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长一日(李非非)

李非非

<h3>最长一日</h3><div><br></div><div> </div><div> (短篇小说,全文9800字)</div><div><br></div><div> </div><div> 李 非 非</div><div><br></div><div> </div><div><br></div><div> 零点。</div><div> 史一页轻轻进家,老婆孩子早睡了。他睡不着,在客厅抽烟,怄气。</div><div> 晚上和情人卢小宇到宾馆开房,可能她声音太大,完事刚要走,就被一个实习生带着两个协警堵在房间。实习生没有执法权,他知道,但不能在宾馆较真。他是省城A区城管局副局长,二把手,正科级领导干部呢。他想,给市局的朋友打个电话就解决了。去派出所路上,他被禁止打电话;进了派出所,手机被暂扣。你们一看就是情人,不是卖淫嫖娼,别紧张,实习生挺实在。你像个有身份的,但电话不能打。这年头谁在警局没个朋友?我们也不想知道你是谁。要尊重人民隐私呢。兄弟们折腾半宿不容易,是不?手指打个“八”。没有也无所谓,只是我们很忙,还有好几对要问呢。如果愿意,你可以在留置室呆12个小时,能抽烟。最后半小时咱再走程序,录口供签字按手印拍照,走人。如果这期间没人打电话,算你走运;如果有人找,电话可是我们接。我——讲明白了没?史一页咬咬牙,包里只有6000,又到隔壁卢小宇那拿来2000,凑够8000。当然没收据。临出门人家送句话,大哥,以后你们去小区租房,那没人查,经济又安全。</div><div> 窝火。他把半截烟狠狠戳进烟灰缸,发现下面压着两张纸。一张妮妮留的字条:老爸,在妈妈旁签名,明天去你单位盖章!一张表格:《市一中出国夏令营学生政审表》。上初二的女儿暑假要去美国的友好学校交流学习,两项:父母是否因()或()受过党政纪律处分、处理;父母是否被拘留、劳教、判刑(含缓刑)。他摇摇头,把表塞进公文包。</div><div> 早7点半。</div><div> 史一页到小区门口吃早餐。桌上一张被油浸得已半透明的晚报,引起他注意:“每年我国300万吨地沟油回流餐桌,城市中小餐馆、地摊和农村是主要消费区域。有报道说,一些大城市的超市也发现……”他突然觉着嘴发麻,想吐,斜斜左右,又咽下;两大口喝完老豆腐,剩下半根油条不再吃,掏出5元拍桌上。摊主在油腻腻的围裙上抹把手,找回2个镚子。他捏住,随手漏进裤兜。</div><div> 8点一刻,史一页准时坐在办公室。</div><div> 点烟,泡茶。从抽屉取出记事本,略加思索,写下今天要处理的事——</div><div> 一、公事:1、全区沿街门脸所有个体户门楣在4月底前全部拆除,按照市局要求重新制作,七一前必须完成。督促一大队落实。2、G行在市区各网点门前悬挂庆祝全省存款突破两千亿的横幅,未经审批。督促二大队拍照取证、下罚单。3、下午2点半到区里开拆迁联席会。</div><div> 二、公私兼顾:1、再给大姨做工作,不搬不行。2、分局李的侄子承包报刊亭。3、拐角街早餐车,哥儿们三大娘,烈属,安排人关照。</div><div> 三、私事:1、妮妮盖章。2、安排英语老师宴请。3、给肖打电话,宇生意事。4、找替考的,联系周。5、过节。张2W,王1W;张秘1q、司机1q……</div><div> 8点半,座机响了。</div><div> 市人事局考试中心副主任周济。事情怎么样?弟兄这没问题,就怕省厅巡考的查住。不都熟吗?年年换,说不定谁来。请他们吃顿饭?