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时间下的西塘

莫子易

<h3>  那一天中午,我们闯进西塘古镇,深秋的阳光飘扬着一层薄薄的冷风。第二天上午,我们从古镇出来,冷风依然在阳光里浅浅地飘拂。我们在古镇呆了二十一个小时,转了三圈。</h3> <h3> 午后,爱说淡定的小掌柜</h3><div><br></div><div> 玉河客栈。我们在这里住了下来。玉河客栈临街、依水,西塘运河在窗前经过。游人乘篷船从东边码头上船,到西边码头上岸。上岸的码头在客栈的一侧。</div><div> 我们的客房在一层临河。床榻、茶几、柜子、桌子、椅子,都是老式的木质的。房子也是老式的,木质的。窗棂外面,一个临水小露台,两张靠椅,一只茶几,我们走到它们中间,沉了下来。柳树,篷船,河水,对岸人影、长廊、茶楼,像一本摊开的古书一样。想喝茶了,如此情景不能没有茶。</div><div> 水瓶里的水凉了。找掌柜要开水。掌柜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正用一只拖把清理盥洗间。不急不急,这就烧水去。她嘴上这么说,手上的拖把还在一只洗衣机下面不住地拖曳。我就站一边看着。小掌柜不是妩媚的那种,也无可挑剔。白皙脸蛋,日式发型,蓝色打底裤,修身的富有弹力的蓝色下面似乎有活泼的兔子要蹦出来。我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姑娘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怎么都是水乡古镇的味道。</div><div> 你很爱干净啊,我说。是的是的,我就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去一个地方,我先要看是否干净,再看有没有情调。干净的有情调的地方,住下来才舒服。她看我跟她说话,就把话说开了。我赶紧住口,希望她快点去烧水。</div><div> 又坐到窗前的小露台上。小桥流水,长廊古屋,桨声树影,白墙黑瓦,远远近近,缺的还是茶。这般景色没有茶,确实不行。上午路途奔波,滴水未进,也想喝一口热茶了。坐了一会儿,估计水会开了,又过去问姑娘。小掌柜已坐到柜台后面,旁边的电水壶安静地工作着,没有要开的迹象。淡定,两三分钟就开了。姑娘冲我笑道,像西塘运河上慢悠悠的水,一点儿都不急。起初,听到姑娘说淡定觉得好笑,转而一想,自己确实不够淡定。水是要加热到一百度才会开的,火候不到,开不了。柜台前没有其他客人,姑娘就向我扯起古镇的游玩攻略来,子丑寅卯,甲乙丙丁。初次去西塘,对什么都陌生,她的话也就小半入耳,大半飘散。姑娘把话扯开,是要让我等着,不要急,随了她的淡定慢慢转。转着转着,电水壶冒热气了。水开了,姑娘冲我笑道。我也笑道,午后了,还是先去吃饭吧。</div><div> 古镇的房屋都是旧式的,饭馆也是旧式的。在临街一家饭馆吃了一枚清蒸白水鱼、一盘椒盐南瓜、几只豆腐皮雪菜卷,顺便在西街和烟雨长廊转了一圈。古镇小,房子小,街道小,弄堂小,店铺客栈也小,一个时辰就又转到玉河客栈。这天是周六,不知是人多,还是地方小,白天的古镇,熙熙攘攘,没有我预想中的味道。</div> <h3> 夜晚,他们在我的镜头前止步</h3><div><br></div><div> 在客房外面的小露台上,斟一杯西塘黄酒,吃几粒熏青豆、水煮白水虾和一块箬叶东坡肉,等候西塘夜色低垂,华灯升起,喧嚣散去。看灯影深红,星星点点,高高低低,布置在古镇深深浅浅的屋檐下。稠密夜色在潮湿深处聚集,连成一片。灯笼嵌在黑暗里,怎么也挖不出来。