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龙:就这么回事

菜园龙哥

<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选自非虚构短篇集《凭什么》)</h3> <h1>  </h1><h1>两年前的事情了。大寒过后,师弟小宝来看我,也算是提前拜年。他进门抽抽鼻子,皱皱眉头,牧羊犬似的。我知道,门窗成天关得严严实实,房间里气味有点陈旧,当然不如他身后跟进来的空气,又冰凉又新鲜。不过还是不敢开窗透气,冷风进来,潮气也进来了,浑身关节酸疼。坐吧,坐下来几分钟,习惯就成了自然,狗鼻子也闻不出什么气味。</h1><h1><br></h1><h1>现在不是过去,师兄弟之间其实没什么礼数,何况我离开老厂好多年了。师傅还在的时候,师兄弟几个会到他家去碰头,一年一次,正月初五,师傅走了以后,没了由头,也没什么兴致了。我退休以后,基本上躲在家里,很少跟人走动,就这个师弟小宝,跟我特别亲似的,每年来看我一次,时间提前了,说师兄混上层建筑的,节日里应酬多,节前来拜个早年。应酬个鬼哦,我跟他说,怕烦,怕闹,不想跟人讲话,也不想听人讲话。小宝说你要当心,闷在家里就熟得快了。什么话。</h1><h1><br></h1><h1>小宝每次来,手里提两样东西,老酒和肉丸子。酒是沈永和黄酒,八年陈,坛装零拷的,一个小加仑桶式样的塑料壶,装满五斤。花雕太甜,香雪淡了,就喝善酿。肉丸子,不是狮子头,没那么壮观,比鸽蛋大一点,自家做的,手工抓捏成型,抓捏的功夫多一点,水煮油氽都不会散。小宝家里拿来的肉丸子油氽过了,红烧可以,放汤也可以,我们省得麻烦,就和油豆腐、线粉和白菜一道炖汤。</h1><h1><br></h1><h1>我妻子习惯,有外人不上桌,替我们端上饭菜,躲到里头房间上网打牌去了。小宝问黄酒要不要烫下子,我说不要,冬天喝黄酒,凉凉的下去发热驱寒,夏天才要温一下,喝了消暑败火。这是我小时候从陈登科的小说《风雷》中看来的,懵懵懂懂就记住了,还记了一辈子。好玩呢,一样看一本书,人家说的好我都想不起来,记得的就是那点稀奇古怪,看的不是同一本书似的。</h1><h1><br></h1><h1>头一杯,意思意思碰一下。小宝懂规矩,杯口比我低一寸,以下敬上,师弟敬师兄。接下来就自顾自喝,慢慢来,不着急,一口一口凉凉地咽下去,肚子里果然觉得渐渐温暖起来,人也不苟头缩颈地怕冷了。一砂锅汤是滚烫的,先挟一个肉丸子尝尝,毕竟一年才吃到一次。小宝说家里一年也只弄一次,平常没得心想。两个人也皇帝青菜地东拉西扯。以前在师傅家碰头,八十年代,都在岗,师兄弟会给退休的师傅、给离厂的我讲讲老厂的人事,哪个出工伤了,哪个长病假了,哪个和哪个夫妻过不下去了,哪个出去开公司了,哪个跳槽到私营企业去做了,哪个多久没得看见说是人忽然没了……后来就不讲了,老厂没了,地皮卖了,人作鸟兽散了,厂房和设备卖掉拆掉敲掉炸掉,推土机开过来推推平,商品房就先朝下后朝上地一幢幢造起来了,还讲什么讲。我忽然惦记起车队那些认得的卡车,就问到哪里去了,他们说旧卡车不值钱,三钿不值两钿卖了,其实是卖个牌照价钱。讲什么讲。喝酒,吃菜,杯子端起来。现在就师兄弟两个碰头,更没什么好讲的,老厂故事远得像古代评书,要么弄把胡琴拿腔拿调唱起来啊?</h1><h1><br></h1><h1>有一次,酒喝得顺遂,小宝没头没脑说起进厂后分到运输队第一天,跟我们出车,中午小饭店吃饭,他跟进来不知道怎么做,我让他自己点自己的,照一角七分报销标准,他急得要哭了,说没带钱出来,我就代他买了。哪个会记得这种鸡毛蒜皮,我说你也是的,一件件大事记不得,倒记得三两米饭一碗番茄肉丝蛋汤。两个人都有点难为情,各自喝一大口。