我都不缺那顿饭,何况省厅处长?这样,你给他准备张卡,一千就行。人家知道是咱的关系,不在乎这点,别缺了理儿。行。那你把嫂子考场号和考号发给我,别忘跟嫂子说,进门照完相就赶紧上厕所躲着,委屈会儿。替考的我给带进去。早点到,要带的一大堆呢。</div><div> 放下电话,史一页想,官儿还是小了点。开始发短信。</div><div> 史一页老婆进主管护师,英语不行,得找人替考。儿童医院的护士考英语,有甚用?从小学到大学念了15年,起码四五年时间都用到鸟语上了,最后还不都浪费了……他想起妮妮。女儿英语很棒,全年级一直排前三名,可出国选拔成绩却不理想。亏他想得周到,为防万一,考前就给英语老师李阳送了张购物卡,3000呢。李老师是教学的台柱子,学校的招牌,力争之下,竟然成了。妮妮,可得给我好好学啊,考托福,移民,以后到了国外凭本事吃饭,谁也不求。</div><div> 呦!他叫一声,烟头烫了手。</div><div> 他给师大任教的老同学打电话,让找个英语好的学生,那边满口答应,说学生有的是,要求也不高,三五百就行。</div><div> 他拨电话,把局办室主任郭美梅叫到办公室。郭美梅,二十七八岁,模样凑活,区委副书记刘志君的靠家。史一页说给我盖个章,他把政审表递过去。郭美梅撇一眼,盖dang萎的?他说,当然,(D)管干部嘛。</div><div> 郭美梅扭着屁股刚出门,二大队副大队长王勇平进来了。史局,昨天把G行的罚单都下了,全区13个网点。史一页说,别的区有动静吗?王勇平说,估计也没闲着。去年我们罚过两个支行,都乖乖交了。史一页说,这回不比往常,要各区都罚,动静太大,怕省G行不干。王勇平说,不干也得罚,谁让他老拿咱不当回事。银行有钱,我按上限开的单子。史一页说,李钢报刊亭的申请归几中队管?赶紧批了,分局李大队的侄子。我说呢,牛逼哄哄的,连条烟都没有,王勇平说。我这有,你拿一条?哎呀史局,说着玩呢。兄弟哪敢拿您的烟?嘿嘿。王勇平连忙陪笑。还有,拐角街那个早餐车有人捣乱,怎么能这样对待烈属呢?你派人盯两天。明白,史局。</div><div> 正说着,郭美梅进来了,把盖好章的表往史一页面前一放,说局长请您去他办公室。王勇平说,我等您。</div><div> 局长黎明一脸郁闷。省G行行长为条幅的事儿给润发市长打了电话,润发市长对德华副市长说,市政府不久前刚和省G行签了200亿授信战略合作协议,要顾大局。德华副市长又批评市局学友局长,说四大行都是国有商业银行,罚也不能罚国有的,要讲(蒸制)。这不,市局张局长电话里给我训一顿,说工作不能蛮干,要动脑子。史一页说,那撤吧,我安排。黎明说,下午的会还得我去,躲不过了。政法委星驰书记刚才亲自给我打电话,“一把手”必须参加。史一页说,那我就不去了。别,咱俩一块去。</div><div> 史一页回到办公室对王勇平说,我说怎么样,G行的事黄了。省G行行长给润发市长打了电话,这下好,一个网点都罚不成。王勇平很吃惊,一个破银行,至于吗?史一页说,一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找本书学学,咱可是(共油治)呢,所有一切都是全国人民的。公有,知道不?四大行是国企,也是人民的,有咱一份呢,不能自己罚自己。王勇平说,没见着一分。国家还是(共有知)呢,盖了那么多房,我怎么连半间都没公有一下呢?还得租人家的。史一页说,我们是无(产阶)级。王勇平说,史局您有房还叫无(产阶)(级?房本上写的可是私产,您是有产阶级哩。史一页说,现在房价一个劲涨,都升值赚钱,变成资产啦。照你这逻辑,有房的岂不都成了资产阶级?