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野溪</h3><div>从来没想到溪声会那样执著,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像一个喧嚷的小男孩,使我感动一种疲倦。我爱那水,但它使我疲倦——它使我疲倦,但我仍爱那水——我之所以疲倦,或者无论梦着醒着,我不能一秒钟不恭谨地聆听,过分的爱情常使人疲累不胜。</div><div> 水极浅,小溪中多半是乱石小半是草,还有一些树,很奇怪的都有着无比苍老嶙峋的根,以及柔嫩如婴儿的透明绿叶,让人猜不透它们的年龄。大部分的巨石都被树根抓住了,树根如网,巨石如鱼,相峙似乎已有千年之久,让人重温渔猎时代敦实的喜悦。</div><div> 谁在溪中投下千面巨石,谁在时间播下春芜秋草,谁在草中立起大树如碑?谁在树上剪裁三月的翠叶如酒旆?谁在这无数张招展的酒旆间酝酿亿万年陈久而新鲜的芬芳?</div><div> 溪水清且浅,溪声激以越,世上每日有山被斩首解肢,每日有水被奸污毁容,而眼前的野溪却浑然无知的坚持着今年度的歌声;而明年,明年谁知道,我们且对斟今年的春天!让千穴的清风吹彻玉笙,让千转的白湍拨起泠泠古弦,我们且对斟今年的春天。</div> <h3>穿风衣的日子</h3><h3>香港人好像把那种衣服叫成“干湿褛”,那实在也是一个好名字,但我更喜欢我们在台湾的叫法——风衣。</h3><div> 每次穿上风衣、我曾莫名其妙的异样起来,不知为什么,尤其刚扣好腰带的时候、我在错觉上总怀疑自己就要出发去流浪。</div><div> 穿上风衣,只觉风雨在前路飘摇,小巷外有万里未知的路在等着,我有着一缕烟雨任平生的莽莽情怀。</div><div> 穿风衣的日子是该起风的,不管是初来乍到还不惯于温柔的春风,或是绿色退潮后寒意陡起的秋风。风在云端叫你,风透过千柯万叶以苍凉的颤音叫你,穿风衣的日子总无端地令人凄凉——但也因而无端地令人雄壮:</div><div> 穿了风衣,好像就该有个故事要起头了。<br></div><div> 必然有风在江南,吹绿了两岸,两岸的杨柳帷幕……</div><div> 必然有风在塞北,拨开野草,让你惊见大漠的牛羊……</div><div> 必然有风像旧戏中的流云彩带,圆转柔和地圈住一千一百万平方公里的海棠残叶。</div><div> 必然有风像歌,像笛,一夜之间遍洛城。<br></div><div> 曾翻阅汉高祖的白云的,曾翻阅唐玄宗的牡丹的,曾翻阅陆放翁的大散关的,那风,今天也翻阅你满额的青发,而你着一袭风衣,走在千古的风里。<br></div><div> 风是不是天地的长喟?风是不是大块血气涌腾之际搅起的不安?<br></div><div> 风鼓起风衣的大翻领,风吹起风衣的下摆,刷刷地打我的腿。我瞿然四顾,人生是这样的辽阔,我觉得有无限渺远的天涯在等。<br></div> <h3>羊毛围巾</h3><h3> 所有的巾都是温柔的,像汗巾、丝巾和羊毛围巾。</h3><div> 巾不用剪裁,巾没有形象,巾甚至没有尺码,巾是一种温柔得不会坚持自我形象的东西,它被捏在手里,包在头上、或绕在脖子上,巾是如此轻柔温暖,令人心疼。</div><div> 巾也总是美丽的,那种母性的美丽,或抽纱或绣花,或泥金或描银,或是织棉,或是钩纱,巾总是美得那么细腻娴雅。</div><div> 而这个世界是越来越容不下温柔和美丽了,罗勃泰勒死了,史都华格兰杰老了,费雯丽消失了,取代的查理士布朗逊,是〇〇七,是冷硬的珍芳达和费唐娜薇。</div><div> 惟有围巾仍旧维持着一份古典的温柔,一份美。</div><div> 我有一条浅褐色的马海羊毛围巾,是新春去了壳的大麦仁的颜色,错觉上几乎嗅得到鼓皮的干香。</div><div> 即使在不怎么冷的日子,我也喜欢围上它,它是一条不起眼的围巾,但它的抚触轻暖,有如南风中的琴弦,把世界遗留在恻恻轻寒中,我的项间自有一圈暖意。</div><div> 忽有一天,我惯行的山径上走,满山的芦苇柔软地舒开,怎样的年年苇色啊!