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谈红楼：一曲直通“本质”的生命悲歌

鲁焕清

只需一曲《葬花词》，就让黛玉之大观园“首席才女”的地位再也无法动摇。每次读到这首词，耳边总会想起1987版电视剧中那美艳凄伤的画面与脍炙人口的旋律。一幅落英缤纷的画图，一个手把花锄的女儿，一种物我两怜的感伤，创造出了一个美极又伤极、艳极又冷极、疼极又悲极的意境。因为有了这首词，黛玉便和它紧紧联系在了一起。这是一首关于桃花的诗，这更是一首关于人生命运的诗。我以为，它的动人，不仅在于其言词之华美，情感之真切，更还在于其揭示的本质之深邃。

其一，花儿之本质。

自上古以来，关于花的诗词数不胜数，单拿桃花来说，就有写桃花盛开之艳的，如《诗经》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有写桃花色泽之红的，如崔护《题都城南庄》中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有写桃花不俗之气质的，如白居易《大林寺桃花》中的“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有写桃花早谢之娇弱的，如李白《箜篌谣》中的“开花必早落，桃李不如松”等等，但很少有写桃花“高洁”之本质的。

而在黛玉的眼中，桃花却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品质：“质本洁来还洁去。”它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是何等的美艳纯洁；所以，它离开这个世上的时候，也应该保持着那份美艳纯洁。洁，才是它的品性。黛玉所赞美的桃花这种品性中，有着孤芳自赏的高冷，有着不容玷污的神圣。

其二，世界之本质。

这世界，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黛玉的《葬花词》告诉我们三个答案：

一是丰富多彩。“花谢花飞飞满天”，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这满天满地的花儿，有的在枝头绽放，有的在空中飞舞，有的在地上冷落成泥，组成了一个多姿多彩的世界。即使同样都在风中飞舞，也有着全然不同的姿态，花的世界如此，人的世界也如此。

二是生命轮回。“桃李明年能再发”，花儿今年凋谢了，明年还会继续开放，然后再谢再开，年复一年，这世界就是这样后浪追打着前浪，后人替代着前人；就是这样“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谁也不能永远保持“明媚鲜妍”。

三是万物归空。“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人去、梁空、巢倾，这是不可改变的规律，谁也逃不出生与死的怪圈。我们所处的世界，是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更替轮回的世界，也是一个“逝者如斯夫”、万物最后都归于空的世界。

其三，人生之本质。

什么是人生？人为什么活着？多少年来，这样的问题不仅纠结着哲人，也纠结着普通人。人们在反反复复的纠结中活着、生存着。面对落英缤纷的场景，黛玉发出了她人生过程中最为愁怨的苦吟。整首词的字里行间，都充斥着一个“苦”字。

第一，情乃苦之源。人生为什么如此之苦？因为一个“情”字。金末元初的词人元好问在《摸鱼儿·雁丘词》有一句名言：“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因为有情，所以才有了愁苦。看到这花谢花飞的场景，如果没有情，就不会有“红消香断”的怜悯愁苦，就不会“愁绪满怀”的“忍踏落花来复去”。情愈炽，则苦愈深，愁为何“满怀”？只因“梁间燕子太无情”。人因何“闷杀”？只因“花开易见落难寻”。泪为谁“暗洒”？只因原先繁花盛开的树枝上现今已是“空枝见血痕”。

第二，洁乃苦之行。为什么会不辞辛苦地“手把花锄”去葬花？只为了一个字：“洁。”桃花原本就来自洁净之地，理当也要回归到洁净之处。为了保持那桃花之纯洁，保持自己心中的那份纯洁，再怎么辛苦，也要用“锦囊”来收起它的“艳骨”，用“一掊净土”来掩埋它的“风流”，不让它们任人践踏被玷污，不让它们“陷渠沟”之中，而变得肮脏不堪。黛玉之所以这样做，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不忘初心”，那种对“洁”不离不弃的真性情。

第三，了乃苦之终。“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这是黛玉由衷的追念。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这是黛玉苦苦的追寻。“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这是黛玉滴血的追问。无论是花还是我自己，都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都是“鲜妍能几时”、“漂泊难寻觅”。为了不让你陷于渠沟，我今天可收你于锦囊，葬你于净土；但以后我自己凋谢了会怎样呢？人生在世，谁都难以逃脱“一朝春尽红颜老”的命运。解脱的唯一办法就是“花落人亡两不知”、一了百了。这种由物及己的巨大感伤，使整首诗笼罩着浓厚的悲凉之雾中。

　　如此凄伤的生命悲歌，不但歌唱者自己呜咽伤感，而且也让偶然听到的石头兄也“恸倒山坡之上”、“心碎肠断”，就连脂砚斋也是“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加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