</div><div> 我晕,史局,这哪跟哪啊。</div> <h3>史一页笑,是你脑子灌水了,肯定受了(级阶)(人敌)的挑唆。我有房没错,可房子底下的地是属于全国人民的。没有地怎么能有房呢?所以,我的房子就是70年使用权嘛。你一年一租,我一下租70年,亏大发了。就是卖,卖的也是使用权,和你把房子转租给别人是一样的,没有啥本质区别。如果人民需要这块地,或者谁——以人民的名义需要这块地,那我的房子就是一堆垃圾,不但乖乖搬走,还得自己拆干净。明白没?王勇平摇摇头。还不明白?我们是社会主义,(级阶)口口(产无)嘛,和(似有知)势不两立嘛。革命先烈的血怎能白流呢?嗯?历史怎能倒退呢?</h3><div> 王勇平还是想不通,不再争辩,凑过来,把一个信封塞到记事本底下。史局,咱那大队长就别老空着了,您再跟黎局商量商量呗。史一页说,跟你说过多少次,黎局和我为你的事都快跟人事局翻脸了,没少操心。可领导安排的人还看不上咱这位子呢,整天和小商小贩捉迷藏,都懒得来上班,一天都没上过。我们能怎么办?人家就是在咱这过渡一下,怎么也得等他安排了副科再说。你现在不就当正的使嘛。王勇平说,夜长梦多。沉住气,只要我和黎局在,谁也抢不走。</div><div> 王勇平高高兴兴走了。</div><div> 他给执法大队大队长张平打电话。在哪呢?北街村踩点,那几户又拉上横幅了,还是坚决捍卫、誓死保卫什么的,白底黑字,跟死了人一样,真他妈难看。史一页说,未经审批私拉横幅,影响市容,这归咱管;可他们打的标语有点问题,这事儿归公安,咱先别掺和。下午的会你不用去了,局长躲不过,我和他一块去。张平说,不开会也得拆,动手起来,有分局在前边顶着。别价,史一页说,老百姓分不清两家的制服,人家总替咱背黑锅。可那帮王八蛋都学俏了,弄几个地痞混混在前边当枪使,咱去哪找?如今舆论一边倒,微博上也(枣饭),恨不得把咱剁吧剁吧吃了。你以后提醒弟兄们要多长个心眼。张平说,操!几个老百姓还能(番羽)天?史一页骂,闭上臭嘴!扒了这张皮咱不也是老百姓?我整天苦口婆心的,你咋就没个长进呢?咱和谁也没仇,就是吃这碗饭的,上边让怎么干咱就怎么干。革命的螺丝钉,谁来干都一样。三十好几了,成熟点行不?是是是,哥哥教训得是。对了,亲戚前年送我几张美钞,留着没用,给妮妮在美国当零花吧。晚上我去你家。</div><div> 一大队大队长王军进来了,史一页摆手示意他坐下。又问张平,你们去了几个?三个?都便装?这还差不多,小心点儿。</div><div> 王军见史一页的茶水只剩半杯,马上拿到饮水机续了热水,又轻轻放回来。史一页放下电话,摸过烟盒,空了;拉开抽屉,也没了。就把下面的柜门打开,随手拽出一条硬中华。抠出两盒,扔给王军一盒,自己开一盒。烟还没抽出来,王军的ZIP已在跟前等着了。刚抽一口,感觉味不对,你抽抽,怎么像假的?王军也点上抽一口,说像假的。史一页把烟盒举起来,对着光转着看,那一长串防伪激光码数字模模糊糊的,一个都认不清。还真是假的!王军说,谁这么大胆,敢给局长送假烟?史一页说,你好意思辨辨真假再收?王军笑,史局,你不是常教导我们,这年头除了亲娘,真玩意儿不好找了么。呵呵,你小子。</div><div><br></div> <h3>王军递过一支云烟,边给史一页点边说,市局这回搞“三个统一”,又有人发了,区里他妈连汤都喝不到,还得替他们擦屁股挨骂。史一页说,那也得干。商户的工作必须做,七一前必须完工。史局,商户们意见大得很,说要统一就都统一,为什么银行保险、移动电信不动呢?说歧视他们。还有,他们说统一也行,按标准自己找公司做,凭什么市里统一做?谁不知道招投标是糊弄人的?