这才发现芦苇和我的羊毛围巾有着相同的色调和触觉,秋山寂清,秋容空寥,秋天也正自搭着一条苇巾吧,从山巅绕到低谷,从低谷拖到水湄,一条古旧温婉的围巾啊!</div><div> 以你的两臂合抱我,我的围巾,在更冷的日子你将护住我的两耳焐着我的发,你照着我的形象而委曲地重叠你自己,从左侧环护我,从右侧萦绕我,你是柔韧而忠心的护城河,你在我的坚强梗硬里纵容我,让我也有小小的柔弱,小小的无依,甚至小小的撒娇作痴,你在我意气风发飘然上举几乎要破躯而去的时候,静静地伸手挽住我,使我忽然意味到人间的温情,你使我怦然间软化下来,死心踏地留在人间。如山,留在茫茫扑扑的芦苇里。</div><div> 巾真的是温柔的,人间所有的巾,以我的那一条。</div> <h3>初心</h3><div> 因为书是新的,我翻开来的时候也就特别慎重。书本上的第一页第一行是这样的:“初、哉、首、基、肇、祖、元、胎……始也。”</div><div>那一年,我十七岁,望着《尔雅》这部书的第一句话而愕然,这书真奇怪啊!把“初”和一堆“初的同义词”并列卷首,仿佛立意要用这一长串“起始”之类的字来作整本书的起始。</div><div>也是整个中国文化的起始和基调吧?我有点敬畏起来了。</div><div>想起另一部书,《圣经》,也是这样开头的:“起初,上帝创造天地。”</div><div>真是简明又壮阔的大笔,无一语修饰形容,却是元气淋漓,如洪钟之声,震耳贯心,令人读着读着竟有坐不住的感觉,所谓壮志陡生,有天下之志,就是这种心情吧!寥寥数字,天工已竟,令人想见日之初升,海之初浪,高山始突,峡谷乍降及大地寂然等待小草涌腾出土的刹那!</div><div> 而那一年,我十七,刚入中文系,刚买了这本古代第一部字典《尔雅》,立刻就被第一页第一行迷住了,我有点喜欢起文字学来了,真好,中国人最初的一本字典(想来也是世人的第一本字典),它的第一个字就是“初”。</div><div>“初,裁衣之始也。”文字学的书上如此解释。</div><div>我又大为惊动,我当时已略有训练,知道每一个中国文字背后都有一幅图画,但这“初”字背后不止一幅画,而是长长的一幅卷轴。想来当年造字之人初造“初”字的时候,也是煞费苦心,这件事无形可绘,无状可求,如何才能追踪描摹?</div><div>他想起了某个女子的动作,也许是母亲,也许是妻子,那样慎重地从纺织机上把布取下来,整整齐齐的一匹布,她手握剪刀,当窗而立,她屏息凝神,考虑从哪里下刀,阳光把她微微毛乱的鬓发渲染成一轮光圈。她用神秘而多变的眼光打量着那整匹布,仿佛在主持一项典礼。其实她努力要决定的只不过是究竟该先做一件孩子的小衫好呢?还是先裁自己的一幅裙子?一匹布,一如渐渐沉黑的黄昏,有一整夜的美可以预期——当然,也有可能是恶梦,但因为有可能成为恶梦,美梦就更值得去渴望——而在她思来想去的当际,窗外陆陆 续续流溢而过的是初春的阳光,是一批一批的风,是雏鸟拿捏不稳的初鸣,是天空上一匹复一匹不知从哪一架纺织机里卷出的浮云。</div><div> 那女子终于下定决心,一刀剪下去,脸上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div><div>“初”字,就是这样来的。</div><div>人生一世,亦如一匹辛苦织成的布,一刀下去,一切就都裁就了。</div><div>整个宇宙的成灭,也可视为一次女子的裁衣啊!我爱上“初”这个字,并且提醒自己每天清晨都该恢复为一个“初人”,每一刻,都要维护住那一片初心。</div> <h3>我在</h3><div>记得是小学三年级,偶然生病,不能去上学,于是抱膝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寂寂青山、迟迟春日,心里竟有一份巨大至今犹不能忘的凄凉。当时因为小,无法对自己说清楚那番因由,但那份痛,却是记得的。</div><div>为什么痛呢?现在才懂,只因你知道,你的好朋友都在,而你偏不在,于是你痴痴地想,他们此刻在操场上追追打打吗?他们在教室里挨骂吗?