我曾戏称姥姥的小脚是“金莲”。她先是一笑,将目光投向了不可及的远方,“那时,西关那一片啊,数我的脚缠得最小,最好看,提亲的人都快把门槛踩平了。唉......”姥姥的脸色渐渐暗了,絮絮地说起小时候如何淘,又得父亲宠爱,七八岁了,还未缠脚,姥姥的奶奶急了,痛斥儿子:“脚养大了,人就不金贵了,你想让她一辈子吃苦呀?!”于是姥姥的父亲也狠了心,监督着家里的女人们给缠裹脚布,一想到这关乎闺女未来的命运,少不了每天喊着让用劲缠。慢慢地,脚小了,脚面则高高地拢起(以至于后来我们谁也没有给她买到过一双合适的鞋,也让我更加明白《藤野先生》一文中藤野询问中国女子怎样裹脚时,鲁迅先生那字中含泪的“很为难”三字的深意)。</h1><h1> 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在经历了千万次撕心裂肺的疼痛之后,脚步由踉跄变得平稳,直至被姥爷抱在头上系着大红花、装扮一新的小毛驴上。 </h1> <h1>  据说姥爷当时并不是看上了姥姥那远近闻名的小脚,而是看上了她的手工活。缠了脚的姥姥性子敛了,每日静坐窗前,守着个针线笸箩。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暖暖地照在那端庄的面庞上,双眼忽闪着,宛如两只充满灵性的蝴蝶,接着就开始了一天的飞针走线,她把一个少女所有的美好遐思都寄托在了上下飞舞的兰花指间。活儿的精细不必说,其中的韵味那才品咂不够呢。</h1><h1> 长年在外奔波的姥爷(那时还是一个壮实的方脸堂小伙子)有次回家,偶然看到了一双花鞋垫,上面绣着的一双活脱脱的鸳鸯立刻吸引了姥爷那走南闯北的目光。他的心活泛了:能做出这么俊的活的女子,也一定会把日子过俊的。等媒人把这个意思说过去,平日羞答答不许口的姥姥竟抢在父母前应承了。</h1> <h1>  风雨同舟半个世纪,证明姥爷是卓有远见的。婚后,迫于生计,一家人迁到了牧区。姥爷给公社放牧,早出晚归的;一大摊子家事就撂给了瘦小的姥姥。邻居们都说姥姥在城里当闺女时是见过场面耍下牌子的人,所以做起活来不甘落后。一年四季,屋里屋外,我的小脚姥姥总是颠颠颠地忙不迭。</h1> <h1>  这一忙就是六十多年,当年静坐窗前编织梦幻的娴静少女已成了儿孙绕堂的古稀老人。孙子们把她接进城里享清福,她呢?央着做裁缝的孙女找来一推布头,戴上老花镜,又拾起了日渐生疏的手工活。有时盘几个漂亮的云扣送给心血来潮、寻找旧时光的外孙女,有时给重孙孙掐件花布夹袄,做的最多的还是鞋垫。</h1><h1> 我结婚时,姥姥特地赶绣了两双。一双绣着亲昵的鸳鸯(不知和姥爷当年看见的是否一样),一双上绣着水粉的荷花,都色彩艳丽,惟妙惟肖。后来母亲告诉我,姥姥的手有些抖了,鸳鸯的眼睛总绣不好,拆了四五次,只怪自己不中用;配线时也颇费周折,怕眼光合不上读过书的外孙女的心意。难怪送给我时,直瞅我的眼色呢。看我满心喜欢,姥姥咧着只有几颗牙的嘴,由衷地笑了。笑纹里,隐约可见一个娴静少女飞针走线的秀影。我们舍不得垫,用香巾纸包好,珍藏起来。 如今,这已成了姥姥留给我们的念想,连同包鞋垫的黄色方格手帕。</h1> <h1>  姥姥爱绣鞋垫,多半是因为羡慕别人的脚,模样好坏不说,走起路来平平稳稳,又舒服,又自在。可我的小脚姥姥却早早地拄起了拐杖,拄了二十多年。她最终的离去,也是因了这拐杖,我认为。</h1> <h1>  那年冬天一场雪后,姥姥出去小解,拐杖一滑,身子重重地摔了下去,足足卧床大半年。处处得人照顾,这让要强的姥姥伤透了心,直抱怨自己成了累赘。后来她毅然挪下床,扔了那根要命的拐杖,双手扶着方凳,一步三挪,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有时大家都在外面忙,她就在家偷偷地和面、烙饼,准备晚饭。孙儿们回来,一边抱怨她不听话乱动,一边愉快地吃着晚饭,姥姥就嘿嘿地笑着抽烟,一句话也不说。去院子里晒太阳,得跨过高高的门槛,她也不让人抱,说自己扶着凳子稳当。方凳成了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伙伴。记得斯芬克斯的那个古老的谜语说:“早晨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可我的姥姥得靠六条腿,才能勉强挪步。</h1> <h1>  天气一日日地转冷,姥姥出去的次数越来越少。白天,家人都上班了,她孤零零地坐着,垫上厚厚的驼毛垫子,还觉得硌。身体也一日坏似一日,吃不进东西,只是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烟雾缭绕中,过去的日子冉冉而来,有次竟在落日的余晖中看见方脸堂的姥爷对着她微笑。姥姥终于坐不住了,脖颈困得支不住头,还时常流鼻血。大约感到离大去之期不远了,她毅然要求回牧区,回老房子,回到先她而去的姥爷身边。 </h1> <h1>  临走那天,我们都去送行。拉着干枯的曾经那么灵巧又把一大家人的日子拾掇俊的手,邻居们都忍不住落泪了。姥姥被抱上车,坐在孙子的怀里,像个弱小无助的孩子,两行清泪长流着,目光茫然,像是恐惧,又像是期盼;像是看着每一个人,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br></h1><h1>  姥姥就这样走了,回去不到三个月,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h1><h1> 虽早有预料,但得知消息时仍觉心底一片凄凉,又满含愧疚。那时我上班没几年,身处异地,颇多不顺,很少回家。偶尔回去看姥姥,也匆匆去,匆匆回,很少好好陪过她。其实她最需要的不是好吃喝,而是排遣那长长的寂寞。在她老人家枯坐的那四百多个日子里,我可曾为她点亮过几日?倒是姥姥,时常惦记着我,每次见面总是拉着我的手,问不完的话,看不够我这张并不漂亮的脸......姥姥其实是母亲的养母,却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们。</h1> <h1> 禅语曰:万物都是花容,来路了无尘埃。可二十多年过去了,她老人家微笑着抽烟的样子还那么鲜活。夜里,从梦中惊醒,眼泪迷蒙中,仿佛又看见孤独的姥姥扶着方凳,在空落落的宅院里,蹒跚前行......<br>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br>  姥姥,我亲爱的姥姥,愿您在地下安息!</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