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江湖

童石苓

接触金庸的作品更要在琼瑶的作品前十年，那时，内地还没开放，但已结束了"文化大革命"，记得已经工作的哥哥和单位上的几个要好的小青年在传抄一本名为《碧血剑》的小说，在此之前，他们已传抄过《第二次握手》，哥哥每抄一段就回家来讲一段给弟妹们听。那个时候，我们没有电影看，没有书读，更没有电视看。《第二次握手》给我们展示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书里有人情、有人性、有温馨的亲情和忠贞的爱情，不再是面目生硬、说教性强的革命书籍，我们全被故事里的人物和情节所打动，听得如痴如醉。至今我还记得书中主人公的名字：苏冠兰、丁洁琼。

我被打动了，便到学校去讲给我的同学们听，同学们显然也被打动了，一下课就围到我的课桌前听我给他们讲故事，那种情形我至今难忘。

《碧血剑》也是一样，哥哥去上一天班，就抄一段，回来就讲一段给我们听，那时，我真是很惊奇：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书、这么精彩故事啊！

虽然在这之前，我们也曾听过一些侦探故事，如《一双绣花鞋》、《十二个回合》、《福尔摩斯探案》等，但较之它们，《碧血剑》更要精彩百十倍，岂不说书中那些错综复杂、超凡离奇的故事情节，就听听那些活灵活现的人物名字就够引人了：何铁手、焦婉儿、金蛇郎君、何红药、木桑道人、阿九公主、温氏四兄弟、圣手神偷……而那些故事更是离奇：袁承志知遇金蛇剑，何铁手叛离五毒教，何红药冒死盗宝物，崇祯怒斩公主臂，温青青轻取"欧洲第一剑"，江湖浪子夏雪宜一生寻仇，身后却留下无数谜团……真是高潮跌宕、险象环生。里面的人物个个鲜灵活现、神出鬼没，身怀绝技，武功盖世，就连小偷胡桂南也是能上天入地、飞檐走壁的武林高人。里面还有许多奇珍异宝，什么白玉八骏马、翡翠玉西瓜、珊瑚宝石树、还有能使人起死回生的朱睛冰蟾蜍……

这些都是我们有生以来闻所未闻的事物啊！真是不由得要感叹，世间怎么会有这样动听的故事，这样异彩纷呈的事物呢？

但那时，我们并不知道，也并没留意这书是谁写谁编的，在那时，只要有好看的书就够了。

十年后，港台文艺作品渐渐流入内地，但我对武侠小说、电影一直不感兴趣，始终认为是一些打打杀杀、格调不高、缺乏思想性的东西，也并没有把它们与从前的《碧血剑》联系起来。

大约在1992年吧，偶然在电视上看到根据金庸小说改编的电视剧《雪山飞狐》，这部电视剧无论在思想格调或是情节内容上与一般的武侠剧相比都显现出更高的品位，与普通的武侠剧大不相同。于是，忙去找了原著来读，一看之下，才知道金大侠的魅力所在：义薄云天的苗人凤、豪气冲天的胡一刀、正气凛然，嫉恶如仇的胡斐、袁紫衣一个个跃然纸上，呼之欲出。

金庸的故事，并非单纯的武打架势，而是融武侠精神、传统文化和人文思想于一体的艺术品，其中汇集了广博的知识性：有天文、有地理；有人文风土，有政坛风云；有个人恩怨，有民族大义；有腥风血雨，有鸟语花香；有人情，有世故；有爱有恨，有情有义；有刀枪剑戟，也有歌舞升平；还有包罗万象的百科知识，他是借用武侠精神来绘出大千世界的人生百态，万千风情。

看到他对武功的描述，你会惊奇，嗯？金庸真的会武功啊！在他的笔下各种兵器都有了生命，刀如猛虎，剑如飞凤，枪如游龙，你看他对胡一刀的刀法的描述是那样细致：劈、扎、撩、砍、抹、剁、摊、推、拉、截、叼；而对令狐冲的剑法也同样描写生动：钩、挂、点、挑、刺、撩、劈，缠、滑、绞、擦、抽、截，对林家枪法则更是惟妙惟肖：扎、刺、鞑、抨、缠、圏、拦、拿、扑、点、拨等，看，多么的精准专业！

