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桃花岭到金青夼

醉然轩

乳山县城北约十公里，有一个小山村叫胡八庄，全村八百余户人家无一外姓，全部姓胡。胡八庄地势低洼，四周丘陵凸起，一条村民称西河的水沟自北向南穿村而过，村西有一荒岭，名曰桃花岭。村北三四里，有一小山，叫北山，北山南坡有一金矿叫金青夼金矿。金青夼金砂南百余米，是金青夼水库。水库溢洪道连着村中西河，雨季从北山流下的雨水山泉汇入金青夼水库，库水又注入西河。除了大旱之年，西河里常年有流水，是成群的鹅鸭嬉戏的地方。

1915年阴历9月8日，著名的国画大家胡翘然先生出生在这里，至1935年考入北平国立艺术专科学校国画系师从齐白石、傅心畲等大师，胡翘然先生的童年时光大多在胡儿庄度过。胡翘然先生1984年因政府照顾举家搬入县城前，旧居就居于西河之西、桃花岭东坡下。胡翘然先生名其曰河西新屋。其实这是胡翘然先生70年代后期盖的新瓦房，原来的几十间祖辈传下的黑瓦房旧宅解放后分给了村里穷人，胡翘然携儿带女一度在村里一旧房蜗居。

桃花岭不过是一道不高的丘岭，岭上植被茂盛，树木丛生，每到春天，桃花盛开，秋日金柿飘香，站在岭高处，自西向东俯看胡八庄，颇有室外桃园之意。1975年退休至1984年搬家县城，胡翘然先生在桃花岭下的新居一一河西新屋十年间创作了大量富有乡土气息的国画。

据村民们回忆，胡翘然先生为人大度和善，乐于助人,和街坊邻里关系十分友好,丝毫没有大画家的架子,村民常见他一个人拿个小夲子在西河边、桃花岭和金青夼水库四处转悠,写写画画。乡亲们找他画个柜子门、镜子画、茶叶筒、写个春联喜帖，胡翘然先生从不推辞，而是有求必应、乐此不疲。谁家的小娃娃哭了，胡先生见到，就画个小知了小麻雀逗一逗，小娃娃就破涕为笑。胡翘然老伴于莲芝也是个十分随和善良的人，出身于解放前乳山腾甲庄大户人家的她，没文化却心灵手巧，做一手好饭一手好针线活，村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大队接待进村上面干部都让她去做饭，村民上桃花岭地里干活路过河西新屋，都放心地把家里钥匙放到于莲芝手里，下工后到她家喝碗井水沏的茶，拿上钥匙回家。

金青夼水库是胡翘然先生儿时玩耍的地方，离休后约十年也是他常驻足写生的地方，这里山青水秀，绿草如茵，山花烂漫，瓜果飘香。夏秋两季草虫欢鸣、野蜂蝴蝶翩飞，花香鸟语。水库里有鱼有虾有鹭鸶，还有悠闲啮草的老牛，充满了大自然的静谧和五彩斑斓的颜色，真是画家写生的好地方。

现在人们观看胡翘然先生留下的万余幅国画珍宝,无不感受到浓烈的生活气息和静美的田园情怀,仿佛就是画的我们身边儿时在农村的生活所见,小猫小狗活灵活现,鸟俏花美,鸡鸭生动鲜活……,桃花岭、金青夼的四季风光,给了胡翘然先生不尽的素材和艺术灵感,可以说,是胡八庄这块世外桃源滋养出胡翘然先生这样一位书画大家

胡老生前,有人说,胡翘然是活着的齐白石,胡老仙逝十三年的今天,依然有好多人说,胡翘然的画已超过了齐白石,是真正能打动人心的国画,是有别于官僚行画、江湖匠画、画市庸画的正宗、纯粹的国粹艺术，有思想、有传统文化、有灵魂、有情感、有自成一家风格的艺术瑰宝，这种说法或许夸张,但反映出人们对胡老书画的无比喜爱和高度认可。实际上，比照齐白石大师和胡翘然先生生活、艺术的轨迹，我们可以发现很多相似的地方。