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啊?不管是好是歹,我想跟他们在一起啊!一起挨骂挨打都是好的啊!</div><div>于是,开始喜欢点名,大清早,大家都坐得好好的,小脸还没有开始脏,小手还没有汗湿,老师说:“XXX”</div><div>“在!”</div><div>正经而清脆,仿佛不是回答老师,而是回答宇宙乾坤,告诉天地,告诉历史,说,有一个孩子“在”这里。</div><div>回答“在”字,对我而言总是一种饱满的幸福。</div><div>然后,长大了,不必被点名了,却迷上旅行。每到山水胜处,总想举起手来,像那个老是睁着好奇圆眼的孩子,回一声:“我在。”</div><div><br></div><div>“我在”和“某某到此一游”不同,后者张狂跋扈,而说“我在”的仍是个清晨去上学的孩子,高高兴兴地回答长者的问题。</div><div>其实人与人之间,或为亲情或为友情或为爱情,哪一种亲密的情谊不能基于我在这里,刚好你也在这里的前提?一切的爱,不就是“同在”的缘分吗?就连神明,其所以神明,也无非由于“昔在、今在、恒在”,以及“无所不在”的特质。而身为一个人,我对自已“只能出现于这个时间和空间的局限”感到另一种可贵,仿佛我是拼图板上扭曲奇特的一块小形状,单独看,毫无意义,及至恰恰嵌在适当的时空,却也是不可少的一块。天神的存在是无始无终的无限,而我是此时此际此山此水中的有情和有觉。</div><div>读书,也是一种“在”。</div><div><br></div><div>有一年,到图书馆去,翻一本《春在堂笔记》,那是俞樾先生的集子,红绸精装的封面,打开封底一看,竟然从来也没人借阅过,真是“古来圣贤皆寂寞”啊!心念一动,便把书借回家去。书在,春在,但也要读者在才行啊!我的读书生涯竟像某些人玩“碟仙”,仿佛面对作者的精魄。对我而言,李贺是随召而至的,悲哀悼亡的时刻,我会说:“我在这里,来给我念那首《苦昼短》吧!念‘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读那首韦应物的《调笑令》的时候,我会轻轻地念:“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觉得自己就是那从唐朝一直狂驰至今不停的战马,不,也许不是马,只是一股激情,被美所迷,被莽莽黄沙和胭脂红的落日所震慑,因而心绪万千,激情不知所止。</div><div>看书的时候,书上总有绰绰人影,其中有我,我总在那里。</div><div>《旧约·创世纪》里,堕落后的亚当在凉风乍至的伊甸园把自己藏匿起来。上帝说:“亚当,你在哪里?”</div><div>他噤而不答。</div><div>如果是我,我会走出,说:“上帝,我在,我在这里,请你看着我,我在这里。不比一个凡人好,也不比一个凡人坏,我有我的逊顺祥和,也有我的叛逆凶戾,我在我无限的求真求美的梦里,也在我脆弱不堪一击的人性里。上帝啊,俯察我,我在这里。”</div><div><br></div><div>“我在”,意思是说我出席了,在生命的大教室里。</div><div>几年前,我在山里说过的一句话容许我再说一遍,作为终响:“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div> <h3> 爱我少一点,我请求你</h3><div> 有一个秘密,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其实,我爱的并不是你,当我答应你的时候,我真正的意思是:我愿意和你在一起,一起去爱这个世界,一起去爱人世,并且一起去承受生命之杯。 </div><div> 所以,如果在春日的晴空下你肯痴痴地看一株粉色的“寒绯樱”,你已经给了我最美丽的示爱。如果你虔诚地站在池畔看三月雀榕树上的叶苞如何——骄傲专注地等待某一定时定刻的爆放,我已一世感激不尽。你或许不知道,事实上那棵树就是我啊!在春日里急于释放绿叶的我啊!