看到他在《天龙八部》中，段誉对王夫人讲述各种茶花的品貌和特性，你会奇怪：莫非金庸真种过茶花？

看到《笑傲江湖》中令狐冲品酒并对酒的年代与口感说得头头是道，你会惊异：难道金庸还会酿酒？

其实不然，这些都是金庸博览群书，广闻强记再加上丰富的想象和独特的创意使然。正因如此，他才下笔若有神，洋洒千万里。

因为看不够，当下便去买了一套三联书社出版的《金庸作品集》来细细品读。这套书包括了金庸先生"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的全部作品，共三十八册，当时的售价为537元，而那时我的工资不过区区600元。

买来书后，我白天读、晚上读，上班读，下班读，还借给我的同事们读。上班时，把书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一看就入了迷，有时同事提醒："唉，厂长来了！"竟也不管不顾，嘿！管他厂长不厂长，还是看令狐少侠醉剑笑江湖要紧，别搅了我的武侠瘾！

金庸的笔法着实厉害，挥洒自如、攻势凌厉，很快就能摄住人心，就如同他笔下的那些武林高手一样身手不凡、势如破竹。在叙述和描写故事情节时，时而大起大落，简洁明快，时而扑朔迷离，游龙走蛇，人物性格动静相宜，故事叙述张弛有度。而在描写气氛与人物情感之时，细微之处，只寥寥数语，便把情分表达得明白准确，毫无繁复啰嗦之感，真乃点睛之笔。

我们不妨来看看《飞狐外传》中的第一回"大雨商家堡"中的一个片段：

骄横跋扈的田归农，自恃武功不凡，把一干武林中人全不放在眼里，恃强凌弱、巧取豪夺，众目睽睽之下，硬生生强抢了飞马镖局的三十万两镖银，正欲夺门而出时，迎面遇上了苗人凤。

苗人凤左手抱着一个孩子，只用一只右手便定住了田归农的骡马大车，任凭田归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那车轮在苗人凤手下仍然纹丝不动。

苗人凤是来劝回孩子的妈妈——他的妻子南兰的，然而这个天真单纯的女子并没有被孩子的声声呼唤所打动，更没有识得自己丈夫真英雄的情怀，反而认贼为夫，宁愿跟着田归农。

于是，受了伤的苗人凤抱着年仅两岁的女儿，在滂沱大雨中走出了商家堡。这个真正的男人，绝顶的武林高手，从进门到出门，没有说过一句话，更没有动过一下拳脚，但在场之人，无不为之凛然之气所震慑。

在这里，金庸先生只用了短短几句话便概括了当时的情景与气氛及众人的心理：

"侠士虽去，余威犹存。他进厅出厅，并无一言半语，但群豪震慑，无论识与不识，无不凛然，众人或惊或愧，或敬或惧。过了良久，仍是无人说话，各自凝思。"

这样的气氛，这样的感同身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是任何电影电视剧都不可能达到这样如身临其境的效果的。