齐白石1864年出生于湖南省湘潭县城南约50公里的白石乡杏子坞。胡翘然1915年出生于山东省乳山县城北约10公里的石头圈乡胡八庄，村里有个桃花岭;杏子坞村东头有个斗星塘，传说是天降殒石而成。胡八庄村北有个金青夼，传说太上老君骑青牛在此吃过青草，屙了一堆牛屎成夼，夼前水库乃青牛撒尿而成;斗星塘前白石故居叫星塘老屋，金青夼下桃花岭旁胡翘然故居叫河西新屋;齐白石从杏花坞的星塘老屋搬到了首都，胡翘然从桃花岭下的河西新屋搬到了县城。齐白石15岁学木匠27岁学画36岁学诗文，胡翘然20岁开始跟白石等诸大师学画，齐白石至1967年去世前93岁仍画，胡翘然2004年去世前90岁仍画，算来齐白石画了66年，胡翘然画了70年;齐白石解放初出身划成地主，后给毛主席写信改成了中农，胡翘然出身确实是地主;当年白石画无人问津，如今天价。当年胡翘然的画也是无人识，走向市场时才十块二十块一幅，如今藏家为宝，甫一宣传即占据本土书画市场。

白石大师与胡翘然出生相差51年，近一个甲子，半个世纪。人生经历和艺术经历还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齐白石绘画深受陈师曾影响，兼收吴昌硕之长，还推崇徐渭、朱耷、石涛、金农。胡翘然绘画除了师承白石翁，还深受徐渭、石涛、八大、杨州八怪尤其是郑板桥影响;齐白石1917年53岁时在陈师曾劝说下衰年变法，自创红花墨叶一派。胡翘然先生自八十年代末70余岁时画风书风也有了明显变化，一改前期传统风格，字画都更率性洒脱，尤其是题跋因画势而落，书中有画，画中有书，书画一体，已具鲜明的个人风格;白石以画虾著名，胡翘然一生画虾贯穿艺术生涯始终;齐白石喜不喜京剧不清楚，但他有个京剧大师弟子梅兰芳，跟他学画草虫，胡翘然一生酷爱京剧，爱听爱唱还爱拉京胡，在京城学画时常去戏园花一个大洋看京剧大师梅兰芳、谭延闿、荀慧生的演出，那时一块大洋可换七、八袋白面，退休后在胡八庄河西新屋常与大儿子胡岳太一拉一唱，喜边听京剧边作画，以至有人说胡氏书画里有京剧韵味，进县城定居后还常请晨跑到郊区山坡公园里唱青衣;齐白石有个美女弟子新凤霞，平剧皇后，胡翘然也有个美女弟子叫刘兆妮，如今是乳山文化馆专职画家。

在生活习惯上，胡翘然也有诸多与齐白石相似之处，齐白石有些生活习性人所共知，不多言。齐白石一生爱穿长袍，生活极节俭。胡翘然一辈子穿中山装，生活也极节俭，完全没有年少时富家子弟的一些毛病。胡翘然一生不抽烟不喝酒不会骑自行车，对子女要求十分苛刻。在家是绝对权威，说一不二，儿子和儿媳七十多岁，照样训斥如对小孩，以至于儿女见了他有时都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家用诸如买菜都从胡翘然手里要钱，回来要对帐，余钱收回，差一分都不行。在饮食上，胡翘然虽一生粗茶淡饭，三餐菜粥墨中乐，消遗世虑唯丹青。但也讲点"派场"，每顿饭至少十个小碟，每碟里青萝卜、炒虾酱、小青菜、地瓜、玉米饼……，胡老食量很少，每种基本只吃一口就饱了。异与常人的艺术大家，必有异与常人的举动，胡老一生严格自律，时间观念极强，十分勤奋，每日早睡早起，规定的事在规定的时间内必须完成，早晨起来扫院子、散步、听京剧、学英语，然后画几幅画，这个习惯雷打不动。

从桃花岭到金青夼，从杏花坞到斗星塘，胡翘然与齐白石这段人生经历，无异对他们辉煌的艺术有巨大的影响。齐白石59岁正式定居北平后，再未回过杏花坞，但笔下的草虫鱼虾，无不是星塘老屋的回忆，齐白石案头养虾的玻璃缸，何不是斗星塘？胡翘然搬到县城后二十年，也极少回胡八庄，时间全用在书画和教书育人上了。但桃花岭和金青夼的一花一草，一虫一鸟，一鱼一虾，常常浮现在胡翘然的回忆里，呈现在笔墨间，忆金青夼图景这几字，常题在画作上。2004年3月胡老弥留之际，拒绝政府安排公墓，坚决要求回金青夼。如今，胡老墓背靠北山金青夼金矿，南向金青夼水库和胡八庄，山青水秀，鸟语花香，四季分明，虫鸣蝉叫。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十年黄土，千古丹青，胡翘然先生生前谨慎低调，逝后南望桃花岭，北倚金青夼，却并不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