至于我自己,爱我少一点吧!我请求你。</div><div> 爱我少一点,因为爱使人痴狂,使人颠倒,使我牵挂,我不忍折磨你。如果你一定要爱我,且爱我如清风来水面,不黏不滞。爱我如黄鸟渡青枝,让飞翔的仍去飞翔,扎根的仍去扎根,让两者在一刹的相逢中自成千古。 </div><div> 爱我少一点,因为“我”并不只住在这一百六十厘米的身高中,并不只容纳于这方趾圆颅内。请在书页中去翻我,那里有缔造我骨血的元素,请到闹市的喧哗纷杂中去寻我,那里有我的哀恸与关怀;并且尝试到送殡的行列里去听我,其间有我的迷惑与哭泣;或者到风最尖啸的山谷,浪最险恶的悬崖,落日最凄艳的草原上去探我,因为那些也正是我的悲怆和叹息。我不只在我里,我在风我在海我在陆地我在星,你必须少爱我一点才能去爱那藏在大化中的我。等我一旦烟消云散,你才不致猝然失去我,那时,你仍能在蝉的初吟、月的新圆中找到我。 </div><div> 爱我少一点,去爱一首歌好吗?因为那旋律是我;去爱一幅画,因为那流溢的色彩是我;去爱一方印章,我深信那老拙的刻痕是我;去品尝一坛佳酿,因为坛底的醉意是我;去珍惜一幅编织,那其间的纠结是我;去欣赏舞蹈和书法吧——不管是舞者把自己挥洒成行草篆隶,或是寸管把自己飞舞成腾跃旋挫,那其间的狂喜和收敛都是我。 </div><div> 爱我少一点,我请求你,因为你必须留一点柔情去爱你自己。因你爱我,你便不再是你自己,你已是我的一部分,所以,把爱我的爱也分回去爱惜你自己吧!</div><div> 听我最柔和的请求,爱我少一点,因为春天总是太短太促太来不及,因为有太多的事等着在这一生去完成去偿还,因此,请提防自己,不要爱我太多,我请求你。</div> <h3>流苏与《诗经》</h3><div> 三月里的一个早晨,我到台大去听演讲,讲的是“词与画”。</div><div> 听完演讲,我穿过满屋子的“权威”,匆匆走出,惊讶于十一点的阳光柔美得那样无缺无憾——但也许完美也是一种缺憾,竟至让人忧愁起来。</div><div> 而方才幻灯片上的山水忽然之间都遥远了,那些绢,那些画纸的颜色都黯淡如一盒久置的香。只有眼前的景致那样真切地逼来,直把我逼到一棵开满小白花的树前,一个植物系的女孩子走过,对我说:“这花,叫流苏。”</div><div> 那花极纤细,连香气也是纤细的,风一过,地上就添上一层纤纤细细的白,但不知怎的,树上的花却也不见少。对一切单薄柔弱的美我都心疼着,总担心他们在下一秒钟就不存在了,匆忙的校园里,谁肯为那些粉簌簌的小花驻足呢?</div><div> 我不太喜欢“流苏”空虚名字,听来仿佛那些都是垂挂着的,其实那些花全向上开着,每一朵都开成轻扬上举的十字形——我喜欢十字花科的花,那样简单地交叉的四个瓣,每一瓣之间都是最规矩的九十度,有一种古朴诚恳的美——像一部四言的《诗经》。</div><div> 如果要我给那棵花树取一个名字,我就要叫它诗经,它有一树美丽的四言。</div> <h3>杜鹃之笺注 </h3><h3>郑康成为《诗经》作笺,宋人吴正子为李贺诗作笺,凡是美丽且奥义的东西都需要“笺”,我今且来为千岩之上、万水之畔的杜鹃细细作笺。</h3><div>对万物,我是这样来判断的:</div><div>一切东西,如果真的很好,好到极致,大概终于都会嫁给神话。凡是跟神话无缘的,在我看来,都像新贵乍富,少掉了一些可凭可依的深意。</div><div>是故大地有其神话,日月有其神话,星辰和露珠有其神话。此外季节、山川、风俗亦有其神话。群花虽微,其中总有一些像月下突拔的峰头,平白沾得几许天庭幽辉。凡是能和神话结缘的花,总有其特异的风姿。</div><div>而其实所谓神话,不就是一番注解的苦心吗?上帝是造物者,人类则是费心为万物一一作注释的人。相对于宇宙的好生之德,我们不都是“述而不作”如仲尼的人吗?我们不能造山造河,所以只好演述它们的美丽。诗人为它们作感性的释义,科学家为它们作知性的缕析,那说神话故事的人却希望寻幽探微,说破万物的潜秘。此外一切画家、音乐家、哲学家不都如小学生面对试卷,在努力地做着注音和解释的题目吗?