史一页说,那几家都是特大型央企,“中国银行”那四个字还是郭沫若的手书,国家领导人呢。谁敢换?别说咱们,市长省长都不敢动,那得国务院说了算。再说,州官放火百姓点灯的事儿多了,这点儿破事对个体户算不上委屈。要给他们做好解释,不能攀比,没有可比性。你低低头、诉诉苦怎么了?本来就是上面统一安排嘛。咱横惯了,偶尔来回软的,他还不哭着喊着配合?王军说,哎,史局这招真妙,叫软硬兼施!史一页脸一沉,什么狗屁比喻,这叫工作方法。告诉你,这可是献(丽工)程,市局下了死命令,搞砸了大家吃不了兜着走。王军说,两头受气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回保证完成任务,我办事你放心。史一页说,还有,要安排专人,两天一报进度。王军得令而去,走时丢下个信封。</h3><div> 十点了,他想起卢小宇,赶紧拨手机。</div><div> 卢小宇还没起床,打个哈且,懒懒喊一声,干嘛?他问,没事吧?你没事我就没事。他说,我能有什么事?她说,我右眼皮老跳!他忙问,老家伙什么时候到?下午的飞机,晚上了。他说,又得吃快餐。她说,不吃,吃不饱,难受。他笑,昨晚吃饱了不?她说,撑死了。他说,改天再吃,再死一回。她撒娇,现在嘛……史一页不理她,一会我给肖沈阳打个电话,下午你再去一趟。她说,娘娘气气的,像个同性恋。他说,就那德性。她说,赶紧租套房,以后再不去宾馆了。他说,你每次都鬼哭狼嚎的,不怕把左邻右舍吓着?她说讨厌,不理你了!</div><div> 史一页正要给肖沈阳打手机,电话响了。回来了?昨晚刚到,现在看你去?史一页说得出去一下,这样吧,中午你定地方,我给你接风。哪能?要不还去状元楼吃海鲜?随便。那我订好房间给你发短信。</div><div> 史一页拨捅了肖沈阳的电话。哎呀妈呀,史大局长,人家正说要找您诉苦呢。怎么了?也真是的!昨晚市里一个领导的亲戚开着两辆大平板,一下子卸到工地200吨钢筋,说过一阵再拉200吨,都够我把楼盖完了,退都没法退。真不好意思,那位卢美女的货要不以后再说,我这一时用不了。史一页说,不还有两个工地吗?哎呦呦,现在啥形势?资金紧得不得了,那俩都停了,先保这头吧,年底要不封顶以后没法在市里混了。谁让它是保障房呢?咱也得讲政治不是。史一页说,那就不敢难为肖总了。肖沈阳说,呦,说什么呢,过节了,还给你留着两条1916那,我派司机给你送去了。哎,那位卢小姐和你啥关系?朋友。骗人,我咋看像二嫂呢?嘻嘻。史一页说,是三姨太!</div><div> 有点恼火。</div><div> 来短信了,好几条。</div><div> 周立波:中山路状元楼206,不见不散。</div><div> 毛克思:一箱剑南春,小江已放后备箱。就不上去了,这几天太忙。过节聚。</div><div> 毛是一家烟酒商店的老板,小江是史一页的司机。</div><div> 邓大平:老史,节前哪天有空?有个朋友想认识你。</div><div> 邓是他大学同学,在区一个街道办当副主任。</div><div> 史一页分别回了三条:收到;谢;后天联系。又给卢小宇发一个:下午别去同性恋那了,回头再说。</div><div> 史一页思忖一下,给小肥羊A区店经理拨手机,几句话说完,给老婆发短信:和李阳老师联系,周五晚小肥羊3188房间。</div><div> 肖沈阳的司机轻轻推门进来,把一个手提袋放他桌旁,点头哈腰地走了。</div><div> 他看看记事本,开始头疼。老太太咋这拧,再去该怎么说呢?</div><div> 史一页刚出办公室,就和4中队副中队长余冬雨撞个对脸。史一页说有事儿?给史局汇报汇报思想,满脸堆笑。