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楚生：孤意在眉，深情在睫

长短亭

　　张岱笔下的女子，可谓艳绝凄绝。他所写的苏小小，貌绝青楼，才空士类，怎一个情字了得；他写妓女王月生，寒淡如孤梅冷月，甚至以青泥红菱喻之；写冯小青，身置佛舍，瘦影自临春水照。寥寥数语，却皆得她们的真颜心蕴。

　　尤其是，他写的女戏子朱楚生，色不甚美，虽绝色佳人，无其风韵。楚尘谡谡，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张岱笔下的女伶朱楚生，胜在风韵，而不在美色；尤其是孤意在眉，深情在睫，更写尽了她的哀婉凄美。

　　让孤意与深情交合，由冷漠和缠绵相生，以此形容女子的神韵，可谓古今一绝。台上的楚生千娇百媚，是个万人迷；孤处的她，深陷在春恨秋悲里。在众人的鲜花掌声背后，她常常低头不语，泣如雨下，最终，劳心忡忡，而终以情死。

　　有人形容楚生，是一种被打散了的美，让美丽不可收拾，无以名状。若灯之光，火之焰，珠玉之宝气。介乎于形而下，和形而上之间。因此，这种美源于才高气清，源于孤意和深情。美人而竟无情，美之何为；情犹未美，情又安见？

　　由女戏子楚生，想到《 红楼梦》 的黛玉。她见落花飘零，而自伤身世，常常抱膝枯坐，自泪不干。又闻《 牡丹亭》，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黛玉也正是楚生那样，多遐想，一往情深，摇飏无主，芳心无人赏，终为情殇。

　　确实，红颜之美，也许就在于风光无限，又纠结着黯然落寞；繁华绮丽的旧梦，则透露出迟悔内省。就像庄生的梦蝶，虚实莫辨。或许张岱眼中的楚生，就是庄生梦里的蝶影吧。张岱以此超度那个深情至死的女子，是切爱之时了断其背身的。

　　张晓风在回忆现代戏剧家俞大纲轶事时说，俞生前喜欢提及明代女伶楚生，说她孤意在眉，深情在睫。孤意和深情原是矛盾着的，却又很微妙地，是一个艺术家必要的一种矛盾。张晓风说，俞大纲自己，也是一个有其孤意，又有其深情的人。

　　他执着于一个绵邈温馨的中国，他的孤意，是一个读书人对传统的悲痛的拥姿；而他的深情，使他容纳接受，每一股昂扬冲激的生命。因而使自己的生命，更其波澜壮阔，浩瀚森森。其实，无论男人女人，孤意和深情，皆隐现于眉睫之间。

　　人生不过如此，日光之下皆覆辙，月光之下皆旧梦。孤意和深情，也是生命最深处的底蕴。世上最凄情而壮美的，莫过于女人的红颜薄命，男人的壮怀悲烈。人生历练中，对山对水笑一笑，对春对秋哭一场，注定是抹不去的欢喜与苍凉。

　　近日，于网络上无意间遇见一位窈窕女子，却是一见如故。从她的近照中得知，她是来这里旅游的，在椰风海韵之间，留下了不少令人难忘的纪念。她那颀长的身影，飘逸的裙衣，在海风中猎猎起舞，似乎是禁锢的生命，得到难得的解放。

　　在她那张美丽的脸上，我读出了类似张岱的写意，孤意在眉，深情在睫的一种神韵。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拥有这样一幅眉目的女子，有过怎样的人生经历，又有过什么样的内心历练呢？该是饱含青春流逝后的落寞，岁月沉淀后的悲欣吧。

　　或许，更多的还是经过岁月洗礼，在淡然神态掩盖下，依旧火热的情怀吧？红尘的悲辛，都如华美旗袍上残留的尘埃，抖落消散在这灿烂的南国阳光下了，复还了一颗干净，带着阳光味道的心。读她的脸，让我懂得了人与人之间的相知相惜。

　　从交谈中得知，她三十有许，却离婚独处了三年。平生第一场恋爱，却耗费她如花的六载春光。结婚了，又旋即离婚。当我说，你很美，她却道，十年前人们都这么说。不，你现在仍很美，我说。眼前她的美，是由娇媚，孤凄和落寞相揉而成。

　　不过，她对生活还是充满着向往。她告诉我，她已经在海南买了房，并准备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更重要的，她仍相信爱情。其实在人生中，人人都怀有一份孤意和一片深情。孤意是保留一份人世间的疏离；深情是对人生，对美的永不言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