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红一哭万艳悲 ，开辟鸿蒙谁情种 -----浅谈《 红楼梦》大观园里的爱情悲歌 （老鹤文）

闲云野鹤

　　 

《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专司人间风情月债，掌尘世女怨男痴的警幻仙姑请他品茗饮浆。宝玉见之非寻常之物，不禁相问。警幻告之曰：茶为千红一窟茶，酒乃万艳同杯酒。这里作者匠心独运用了“谐音寓意”的手法，“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也成了《红楼梦》中风情月债痴男怨女的悲情基调贯穿全书始终。

贾宝玉，一个处在青春期的阳光男孩在大观园里众姐妹婢女的簇拥中，犹如万紫千红中的一点儿绿，虽不明目沁脾，却因为优秀和奇缺成为大家最喜欢的人。但和宝玉真正有感情纠葛的女孩除了黛玉、宝钗便是妙玉三人耳。这是一个错综交错，纠结难解的情网，处在网中央的宝玉浑然懵懂，他一心只爱着林妹妹一人，而林妹妹也有“不必言语，吾已知尔心”的情投相契。只是，林黛玉天性小性，顾念木石前盟，有惮“金玉良缘”，于是在宝玉和宝钗身上不少洒泪。黛玉这样闹有性格和身世的双重悲苦。她自小就多愁敏感，又逢母亲去世，自身寄于篱下，因此更期盼宝玉的格外关怀呵护，可这时偏偏来了个薛宝钗，宝玉孩提气未退，对别的姐妹并无亲疏远近之别，这让林黛玉有了被冷落的感觉，于是，就一个人生出许多烦恼悲苦，自哀自怜起来。钱钟书先生说过：情敌的彼此想念，比情人的彼此想念还要多。这话用在林黛玉的身上再合适不过。

　　 

其实，林黛玉真是误解了薛宝钗要和她抢宝玉意图。宝玉原本是不在宝钗的视线内的。宝钗之初来金陵，并不是来投靠，而是时逢宫内采选才人赞善，她是来参选的。宝钗有更高的追求，她的抱负是走元春的路，向往着“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的。所以，压根她就不是黛玉的情敌，是黛玉错会了意。后来，不知什么缘故，薛宝钗还是落选。书中对宝钗落选没有正面交代，但应该是在宝玉戏谑她像杨贵妃之前。正因为宝玉的一句无意玩笑话，戳到了她的隐痛，也才使她一失以往的庄重文雅，恼羞成怒直接拿话把宝玉怼回去：“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一朝选在君王侧”的梦想破灭了，宝玉这时才真正进入薛宝钗的视线。但即便如此，宝钗还是有大家闺秀的风范的。她并没有主动去追求宝玉，把宝玉从黛玉身边夺走，她走了一条曲线救国的路，通过讨好王夫人，赢得王夫人的认可，而最后成为荣国府未来的王妃。林黛玉最后殉情输掉了未来，但却仍拥有宝玉的心。宝钗婚后的生活是不幸的，在黛玉死后不久，宝玉逃离婚姻为黛玉兑现了出家的诺言，只留下她独守空房。薛宝钗的结局正如曲牌《终身误》所唱，“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我们也当为她掬一把同情的泪。

　　

老鹤读金庸小说《神雕侠侣》最接受不了的情节就是，一向孤傲冰心玉洁的小龙女却失身于像牛粪一样的伊志平。我们都希望爱情是完满无缺憾的，而杨过和小龙女这对姐弟恋就因为这残酷的一笔，给金迷们留下了无限的遗憾。妙玉除了不会武功，应该说，也是小龙女那样 超凡脱俗，冰清玉洁，自爱自重的女孩。可惜她的下场更惨，她的判词有云“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妙玉的出场是在第十八回。元春要省亲，贾府花费巨资修建了一座省亲别墅。作为景致的装点，园子里边设置了戏班和尼姑庵，并在南方采买十来个小女孩教习唱戏，十个小尼姑和小道姑在栊翠庵里理佛事。妙玉是这次采买计划中的一部分，但因为其特殊的身份，总管婆不敢拿主意做主，便请示到了荣国府的总经理王夫人那里。她说：那个“带发修行”的姑子祖籍苏州，今年芳龄十八，原是读书仕宦人家之女，只因自小多病，亲入空门”。后来父母师傅俱亡无有了依靠，贾府想让她来主持栊翠庵，被她一口回绝。熟谙人事的王夫人明白妙玉的意思，于是就吩咐：她即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帖请她也无妨。于是贾府遣人备车轿去请，给足了面子。妙玉也就来了。

