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每年的霜降过后,桐坡牛栏坪后的那棵巨大的白果树便开始落叶。</h3><h3> 起初,叶子是一片一片的飞离枝头,零零星星的,稍稍显得孤单寂寞,再后来,便似一群群金色的蝴蝶在秋风中聚拢,旋转,蹁蹁跹跹,好不热闹。很快,白果树苍苍幽幽的主杆及枝丫下便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金色地毯。待到树冠顶部最后一片将落未落的黄叶也消失殆尽,娘便告诉我,山寨上的大雪就要来了。</h3> <h3>‘</h3> <h3> 下雪的前几天,天气变得异常寒冷,鸡们鸭们都不再跑到后山的茶垄里去寻食,而是乖乖地躲在矮墙边偎依着互相取暖。阳沟里,木脚盆里,伯娘家堂屋的大水缸里……到处都结着明镜似的薄冰,用竹筷子轻轻一敲,便“咔嚓”一声碎了。大雪封山之际,娘比平时更忙了,她瘦削的身影曾一度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家里的牛是不能饿肚子的,开年的阳春还依靠着它。新谷刚打上岸,爹和娘便把金黄的稻草捆扎成束,在田坎外的枫香树上堆成高高的垛,凛冽的冬天,牛便有了一半的口粮,我们的床底下,也时常弥漫着阵阵新鲜稻草的清香,温暖着一个又一个北风呼啸的夜晚。</h3><h3> 这阵子,娘还会邀上隔壁的李伯娘去山里割牛草,给猪捡葛叶,放学后,懂事的大姐便会带上我和二姐去山坳口的板栗树下接娘。冬天的大山里,草木枯黄一片寂廖,见不到飞鸟的影子也看不到一丝丝新绿,娘在荆棘乱石丛中穿行,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很多时候,我们常常看到身着青衣布衫的娘浓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在远山旷野中踽踽移动。芭茅和葛叶总是不经意间藏在荆棘的最深处,身上还覆盖着透明的冰渣,寻起来费力也很不易,芭茅墨绿色的狭长叶片在风中摇曳,如同一把把峰利的刀刃,娘每割一次牛草,身上脚踝上到处都是划得深深浅浅的伤痕,无数个寒冷的冬日,我们常常在猎猎的西风中,背着牛草和葛叶同娘一起回家。</h3> <h3><br></h3><div> 薄暮时分,雪终于下起来了。</div><div> “沙沙沙,沙沙沙”是雪粒子落在瓦屋顶上的声音,“啪啦啪啦,啪啦啪啦”是打在邻家晒谷坪前芭蕉树上的声音,“叮咚叮咚,叮咚叮咚”是砸在爷爷门前小木桥上的声音……小时侯,我常常趴在瓦屋的廊檐上听雪,倾听那春蚕吞食桑叶般的声音将白昼的余光一点点啃啮殆尽。夜色愈来越浓,娘拢着双手小心地拔亮了糠桶上的那盏油灯,透过影影绰绰的方格窗棂投射出的微光,我看见大团大团的雪花在山寨的上空撕裂、怒吼。爷爷在他的小木屋里细心地擦拭着那杆生了锈的猎枪,说明天要和幺嗲去深山赶肉(打猎),他戴着黄黄的大绒帽,红光满面的像个圣诞老人。每擦拭几下,他都要把靠在板壁上的那杆大烟袋提起来吸上几口。那是一杆已有些年头的烟杆,金光闪闪的铜嘴,油光锃亮的竹身,竹身上还用麻绳拴着一只威武风干的麂子头颅。爷爷每吸上一阵子,便要把烟袋在矮凳的腿肚上重重地叩上几下,然后又眉色飞舞地给我们讲他躲土匪和逃难时的故事。大雪纷飞的夜晚,我们常常呆在爷爷温暖的小木屋里,直到灯火阑珊,睡眼朦胧。</div><div> 桐坡的雪总是那么自由任性,常常一觉醒来,厚厚的积雪便没过了膝盖,推开吱呀沉重的木门,银白的世界总带给我们无尽的惊喜。山川、田野、竹林……都看不见了,山寨成了粉妆玉砌的世界。孩子们欢腾起来,将长条的矮凳翻转过来,去山岗上的大梨树下滑雪,大人们则支起一楞一楞的炊烟,点缀着乡村的早晨。