还有一次,小宝看我咳嗽,问怎么了,我说大概咽喉炎,慢性的,他又想起来了,说老早师兄会去老厂的医务室咳嗽几声,配一瓶川贝止咳糖浆,早上出车前批在淡馒头里当果酱面包。有这种事情?有的,你发明的,还教我,后来运输队里蔚然成风了,反正医务室配药只记账不收钱。现在讲出来哪个相信啊,两个人尴尬地摇摇头,各自喝一大口。</h1><h1><br></h1><h1>我问起家里老的小的怎么样。儿子进地铁工作了,站务员,自食其力,基本上不靠我们。老婆呢?她啊,还不是一天忙三顿,就是话多,老早没得这么多废话,像是欠她的,从早上眼睛睁开能说到夜里眼睛合拢。老的还好吧?他不吭气,举筷子捞线粉。我等着。从他进门开始,我就觉得他有什么事情要说出来。老半天,他才说,老娘走了。我酒杯放下来了,说你这个人,怎么才讲?不想惊动你,也没惊动旁人,就老头子和我送的。两个人?就两个。</h1><h1><br></h1><h1>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也不知道问下去能问什么。眼前虚虚实实是以前见过的小宝他老娘,哪里老了,就是模样小下来了,打个比方,不是巩俐和史可,是盖克和张瑜,不当心看不见,看见了会觉得端端正正很耐看。我大概知道,他老娘早先是棉纺厂挡车工,老头子跟她一个厂,保全工。九十年代头上,可以提早办退休了,内退,老娘刚到五十,下岗回家第一批。开头说得蛮好,双职工要保证一个在岗,实际上两年不到,老头也被买断下岗了,离六十还差三年。不稀奇,棉纺新村人家双双下岗混日子的多了。老两口子这辈子过得也不怎么稀奇,棉纺厂工人大多这么过来,五六七八十年代,厂里厂外喊什么口号不去管它,一个大三班,一个就上常日班,一天天过吧。当家作主是讲讲的,工人就是工人,什么时候在厂里在厂外当家作主过?看得出来,小宝他老娘这辈子被老头子哄着,下岗回家以后更加了,表面上是嫌她做什么都不像样,家里收作也好,上灶烧菜也好,老头子叽里咕噜地抢过来做,其实是什么都不让她忙,就让她歇歇,她笑笑,就坐下来歇歇。我去他家那时候,小宝还没成家,我看见的,老娘眼光就绕着他转,看得眉开眼笑,大概在她眼里儿子是个活宝贝,是个大惊喜,年年惊喜,天天惊喜,越看越惊喜。小宝被老娘看得烦起来,拖我出门抽烟去了。</h1><h1><br></h1><h1>这么一个小小样样的老娘现在走了。这酒不能不喝,端起来,闷一口。我问落葬在哪里,小宝说没买墓地,太贵了,就买个骨灰盒子,老头子带回家去了。我说总要用掉一笔钱吧,现在的说法是人死不起。小宝说没用什么钱,就火葬场一点收费,三四百块。不可能,我去年送走大哥,算马马虎虎了,帽子鞋子,里外衣物,殡仪馆租个小厅,写横幅对联,做照片镜框,还有花篮花圈,那样不要钱?光送到太平间,送上殡仪馆车子,买路钱就是一百块一百块地掏出去。小宝笑得勉强,说都没弄。没弄?什么意思?小宝你倒是多讲两句,我一点都听不懂。小宝说就柜子里她的衣裳,拣新一点的,老头子早给她换好了,就这么头前脚后,放到老头子的小三轮车上,他在前头踩,我在后头推,一路送去火葬场。我在电视台,不差镜头感,这个画面恍恍惚惚的我想不出来。在家里走的?在家里。什么时候的事情?大前天。你他妈的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小宝说根本就没办什么告别仪式,就老头子和我送送,惊动你做什么。又来了,兄弟一场,你老娘走了也该让我送送吧?小宝说师兄你不要再逼我了,我已经后悔过来告诉你了,前后事情我又说不清楚,说它干什么呢。前后事情?什么事情?我不是好奇,死人的事情有什么好奇的,我是看小宝憋得难过,过来就是为了跟师兄说说,又吞吞吐吐地像茶壶里的馄饨倒不出来,急得死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说。小宝想想,说大前天是老娘上路,对吧?当然,你才告诉我的。