汇报找王勇平,我要出门!说着史一页就关门。哎,史局!余冬雨瞅瞅周围,赶紧从兜里掏出个信封往他手里塞。史一页脸一黑,别搞这套,马上拿走!哎,我说你走不走?余冬雨一脸尴尬,把信封又装回去,灰溜溜走了。史一页心说,这鸡巴小子,上蹿下跳,墙头草;人前一套人后一套,靠不住。</div><div><br></div><div> 十点半,小江拉着史一页去向阳花村。</div><div> 汤淑珍干了一辈子纺织工人,是多年的省市劳动模范;老伴儿改革开放后搞起了个体运输,攒下点钱,十年前过世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没考上大学,只能当工人、站柜台、开出租,都是社会底层;老伴儿在世时,一大家子凑钱在祖宅上盖了座三层小楼,三世同堂,四个家庭,住着十几口人。长孙去年大学毕业,想考公务员没好老子,想找好工作没硬关系,想创业又没本钱,现在给一个私营老板打工。</div><div> 车子在一个大坑前停下。这一大片城中村就剩汤淑珍一家:小楼孤零零在大坑中立着,像炮楼。早已停水停电。几辆挖掘机在附近停着。史一页和小江每人搬着一箱矿泉水,猫着腰,深一脚浅一脚下了坑,像敌后武工队。</div> <h3>  &nbsp;</h3><h3>  汤淑珍一见他们就没好气。再来一百次也没用,谁来也没用,我就不搬!大姨,您这又何必?他们给的补偿够高了。那个补充协议是专门和你签的,要让先搬的知道还不疯了?别想收买我,给多少也没用,不是钱的问题。大姨,您安静一下,总有个理由吧?理由就是不想搬、不能搬。这是在老宅子上盖的房,祖祖辈辈都住这。从前清算起,也住了三百多年。五一年发的地契还在我手上,他爹、他爷爷、他老爷爷都是从这里抬出去的,我死了也要从这抬出去!</h3><div> 我的大姨!都啥年月了?您那东西现在就是一张废纸。史一页有点急。</div><div> 放屁!这可盖着)人_民蒸一糊(的大印呢。当年是口囗囗的蒸一糊,现在也是囗口口的蒸…糊。天还是口口囗的天,口囗囗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了?不许你诬蔑口口口和蒸一糊!</div><div> 您就是不为自己,也要为一大帮亲戚想想吧?好多地方因为亲属拒不拆迁,受牵连的干部多了,您老不是不知道吧!史一页使出“杀手锏”。</div><div> 汤淑珍不吭声。</div><div> 好一阵儿,她才低声说,这要是盖学校、盖医院、建公园,哪怕修马路,我二话不说。可是——她声调突然高了,他们要盖楼,把这么贵的楼卖给老百姓,赚老百姓的钱,他们就是资本家!现今就算老百姓贷款买了楼,也得吃一辈子苦、受一辈子穷,和当长工有啥两样?最后还不是自己的,落个永世不得翻身。我就是不能让他们得逞,不搬,死也不搬!</div><div> 几乎在怒斥!</div><div> 史一页终于明白,汤淑珍对抗的不是某个开发商,而是一张网;也不是在守卫她的财产,而是守卫某种……</div><div> 他突然打个寒战!</div><div><br></div><div> 中午12点,史一页赶到状元楼。</div><div> 周立波送他一个LV包,说孝敬嫂子,给二嫂也行。史一页说,你小子也弄个A货来蒙我。周立波说,咱谁跟谁?向毛主席保证,不对,向胡主席保证,绝对是在李嘉诚店里买的。史一页说,又破费。没几个钱,发票在包儿里。给你带两样东西,周立波掏出个小瓶。啥玩意?印度神油儿!我用不着。女用的,我给人试过,嗷嗷叫!你小子,史一页乐了,自己留着吧,不使我还招架不了呢。