</div><div>因此,回想起来,七岁那年我所以爱上杜鹃花,其实大半原因是由于先爱上了一则神话。</div><div>那年春天,我们住在柳州城,房子坐落在山脚下,时时听到风声和鸟声。由于房子是借住的、由于山、由于春天、由于雨雾、由于父亲仍在战线上,童年的我竟也会感应一份客愁。夜深时,我在灯下习字,母亲说:</div><div>这种杜鹃鸟很奇怪,它把自己倒吊在树枝上叫,叫到后来,血都从舌头上滴下来,滴到杜鹃花上,花就染红了。”</div><div>春寒犹深的夜里,听到这样凄厉的故事,小小的心不免悸怖颾悚觫,奇怪的是在惊惧之余偏偏不能自禁地喜欢上这种诡异的花。每次站在杜鹃花前,心中亦惨亦烈,想起泣血的故事,但觉满满一丛树上都是生生死死的牵绊。</div><div>杜鹃又名山踯躅和映山红,对我而言,初识杜鹃,原是在山上,漫山的红花,是踯躅不忍言去的颜色啊!幼年时,但记得湘黔线上,火车经过湖南、广西一带,竟是在花阵中穿行。那时太小,不知逃难有什么不好,只觉站上小贩卖的腊肠焖饭极好吃,满山满谷的山踯躅极美丽,悠悠的铁轨可以笔直无回的一路开拔下去。</div><div>小时候记不住什么湘黔线,却记得一山复一山的杜鹃——虽然不是名种。故土最后的一抹颜色,凄艳艳人,一条光光灿灿照明离人之眼的花之轨迹。</div><div>去岁,李霖灿先生和我谈大千先生的故事,他说:</div><div>“有一年,大千先生邀我去看杜鹃,他新从瑞典空运回来的黄色杜鹃,极名贵。我去看了,他问我花如何?我笑而不答,他再问,我仍笑而不答。大千先生忽然懂了,洒然大笑说:‘是啦!是啦!我懂啦!这种花,不入法眼,你在云南住过,好的杜鹃品种你见识过的。’我说:‘对了,正是如此。’”</div><div>我听那故事,不胜欣羡,此生此世,如能被人说一句:“好的花,她是见识过的!”也就心满意足了。</div><div>然后是台北,记忆中杜鹃该开在南方的山城里,台北亦是多雨多山的城,亦有杜鹃烈烈而发。杜鹃几乎是所有校园里的宠花,由于是校园花,也可以算是青春的旗标,智慧的泉柱。台大校园里的杜鹃许多是日据时期种下的,杜鹃这种花竟是愈老愈精神,非常像“知识”,是一种历久不凋的容颜。</div><div>前些年,不知为什么,忽然流行起重瓣的洋杜鹃,奇怪的是,许多花虽因重瓣而美丽,杜鹃却偏偏是单瓣的好看。单瓣的杜鹃才有单纯明朗的线条、干净澄定的颜色。而且台湾杜鹃花期长,又耐得各种气候,真是放诸天下亦可骄傲的春华。</div><div>杜鹃开到五月,大致谢了,却由于额外的恩宠,台湾又有一种小朵杜鹃来接棒,它们一般开在山里,有时从悬崖壁缝里倒长下来,乍看不免又惊又喜,看来杜鹃真是中国花,好比中国人喜欢《西游记》之后又有《西游记补》,《西厢记》之后又有《续西厢》,这小朵杜鹃看来亦是杜鹃的续篇。另外有种红心杜鹃,也极出奇,大约花中也有隐士高人,红心杜鹃风格高标,竟自顾自地长成一棵树了。看来杜鹃是亦师亦友的对象,与人齐高的可做朋友,硕大成树的可居宗师,至于那小丛小朵的,这是可爱宠娇纵的孩童。</div><div>杜鹃无果,是绝对为美而生存的花,再功利的人看到杜鹃也要心软,知道无用也是可以理直气壮的。</div><div>杜鹃的花期长,是上天的优惠,但它又不像某些花开是十个月,显得太长,反而失去了季节更迭的喜悦。杜鹃花的花时如情人的乍见与相守,聚是久违的狂欢,离是迟迟的驻步,发乎其不得不发,止乎其所当止。</div><div>至于多年前的山城春夜,听母亲说那则极美丽且极可怕可伤的神话,现在想想竟也不惊了。王尔德笔下的红蔷薇,不也是夜莺刺透胸血而染红的吗?人间的欢愉,人间的艳色,背后不都潜藏着生命极挥洒处的最后一滴血吗?</div><div>如果杜鹃是一部属于春天的经书,则我此番絮絮叨叨便是解释经书的笺注了。上天啊,能否容我为山作笺,为水作注,为大地系传,为群树作疏注。答应我,让我站在朗朗天日下为乾坤万象作一次利落动人的简报。 </div> <h3>摄影:小凤</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