哥起床后提着筛篮子去油坊边的坪场上捕鸟去了,临走时对我说:“三聋子(哥叫我的昵称),哥捕到了鸟一定送你一只!”有时,我也屁癫屁癫地跟在哥的身后,看他去捕鸟。雪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柳絮般飘飘悠悠,落在哥的头上身上,瞬间又融化了。乡间的小路在雪中滑溜溜的,哥时不时回过头来拉我一把,那个手持捕鸟工具的乡村少年,定格成了我心中最美丽的风景。以后的若干年里,“三聋子”这个最亲切的称呼伴随着哥永远地长眠在了地下,在我曾最彷徨无助的时候,便时常忆起小时候哥拉我的画面,耳畔似乎还回响着他的话语:“三聋子,哥在,别怕……”脚下的路便瞬间宽广起来。</div> <h3> 骤雪初霁,冬日里的太阳似乎拉近了与人之间的距离,显得格外地清晰,格外地耀眼。屋顶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雪水顺着瓦屋的沟檐滴落下来,像一串串白色的银链。大鸡崽们张开五彩的翅膀,在娘悠长的呼唤声中奔来啄食,暖阳中,娘从箩筐里抓起一把把金黄的谷粒,在门前的石阶下抛出一条条精美的弧线。再过三两天,待到泥泞的路面逐渐风干,便有挑着各色物件的货郎、循着山路而来,布匹,衣服,纽扣,发卡……这些花花绿绿的物品,常常让我对山外的世界充满痴迷和幻想。偶尔,娘也会从衣兜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满带油腥味的钞票,替我们在年关添上一两件新衣,那段日子,我们便快活得像一只只小鸟,成了世界上最幸福最美丽的人儿。</h3><div> 雪后的一个傍晚,一个卖苹果的货郎来到山寨上,柳条筐里的苹果红红的,散发着阵阵幽香,物资匮乏的岁月里,爹和娘能养活众多的姊妹已非常不易,根本拿不出多余的钱来购买水果,我只能强咽着快要流出来的口水,恋恋不舍地目送着货郎大叔逐渐远去的背影。放牛回家的路上,牛铃摇碎了满地如血的残阳,山路的拐弯处,一个滚落在草丛中的苹果深深地吸引了我,它安静地躺在草窟窿里,泛着釉人的光泽,一定是货郎大叔不小心从篮子中掉下来的。我惊喜万分,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拾起来,用袖口擦了又擦,那是我此生吃到的第一个苹果,也是这辈子吃得最香最甜的一个苹果。以后的无数个漆黑的暗夜,我常常想,长大后,一定要走出这一座又一座巍峨的大山,让爹和娘看看山外的世界,过上更好的日子。而今,在高楼林立的城市,苹果已成为家中的常客,爹和娘也随着姊妹们移居至小小的县城,儿时对苹果的那份美好的渴望已随着时代的进步逐渐淡去,但曾经的那份口舌生香的味道,却成为内心深处弥足珍贵的记忆。</div> <h3> 又是一年霜降时,故乡的白果树下一定是黄叶满蹊了吧,桐坡那久违的大雪,也该下起来了……</h3> <h3><br></h3><div><br></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div>附带桐坡老屋房舍及亲人照片几张:<br></div><div> 这个在大山深处的小小村落已随着社会的进步正逐渐消失,一部分老人已经故去,其余的村民也随着儿女举迁外地,如今,这里只剩下六十多岁白发苍苍的叔叔仍在坚持留守。</div><div> </div> <h3>满载记忆的老屋</h3> <h3>油坊边猪牛曾经生活栖息地方已变成一片废墟。</h3> <h3>曾经的大路已变得芳草萋萋。</h3> <h3>留守山村的叔叔</h3> <h3>伯娘伯伯及叔叔合影</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