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在深山密林中的阿鲁寨子,帕列是首屈一指的草医。农村成立合作医疗时 ,帕列被吸收当上合作医疗站的医生。当时,社会称他们为“赤腳医生”。帕列的医术是祖传的,他的药源来自西双版纳的深山密林。出诊看病,上山采药,赤腳医生真是名副其实。我认识帕列的时候,他年近不惑却不守旧,他发现许多病的治疗还是西医来得快。于是,当我在诊病时,他站立一侧虚心学习。后来,他还真学到常见病的西医药治疗方法,对保障山民的健康,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p><p class="ql-block"> 那时社员看病,只交两分钱的挂号费,基数也可能不多,合作医疗站的草房里,最多的就是草药。这些草药,大多数都是帕列采挖的。所以草医帕列对合作医疗站的贡献,功不可没。合作医疗站属于民办,给予他们的报酬是工分 ,工分最高也就是10分,换算成钱,大概也就是角多钱吧。因此,草医帕列的贡献与收入严重失衡。但帕列没有斤斤计较,关于报酬这个问题,他好像压根就没有想过。帕列的“单位”,还是属于他原来的寨子阿鲁,帕列所吃的口粮,也是来自阿鲁寨子。除了回寨子取口粮,帕列以医疗站为家,吃住都在合作医疗站。合作医疗站的伙食,只有酸菜汤和山毛野菜。这样简朴的生活,帕列过得有滋有味。帕列是爱尼人,爱尼人彪悍豪爽,性格活泼开朗。帕列这时虽然有些年长,但始终保持着爱尼人活泼开朗的个性。帕列脸色黝黑,眼睛眯细,脸上始终挂着温厚的微笑。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笑容,乍看就是位善良厚道的老人。看病的山民都喜爱他,他们不称他为医生,还是习惯地叫他“阿波帕列”, 我也是这样地称呼他。</p><p class="ql-block"> 一些年后,合作医疗站解体,帕列回阿鲁寨子务农。这时,农民的生活十分艰难,粮店卖给点平价粮,他们连买米的钱也凑不出。环顾左邻右舍,生活与他相差无几。山民们要借钱,只有找认识的工薪族。我在合作医疗站工作过,阿波帕列自然想到了我。</p><p class="ql-block"> 五月的一天清晨,阿波帕列背上筒巴(“筒巴”爱尼语,即口袋),又找了几个芭蕉,走出寨子下山了。常走山路的人,步履像羚羊般地跳跃,不一会,他就来到坝子。这时,已经是邓小平时代,到处热火朝天熙熙攘攘。帕列没有兴致观赏,他径直来到我家,落座后突然变得拘谨和胆怯了,他哆嗦着把筒巴里的芭蕉递给我,然后摩挲着双手,深埋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我轻轻地叫了声“阿波!”</p><p class="ql-block"> 帕列抬起头来,显得紧张、焦虑和不安。帕列的开朗活泼到哪里去了?他的反常引起我的注意,经我一再追问,他才断断续续地讲述他生活的艰难,说他连买米的钱也没有。阿波说急了就不断地咳嗽,末了,他说:“你借给阿波一点钱买粮,好吗?”</p><p class="ql-block"> 助人为乐,是我的秉性。何况,当年我与阿波同吃一锅饭同喝一碗汤,彼此不分。</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问:“阿波,你需要多少钱?”</p><p class="ql-block"> 阿波伸出三个指头,他说的是三十元钱。那时,我的工资也低。阿波借的那个数字,是我大半月的收入。但沉吟片刻后,我答应了。我取出钱递给他,他小心翼翼地把钱揣进筒巴。钱借到了,阿波帕列悬着的心落地了,他又恢复了活泼开朗的个性,他给我讲农村的新气象,他说,已经包产到户了, 茶地也分到家了。说了这些,阿波把凳子挪得靠我更近些,神情庄重地说:“阿波家孵了几窝小鸡,现在还小,等它们长大了,阿波抓几只送给你。”</p><p class="ql-block"> 我含笑称谢。阿波话语的含义我明白,他要我放心,即使赔不起钱,他也有小鸡偿还。</p><p class="ql-block"> 从那以后,我没有再看到阿波,只有他的儿子阿利來找过我几次。阿利是来帮助他爸爸开药的,他说要氨茶碱和甘草片。阿波帕列患有慢性支气管哮喘病,我在合作医疗那会,服几剂草药就好了,现在加服西药,说明他的哮喘病加重了。果然,不久阿利又来找我,他说阿波要利尿药。水肿的出现,说明阿波出现心力衰竭。我于是嘱咐阿利,要他送阿波来医院治疗,经输液消炎阿波的病会好转的。可是,后来我听到的竟是阿波去世的噩耗。</p><p class="ql-block"> 死亡是生命的终结,对那些在贫困痛苦中挣扎的人,死亡是一种解脱,我找不出合适的话安慰阿利,只有职业养成的肃穆以视对亡者的哀悼。时间悄然而过,静默中,阿利惊疑的问话打断了我的沉思,阿利说:“阿波临终时,眼睛慢慢地合上了,又突然地睁开,然后连呼两声你的名字后才咽气。不知道这是为什么?”</p><p class="ql-block"> 我握住阿利的手,我的眼睛不由地湿润了。按照爱尼山寨的习俗,死讯是挨家挨户的传达,阿利特意通知我,我估计,是猜不透阿波的临终呼叫。</p><p class="ql-block"> 骤然而至的死神使阿波来不及交代后事,弥留之际,遗留在心头的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偿还债务的不安。</p><p class="ql-block"> 金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对金钱的态度,常能够折射出人的道德品质和感情良知。临终,阿波未能够偿还债务,但他那发自肺腑的呼唤,却使我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 阿波,安息吧!我不会让父辈的艰难又传到下一代的肩上。遥望秋色抹黄的山坡,那是丰收在望的谷地。我轻轻地对阿利说:“日子会好的,我们大家都会好的!”</p> <p>淳朴的爱尼人</p> <p>中草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