周立波又递过一本书,别让人瞧见,藏着带回来的,回家自己看。还有稀罕事呢,周立波感慨起来。我们仨在香港炮了几个妞儿,有咱个老乡,才20,那个水灵。家乡话说得倍儿地道。有这事儿?不都是南方过去的吗,什么四川的重庆的?嗨,都地球村了,咱这儿不也有俄罗斯的?回头带你开开洋荤,600全活儿,包宿儿1000,敬业着哩,比咱国产的强一百倍。史一页说,没那爱好!你小子以后也躲远点,省得惹身病。</div><div> 周立波问,工作怎么样?史一页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活儿不是人干的,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现在拆迁任务这么重,说不定哪天为共一铲一煮一姨事业牺牲了。啊?周立波疑惑。史一页说,好几个省都出事了。东北夏俊峰那案子现在还没判,南方一个区城管局长在房顶上就被捅死了,西北刚刚又被捅死一个大队长。这不,下午区里开联席会,要有强制措施,我们当头儿的得冲锋在前。周立波说,也是。不行换个地方,赶紧活动。史一页说,正科级动得书记说了算,再说,哪有现成的位子?周立波说,张书记对你不是不错吗?</div><div> 史一页点支烟,半天才说,他暂时顾不上我。此话怎讲?告状得太多,两个月前省口妓口w找他谈过一次话。区里干部冻结,得避避风头儿。周立波说,不就是干部提拔和工程发包呗,不当官我也知道你们那点猫腻。史一页说你知道个球,口口口的干部可不像你们想得那样!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成语知道咋回事不?</div><div> 周立波说请老兄拆讲。</div><div> 史一页说,一个县委书记或区委书记,比知府低两级,也就是个七品芝麻官儿,是不?是啊,周立波说。可他一个人掌握着几百名科级干部的岗位调整、升迁,还有上千名股级干部想提拔到副科。对不?对啊,组织部长也得听书记的,周立波说。就拿现在来说吧,这些人“五一”给书记送个两千的红包,舍得不?太舍得了!史一页接着说,这点钱不是办事的,就是过节意思意思,让书记知道还有这个人儿。那也拿不出手!周立波不屑。可你想过没有,一千多人中就算有一多半不送——不管他不愿意还是不敢,剩下那些想送的,包括区长的关系、上头的关系、其他方面的关系,也该表示一下吧?当然!书记最关键嘛,周立波说。最后再减去送也不能要的,收他三五百人的,不多吧?太保守!周立波说。还有中秋呢、春节呢?一年得收多少?三年多少?我再强调一遍,这仅仅是过节走动,绝不涉及提拔、调整或办事,要那样就远不止这个数了,咱根本没法算。周立波说,我操!这也就是个零头儿哇。史一页说,人家不收别的钱,一分也不收,就年节收点人情份子,你说他算不算清官?周立波笑,算,太算了,比你还清。史一页也笑,我可管不了他那么多人。周立波说,没错,他和我一样,也是积少成多勤劳致富嘛。史一页说,现如今,不想当清官都难。周立波一仰脖,自己灌口酒,下辈子我他妈不做生意了,也当清官!</div><div> 俩人大笑。女服务员敲门进来,放桌上两头蒜。</div><div><br></div><div> 下午两点半,史一页赶到区里开会。</div><div> 议题只有一个,布置对北街村那几户采取强制措施。区主管领导、区政法委以及区司法局、法院、公安分局、城管局、国土局、经贸局、街道办、消防中队、急救中心、开发商(列席)等一干人马都到了。磨磨叽叽一下午。