王夫人没有看错，却又低估了官宦小姐的骄傲。妙玉入住栊翠庵后，就表现出她骨子里的那股清高孤傲。她敢嘲笑贾府至尊贾母看不出六安茶和老君眉的区别，也敢奚落小资诗人黛玉是一大俗人。至于刘姥姥这样的粗鄙的贫婆子就更是不入她的法眼。她总是板着一副冷冰冰的面孔，随时准备拿话伤人。所以，一般人也就不喜欢她，和她保持一定距离。这就是这么一个清高，在古佛青灯下修行的人却“云空未必空”，放下自尊和矜持在私下里偷偷地暗恋着宝玉。妙玉平时与人说话授受都嫌脏，来客去后都要把地面冲洗几遍的洁癖者，却愿意拿出自己常日吃茶的玉斗来让宝玉用。这微妙的不同也就成了人们解读他暗恋宝玉的把柄。妙玉很暧昧的通过杯具口与口的接触想象着与宝玉间肌肤相亲。这一举动让人容易想起钱钟书先生《围城》里，鲍小姐和方鸿渐通过烟卷相接接吻调情的场景。不过两者情节何其相似，情趣却又截然不同。

妙玉孤傲难处的性格连一向宽以待人的李纨都说：“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她”。但这并不说明她在贾府中没有朋友圈。因为妙玉和黛玉是同乡，可以用乡音交谈，身世遭遇又相似，所以关系不错。除了黛玉，她和海棠诗社里的另两个诗人史湘云、薛宝钗也有来往，因为她也是一个诗歌爱好者。贾府的四丫头惜春一心要做尼姑，不免要和妙玉请教交流心得，所以妙玉有时也会去惜春的闺房小坐。不过妙玉最好的朋友却是在《红楼梦》里出场不多，做人又很低调的邢岫烟。她跟妙玉是亦师亦友的关系。邢岫烟向妙玉学文化，妙玉是她的语文老师，但邢岫烟在人生阅历和处事上却强于妙玉。她虽在俗世，却不像妙玉那样执着于红尘俗念，（就连宝玉也赞叹她“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所以在处理感情问题上更理性从容。妙玉应该向她学的东西实在很多。宝玉过生日的时候，妙玉绷不住，送了一张生日贺卡。邢岫烟看了祝词，就批评她“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朋友对妙玉的评价是客观到位的。我们从这十二字评语中也读出了妙玉和她外表气质不同的东西。

妙玉自称“槛外人”，宝玉却看透她的心思说她是“槛外梅”，把她比作思凡的“嫦娥”（参看宝玉作《访妙玉乞红梅》诗）。宝玉的比喻也很准确。我们不知道宝玉真实的内心，是否对这个思凡的尼姑用情之专可曾有一点点动心。不过我们能够体会到在妙玉冷漠的外表下掩盖的那颗火一般向往爱情的心。雪中的红梅是妙玉形象的写照，冷傲、冰洁、淡淡的清香、孤独地绽放。曹公最后设计她陷淖泥中的命运也固然凄惨，可“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性格魅力却依然赢得更多读者的怜惜。

在大观园里，也并不是只有宝玉被钟情，在许多女孩的心中也自藏着一个亲爱人。由于受到封建礼教和腐旧势力的迫害，很多爱情才萌芽就被扼杀。这其中很有代表性的就是司棋和龄官。

