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雨：一阙悠远的唐诗宋词

长短亭

　　入秋，南国的雨是越来越丰沛了。回乡的那几天，午后几乎都有雨，给安闲的乡居生活平添了几分情趣。坐在老屋里，伴着垂老的父母，一同看屋檐下绵绵的雨丝，心情是如此清凉，恬静而温润。父母的细细低语，还有收音机里播放着的琼剧，那凄美舒缓的旋律，更增加了一种怀旧的情绪。幽幽的雨滴落在屋顶之上，发出一片滴滴答答、错落有致的声音，本身就是一阙悠远的唐诗宋词。

　　也许只有故乡的雨，才能给我这样的一种感觉。我的思绪也已经随着那雨滴，慢慢地渗入到故乡的泥土里，或许会长出一片化不开的碧绿来。余光中说，雨不但可嗅，可亲，更可以听。我想尤其应该是指故乡的雨吧。大多时候，总是在异乡听雨，会无端生出一段扯不断的思乡情怀。而现在，我是在故乡的雨声中，心地是如此安静。确实，人生至此，我们还能有几回老屋听雨的时候呢？

　　有人说，一生中饶你有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再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僧庐下，似有失乡之苦，亡国之恨。那些敏感多情的心灵，在楼上，于江畔，或庙里，都是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故乡的雨，该是一个湿漓漓的灵魂，于乡野间在呼喊谁。雨中，独自走过巷道的青石板，湿润而发亮，似乎还能听到祖父那笃笃的木屐声。

　　故里的雨天，看着屋瓦上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对于视觉，是一种低沉的安慰。而那雨声，更是一种带有古韵的乐声，是可以用来陶冶情操的。如散文家唐弢所说，这些年投荒到都市，每值淫雨，听着滞涩枯燥的调子，回念故乡景色，觉得连雨声也变了。人事的变迁，更何待说呢？我想，无论污秽多深的魂灵，只要能接受故乡雨的洗礼，也会变得纯净而安然。

　　少时留居家乡，当春雨像鹅毛般落着的时候，登高眺望，远处的山色被一片烟雨笼住，村落恍惚，若有若无，雨中的原野新鲜而又幽静，使人不易忘怀。最是那烟雨中，放牧在葱葱绿绿的田畴之上，不远处，白鹭点点，停伫于渚岛；四边是蛙声连成一片。偶有鱼跃于田埂，则唾手可得。故乡的雨，像雨又像雾，濡湿少年的衣裳，却又觉得是如此凉爽，心灵也跟万物一般，在感念着甘霖的润泽。

　　故乡的雨，总在我们的梦境中，用密密的丝线，编织出一幅绮丽丝锦来。尤其是在夜间，唐弢写道，不知哪一年春天，我和两个同伴，摇着小船到十里外一个镇上看社戏，完场已是午夜，归途遇雨，船在河塘中缓缓前进，灯火暗到辨不出人面，船身擦着河岸新生的茅草，发出沙沙的声音。卧在乌篷船里，静听打篷的雨声，加上欸乃的橹声，以及靠塘来，靠下去的呼声，却是一种梦似的诗境在。

　　周作人在异乡时，感受了北方的苦雨。他说，我住在北京，遇见这几天的雨，却叫我十分难过。北京除了偶然有人高兴放几个爆仗以外，夜里总还安静，那样哗喇哗喇的雨声，在我的耳朵已经不很听惯，时常被它惊醒，仿佛耳边粘着面条似的东西，睡的很不痛快。所以，说到雨，我觉得雨还是故乡的好。其实，每一个游子心中，都会有一片驱不散的故乡雨雾，那是异乡的天空装不下的。

　　也许哪里的雨都是一样的，不过，如果不是从故里那孤陋的屋檐下，滴落下来，便意蕴不同了。正如余光中写的，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从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也是室外乐，户内听听，户外听听，冷冷，那音乐。真的，那老屋里听雨声，虽单调、枯燥却如此隽永，比世界上任何一种音乐，都更能打动和慰藉着我的灵魂。

　　也许故里那古旧的屋檐，没有别的地方的雕梁画栋，也没有朱雀和黄鹂的低徊鸣晚。但是，却有椰树和槟榔掩映和守望着，那一片宁静的天空，便让我魂牵梦绕。还记得，当我还是翩翩少年时，便学着领袖的模样，带着不更事的张狂，矫健地走在乡下的雨中；当十七岁的雨季刚刚来临，我便沿着雨雾迷蒙的小路，挥手告别故里的天空；而当我再次走在故乡的雨季里，竟已是两鬓斑白的年岁了。

　　我默咏着席慕容的诗《雨后》，如果你能让我慢慢前行，静静盼望，搜寻，怀带着逐渐加深的暮色；经过不可知的泥淖，在暗黑的云层里，终于流下了泪，为所有错过，或者并没有错过的相遇，生命，其实到最后总能成诗，在滂沱的雨后，所有漂浮不定的云彩，到了最后，终于都会汇成河流。在我的生命里，有带雨的云影飘过，有泼墨般的风景停驻过，最后都潜汇在心中，成了不尽的潺潺流泉。

　　于是，我才知道，我的生命是无法走出故乡的雨季了。感觉人生这一路上，都是一种湿漉漉的感觉；于是，我恋上了雨天的温馨，还有那透过胸臆间幽幽的忧愁，都铭刻在心。雨仍落着，似乎已这样无奈地落了许多个世纪，山渐消沉，树渐消沉，书渐消沉，唯有故里仍在原地，守候我的归来。当我立在荷塘边，看那雨中的残荷，想起张晓风说的，倘有荷在池，倘有荷在心，则长长的雨季又何患？

附诗一首：

古巷

我从静静的古巷走过

梦回千年，星移物转总关情

残壁传旧事，雕檐留古韵

一地诗话谁来写，又有谁来吟

我从幽幽的古巷走过

斑驳的墙上，落满时间的灰

燕子旧巢，朱雀门前柳

闱帘里的灯盏，滴滴马蹄今安在

我从千年的古巷走过

唐朝的烟雨，宋时的弯月

几度繁华落尽，夕照如血

悠悠足音里，是落幕也是开始

结怨的丁香，等你醒来

你醒了，春天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