司法局说压力很大,拆迁户请的律师团里有北京的法学教授,给什么大领导讲过课,说强扌斤丶(违’口(宪),我们只能持保留意见;法院说服从领导,从一开始不受理老百姓起诉,就是按领导指示办;分局说该不该拆、怎么拆,不是我们的职责,部里早有规定,公安不准介入商业性拆迁,但如发生(豹)x力×行为,我们有责任维护社会稳定……会议主持人是主管副区长,说现在传达领导指示:市领导说,发展是第一要务;区委张书记说,招商引资是我区头等大事;王区长说,按市领导和张书记指示办。李副区长拍板:拆了再说!按工作职责城管先上,分局护卫,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如出现严重暴力,分局再上,但得克制,掌握分寸;其他部门和开发商都要派人全力配合。总之,决不允许死人,两边都不能死……</div><div> 会还开着,张书记的司机给史一页打电话,叫他到外面接。史一页忙离开会议室跑到洗手间。司机说,张书记和秘书刚被胜x鸡x喂的几个人带走,怕是口规双口了……史一页头嗡地大了,他马上稳住神,对司机说,赶紧给书记爱人打电话,你也得有思想准备,真如你说,肯定也要找你。</div><div> 史一页回到会议室,别人再说什么,他一句都没记住。</div><div> 散会后回到单位,局办室叫了肯德基外卖,给黎明和史一页送到办公室。史一页不吃。他给张书记和秘书打手机,关机;给书记爱人打电话,无论手机宅电,都没人接。他不紧张,也不害怕,只是心里空荡荡,觉得没着没落的。</div><div><br></div><div> 晚6点半,全局副中队长以上人员开会。宣布完方案,底下没一个人说话,会场静悄悄的。开会之前,大家得到消息,区某局一位副局长刚被免职,因为北街村那个拉横幅的是他亲戚。黎明一脸愁容,史一页面无表情。</div><div> 黎明的手机响了,他接完,神色紧张地把史一页拉出会议室,急着说,老史,赶紧赶紧!史一页忙问怎么了?黎明说,B区常局请你马上去向阳花,他们都在现场。你快走!这我盯着。</div><div> 都七点多了,市区仍然堵车严重。临近“五一”,各市县来省城的车眼见着多了,史一页觉得红灯比平时漫长了许多。车子淹没在钢铁的河流中,像乌龟。远方,隐隐传来警笛声。他焦急万分,不时看表。不祥的预感,慢慢升起。</div><div><br></div><div> 晚8点,天已黑。</div><div> 车子刚到向阳花村,小江就惊叫:火!史一页从车子里钻出,没看见火,却见一台挖掘机的长臂伸进了小楼,墙上砸出一个大窟窿,已停在那里不动;几个消防员用毯子抬着什么往上跑,还冒着烟;一辆救护车在围观的人群中拉响凄厉的警报;空气里飘来一股难闻的味道儿……史一页一阵眩晕。</div><div><br></div><div> 晚8点半,汤淑珍(亡身自)(粉)事件在微博迅速扩散。</div><div> 晚9点,史一页接到老婆电话,妮妮回家路上被一辆闯红灯的O牌车撞飞了,正在医院急救。他发疯似地从B区政府大会议室冲出去。</div><div> 晚10点半,消息传来:高层震怒。</div><div> 晚11点,市里连夜在B区召开紧急会议,决定:全市所有拆迁工作暂停;免去B区相关领导职务;责成A区免去负连带责任的史一页区城管局副局长一职。</div><div><br></div><div> 零点。</div><div> 史一页坐在抢救室外的椅子上,表情木然,一动不动,像石雕……</div><div> 哦,这最长的一日!</div><div><br></div><div> 2011年10月</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