红与黑,是夜晚古镇的色调。到了远处,这红黑夜色,就分不清哪些属于西塘,哪些属于天边了。在红与黑之间,是影影绰绰的马头墙,宁静的树影和攒动的人影。夜幕下古镇的河水也是黑色,黏稠的像油锅里的油。倒影在河水里的灯是红的,想捞也捞不出来,屋影和树影,更是捞不出来了。桨声灯影,偶尔有游船划过,红色的灯影、黑色的屋影和树影都碎了,凌乱的光,一片惊慌的样子。过了很久,碎了的灯影、屋影、树影复又一点一点回归原样,深邃而厚重起来。</div><div> 在小露台上坐久了,就想去夜的腹部。白天我们沿西街走到东街,过万安桥,进入烟雨长廊,再从绕秀桥绕回客栈。晚上反过来,先上绕秀桥,进烟雨长廊,再从永宁桥折向西街返回。</div><div> 古镇的夜晚依然人影稠密,摩肩接踵。烟雨长廊下,一个店铺门口悬挂和摆放了许多油纸伞、折扇,灯影迷离。我退出长廊,站到廊篷外面,将镜头对准各色纸伞和折扇。</div><div> 可是,我遭遇到一件意外的事情。我举着相机,右眼紧贴取景框,等候行人从镜头前面走过,然后咔嚓按下快门。我保持了这个动作,约莫过了一分钟,人来人往的廊篷下,没有一个人走过。奇怪。我将相机从右眼上取下来。一看,左右两边,黑压压站满了人!像河水为两道无形的挡板隔断了一般。中间空出一段河道,约三米,是我镜头取景所需要的范围。这个范围里没有一人。空了。人们把我镜头前这一部分空间让了出来。左边,右边,两拨子,面对面地站着,无声地站着,等待我按下快门,放下相机,再从我跟前走过去。我为之惊愕,赶紧放下相机。一个男子在右边一拨人群里朝我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声,好了吗?我赶紧回答,好了好了。廊篷下,左右两拨人群便又动了起来,像两股开闸了的截流,马上合拢,跟前大约三米的空间淹没了。</div><div> 我为眼前出现的情景惊慌,深感歉意。我在廊篷外面呆立良久,放弃了之前的企图。夜晚的古镇有一点小雨,我躺在玉河客栈那张古老的雕花床上,继续想着刚才一幕。他们三五个,十多个,越来越多,形成一种形势。这个形势是因为我的行为导致的,作为这个形势的对立面,我感到逼人,看到震撼力。我不曾遇见一种针对我个人的群体性行为。我害怕这种群体性,无论是好是坏,都是一种压迫和震慑。躺在床上,我强烈感觉到这种压迫和震慑的存在,感到意外和突然。我不想打扰他们的行走,只想在他们正常行走过程中,拍一张以店铺为背景的人物虚影。当下,一些感动或者害怕来得真是陌生和意外。</div> <h3> 早晨,我享用了那份安静</h3><div><br></div><div> 只有此时,古镇才是安静的。</div><div> 我们在绕秀桥上,真切地看到了古镇的安静。古镇早上的安静,是湿的,仿佛从河水里捞出来似的。此时,游人的脚步还没有踏上这里的青石板,白天和晚上覆盖在古镇之上的世俗还没有苏醒。太阳从东边一排黑色屋脊后面爬出来,无声地伏在平静的河面上、墙头上和长廊里。绕秀桥上只有二三个摄影人,将相机架在桥背上,默默等待着东升太阳的圆满,等待最佳时刻的出现。远处千米长廊也只是偶尔的几片人影,稀疏的影子可以忽略不计。早晨的古镇因为几个人影而更显安静了。看太阳升起的方向,再看脚下运河和运河两边的屋舍,我发现二者的走向约成45℃角。这是一个神秘的规正的角度,风水学上被广泛运用。两千多年前,伍子胥开凿伍子塘,通盐运,引胥山以北之水流经这片广袤平原的时候,想必已认定此地将出现一个繁盛的集镇。事实果然如此。</div><div> 在绕秀桥上,我还发现此时铺在古镇之上的阳光是橙色的,像一块厚厚的粗黄纸。这使一个遥远的礼物在我的记忆深处浮了上来。干荔枝包裹。这个礼物外包装是一张粗黄纸,方梯形或者长梯形,上贴一张红纸条,礼物显得吉利和贵重。