只有看过书的人，才能心领神会，这是正是金庸先生的神来之笔，这样的言简意赅，准确精炼，震慑人心。

如果说琼瑶的书是一幅清秀单纯的人物白描图画，那么金庸的书就是汇集了各种人物群像气势恢宏的巨幅油画。

一花一世界，一人一江湖，我们不妨来金庸的江湖看看：这里有江湖恩怨，家国情怀；这里有侠骨柔肠，诗情画意；这里铁马冰河，刀光剑戟；这里江山如画，英雄辈出。

这里的江湖豪侠们有着人类最高尚的品质：忠诚、正义、无私、无畏，他们的武功已经到达了神乎其神的境界，上能呼风唤雨、腾云驾雾；下能飞檐走壁，日行千里。

这样的大侠，整日游走于江湖，行侠仗义，广交朋友。他们从不为衣食住行操心，也无需考虑口袋里的银两是否会有用光的一天，饿了，总会有惺惺相惜的知己或慧眼识英雄的伯乐为他备好酒菜；困了，随便找一家客栈住下，店主人会因为仰慕英雄的美名而免费提供住宿，小心伺候，殷勤款待。见到穷人，他们会慷慨解囊，银两相赠；这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物都是从那些恶贯满盈的贪官污吏、财主恶霸家信手拈来的。路见不平，他们会拔刀相助，伸张正义；重情重义，他们一诺千金，信义如山；为国为民，他们舍生忘死也在所不惜！

他们集合了中国人推崇的忠、信、诚、义的传统道德于一身，他们是我们心中的英雄。

我们仰慕英雄，不仅仅只是因为他们有着高强的武功，非凡的本领，更是因为他们做了我们想要做而做不到的事。

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江湖，每个人都想做自己心目中的江湖英雄，纵横驰骋，快意恩仇，荡尽世间不平路，活一个惊天动地，活一个豪气张扬！

可现实中，我们由于人类自身能力的限制，由于各种生存条件、环境因素的限制，我们有太多的无奈，许多时候，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望洋兴叹！

我们向往自由，渴望能海阔天空任我行，但现实中，我们只能蜗居一隅，委屈求全。

我们在内心崇尚正义，藐视权贵，但许多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借用权势来伸张正义。

位高权重的包青天纵然天理在手、铁证在握，却还是要凭借皇帝赐予的尚方宝剑才能将违法乱纪的皇亲国戚们绳之以法，这宝剑便是权势。中国人历来只信权势不信法。自古以来，法只是用来治百姓的，而有权有势的官是治不了的，所谓"刑不上大夫"就是这回事。许多蒙冤落难的公子，都要等到考得功名，有了官位权势，衣锦还乡之时，才能为自己平反昭雪，伸张正义。这就是权势的威力。但太多的时候，我们只能默默忍受着世间的各种不平而无力伸张。因为我们无权无势。

我们也曾得到过好人相助，也深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无奈一无所有，无以为报，只能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将恩情深埋于心。

路见不平，我们也想拔刀相助，可我们身无一技，一时的豪迈义气只会招来灭顶之灾，因此只能畏缩一旁，默默忍受。

遭遇凌辱，我们也曾据理力争、奋起还击，但因我们势单力薄，最后连自身都难保。思虑再三，面对豪强，我们只能畏缩曲卷，忍辱偷生。

因为，在这浊世间，我们活着并不只为自己，许多的时候，我们是为了自己的亲人而活着，为了亲人，再大的屈辱我们都要忍受。

于是，为了活着，为了避免更多的苦难，我们不得不伪装自己而混迹于世，我们抛弃了自我，抛弃了良心、正义、道德、真诚、友爱，我们学会了冷漠、自私；学会了投机取巧、巧言令色、曲意迎奉、奴颜媚笑。

我们不得不仰视权势，因为它的威力实在太大太大！

我们内心仰慕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冲天豪气与铮铮傲骨，但现实中，我们不得不为三斗米折腰。

我们也曾感叹自己生不逢时，为何不生在战争年代，可以"骑马挎刀提长剑，长驱直捣贺兰山"。可以血洒疆场祭轩辕，恨不能精忠报国以表拳拳之心。可现实中，我们却惧怕战争，向往和平，安贫乐道。

这就是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而金庸的江湖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在现实中我们苦苦追求却难以达到的境界：正义得到了伸张，邪恶得到了惩罚！这才是一个天公地平的理想世界，这才是我们想要的朗朗乾坤！它让我们在精神上得到了舒展，内心得到了满足。

所以说金庸的世界是成人的童话。

我们需要这样的童话，虽然它是不实的、虚构的，但它能给予我们心灵的慰藉，让我们在委顿的尘世中对理想对人生抱有一些希望，这才是我们活着的动力。

谢谢金庸，谢谢你为我们创造了这样一个豪气张扬、快意人生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