嗯呐,我告诉你的,我没办法告诉你她哪天走的,怎么走的,我统统不晓得。</h1><h1><br></h1><h1>算了,再复述我和师弟带点酒气的对话,我都烦了。大概意思是小宝有个把月没回去看看了,大前天回去,发现老娘走了,死了。一直病怏怏的,不过没什么重病,是大限到了吧,老死的。小宝中午去的,给老头子带了一盒叉烧几块熏鱼,进门看见老头子已经在饭桌上咪起来了,洋河大曲。他问老娘呢,老头子说你老娘走了。走了?去哪里了?还能去哪里,走了就是走了,不在了。不在了?在哪里?老头子说你脑袋被门板挟过的啊,老大不小的,听不懂人话。小宝不跟他讲了,进去到里头房间找,太阳从后墙的气窗照进来,他看见老娘躺在床上,一条新被子平平地盖着,头戴一顶她给自己织的绒线帽子,眼睛闭着,嘴巴也闭着,有点歪,脸色已经墨黑,本来就小的面孔缩得更小了,不像了。他站在床边,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也没有扑将上去放声大哭的意思。老半天,从里头走出来,和老头子对过对坐下,不看,就问,什么时候的事情?老头子说去年年底吧,一年到头。小宝心想算都不要算的,有两个礼拜了。老头子唠叨了几句,说过了元旦派出所来了,邻居去叫的,来看了看,第二天上门服务办了死亡证明。居委会也来过了,说要去社保办事处,几个月的养老金,加丧葬补助,还有一次性救济,七七八八,统共万把块吧。然后呢,小宝问。老头子说没得什么然后,邻居啊远亲啊都以为送走了,你晓得我不跟他们打交道的,平时也不来往,就我跟你老娘两个在这里,还不是这么回事。小宝咕了一句,这么回事,怎么回事。老头子喝干杯中酒,小玻璃杯举在嘴边空了半天才放下来,说就这么回事,你回来就好,我也不要东想西想了,你我两个送你老娘上路吧。</h1><h1><br></h1><h1>小宝进去用那床新被子把老娘裹好,横抱着出门,人硬得直挺挺的,重倒是不重,老头子说走之前已经好多天不吃不喝了。大冷天,路面冻得亮光光的,一辆小三轮车,父子两个,一个在前头用力踩,一个跟在后面推一把,也不要推的,就是护着吧,车上新棉被裹成个人形,是老娘。这画面,不能想。</h1><h1><br></h1><h1>最后一点酒了。总是这样,开头喝下去凉,后来热起来了,喝着喝着,不知不觉,又凉下去了,冻得人抖抖豁豁。小宝还有话,让他说,说不出来才叫冤枉。小宝说钱不是问题,老头子自己有养老金,这万把块存银行,过下去不成问题,两个人变一个人过,开销也省下来了。问题是,小宝眼睛充血了,盯住我问,师兄你说这两个礼拜,老娘就躺在里头床上,老头子坐在外头想,一天一天过去,他想什么?想什么,你要问他了。问他,都是废话,老头子说不晓得怎么办,没碰到过,就坐在家里想啊想,就想到其它地方去了,一早开始想这个事情,中晌已经不晓得想到哪里了,就这里,老头子用手指笃笃太阳穴,散了。</h1><h1><br></h1><h1>我妻子从里头房间出来,说你们兄弟俩不要再叽叽咕咕,我都困了,小宝你回去吧,不早了,回去也不要多想,人送走了,想有什么用啊。小宝听话,说嫂子那我就家去了,师兄你也早点休息。他站起来朝外走,还蛮稳的,喝得不算多。妻子关上门,说跟他老头子一样没出息,死老头子,守着老太婆两个礼拜,想什么呢,怎么不跟着一道去死。咬牙切齿的。</h1><h1><br></h1><h1>两年前,2015年,我六十一,小宝五十七,他老头子整八十,老娘应该是七十五。</h1><h1><br></h1><h1>以后我可能会明白过来,那两个礼拜小宝他老头子到底在想什么。当时,等楼道里下去的脚步声听不到了,我到窗口去候着,看小宝走出小区,走得还算正常,没走出醉醺醺的弧线。他回家大概能睡踏实了,我知道,他不会再来了。</h1><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