此时的西塘古镇太像这份礼物了,呈深褐色或者黑色的老屋是裹在粗黄纸里的干荔枝,太阳是粗黄纸,包裹在粗黄纸里的礼物令人喜爱。粗黄纸包裹的干荔枝,是我小时候的奢侈品。</div><div> 走下绕秀桥,脚下是砌成人字形的青砖图案,太阳将栅栏一样的廊柱投放在上面,置身其中,犹如置身于干荔枝和粗黄纸里,置身于我童年的礼物里。</div><div> 长廊里大部分门面还关着,早点铺却已经忙开。虽然此时吃早点的客人寥若晨星,蒸笼、铁锅、饭煲、油锅等一应容器都已经热乎起来,里面的食物熟了,雾腾腾冒着白气。一座廊桥,叫送子来凤,两侧美人靠。我在西桥头停下来,这里有一爿烧饼油条早点店。店里一对老夫妻,一个戴眼镜小伙,正各就其位神情专注地忙活,相互默契。老夫人用一双长筷子在油锅里翻动油条,老头儿在一只圆桶铁炉前烙烧饼。油锅和烧饼炉后面是一张木台板,小伙子在那里揉面粉。阳光从对岸屋脊上泻下来,越过运河,铺展在廊篷上,一部分经过廊檐斜着爬进了烧饼店,爬在三个忙活之人的身上和炊具上。我想,他们是当地居民还是外来者?一天收入多少?戴眼镜的小伙甘愿与父母卖烧饼油条?读大学了?成亲了?早点铺单薄、微小、简陋,却安静、温馨、牢靠、无懈可击。</div><div> 宁静还在持续,早点铺前面晨曦熹微,波光跳动,香味萦绕。我们走进空空的安静的早点铺,跟老夫人要了油条、烧饼、豆浆,坐到一张桌子旁边。那里有一堆阳光,盖在我们身上。</div><div> 送子来凤桥的台阶上坐着几位老人,他们应该是古镇原居民。他们在此不是晨练,也不是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与周围的气氛混为一体。行人经过老人们身边,没有惊动他们的安静。我们从早点铺出来,侧身从他们身边走过,古镇一个安静的侧面。</div><div><br></div><div> 2012.11.15<br></div> 附记:<div><br></div><div> 跌跌撞撞,竟然毫无理由地三次闯进西塘。</div><div> 之后两次去,所见古镇游人依旧摩肩接踵,浓郁的商业味溢出来,盖过了古镇原有的古味,但在热闹的下面,细部在变。长廊下,那家卖纸伞、折扇店没有了;那个我买过一只陶殒的乐器店没有了;送子来凤桥头的早点店被装修过,卖礼品,原来的烟火味没有了。玉河客栈还在。二次去的这一天,是乙未年白露,这一年我在写二十四节气,在《白露》篇里我写道:</div><div><br></div><div><h5><div style="text-align: left;"> 我有意走进这家客栈。原来的店堂已被利用,改作日用品店铺,那位爱说淡定的小姑娘站在摆满货物的柜台后面,为两个顾客开一张发票。我走近她,搭讪。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你在我这儿住过的,然后低下头继续开发票。我惊讶了,三年时间过去,过客如流,她竟然一眼认出曾经的客人。我故意说,你记错了。这回她没有抬头看我,又淡淡地说,你住过的。我没有再说什么了,只朝她认真地看了一眼,心想,她的名字,也叫白露。</div><div style="text-align: left;"> </div></h5> 三次去是今年深秋,我又来到玉河客栈。那个说淡定的人应该不是小姑娘了,她不在,店堂由她的父母照看着。那母亲与姑娘长相很像,我就问那母亲,原来那位小姑娘呢?他们说,她不愿意站这里上班了。</div><div>&nbsp;</div><h5> </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