司棋是荣国府二小姐迎春的大丫头。迎春生性懦弱怕事少言寡语，下人们私下就叫她“二木头”。和主子的性格不一样，大丫头司棋则是个火爆泼辣，心中藏着一团火的女孩。她因为厨房柳家的怠慢她，就率众小丫头不顾影响打砸了厨房。正是由于她敢做敢当，敢爱敢恨的性格，才在此后做出了别人不敢做的大事。司棋有个表兄，两人情投意合而相爱。为了和情人约会，司棋不顾戒令，买通守门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私下放表弟进入大观园。天长日久，他们的私情难免暴露。第二十七回，凤姐身边的小丫头小红有事寻主子，结果看见司棋从山洞里出来, 站着系裙子。小红没有在意，这事也就侥幸隐瞒过了。第二次，也就是第七十一回，司棋与表弟的私情再次被鸳鸯撞破，司棋和表弟一起跪下来求鸳鸯饶命，鸳鸯看在好姐妹的份上，替她隐瞒了下来。按说，有了再一再二，司棋他们应该长点儿心了。可不，紧跟着就发生“绣春囊事件”。在戒备森严的大观园内居然流进了淫秽物品，王夫人震怒，下令抄检大观园。结果，司棋的私情被逐出大观园，而另一个肇事者却不顾情姐姐，畏罪潜逃了。出了这样的“丑事”，又被情人抛弃，司棋倍受打击一病不起。第九十二回，她的表弟突然回来找她了。她母亲见了恨得什么似的，不让她两个相见，司棋急忙出来老着脸和他母亲道:'我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如今他来了， 妈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又说：“一个女人配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失身给别人的。我恨他为什么这样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么要逃。就是他一辈子不来了，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她妈气得了不得，便哭着骂着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你敢怎么着。'那知道那司棋太烈，居然一头撞在墙上，脑浆迸裂竟死了。她表兄见情人殉情，便把司棋装殓收拾了，也不啼哭，眼错不见，把带的小刀子往脖子里一抹，也就抹死了。

两个有情人就这样双双为爱情殉难了。作者写道这里，借王熙凤之口，发出感慨：“那有这样的傻丫头，偏偏就碰见这个傻小子！”岂知天下能守人而不能守，死人所不能死，一切可歌可泣的爱情都是傻人们干出来的。

说到为爱情变傻变痴的，除了司棋，还有一个龄官。龄官是大观园刚建成时，从姑苏买来的十二个唱戏的女孩之一 。她的第一次亮相，就惊艳了贾府在场的所有人，大家心知肚明都不说，还是有口无心的史湘云一语道破，她说：“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不假，龄官不仅模样长得惹人怜爱，而且唱功还好，这深得管理戏班的贾氏宗族子弟贾蔷的喜爱和器重。两人时间久了，便产生了感情。尽管贾蔷是个纨绔子弟品行不端，但对龄官却是真心相爱。贾蔷买来小鸟替龄官解闷逗乐，哪知龄官感怀身世，说贾蔷拿笼中的雀儿打趣她，又指责贾蔷不关心他，把贾蔷弄得左右不是，又是起誓，又是放雀，又是要去给她请大夫。这时龄官才又说"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请来了我也不瞧。"就是这样简单的刻画，写出了一对小情人之间的情与爱。而更打动读者的是龄官画蔷的那段描写，老鹤原文抄写下：“　且说那宝玉见王夫人醒来，自己没趣，忙进大观园来。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到了蔷薇花架，只听有人哽噎之声。定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细听，果然架下那边有人。如今五月之际，那蔷薇正是花叶茂盛之际，宝玉便俏俏的隔着篱笆洞儿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宝玉心中想道：“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像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自叹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不但不为新特，且更可厌了。”想毕，便要叫那女子，说：“你不用跟着那林姑娘学了。”话未出口，幸而再看时，这女孩子面生，不是个侍儿，倒像是那十二学戏的女孩子之内的，却辨不出他是生旦净丑的那一个角色来。宝玉忙把舌头一伸，将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两次皆因造次了，颦儿也生气，宝儿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们，越发没意思了。”一面想，一面又恨认不得这个是谁。再留神细看，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宝玉早又不忍弃他而去，只管痴看。只见他虽然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用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头按着他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宝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诗填词。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恐忘，在地下画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千个“蔷”。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宝玉看着那女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时下雨。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要写了，下大雨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声“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我们不知道贾蔷本人看到这一幕会不会被感动到。老鹤是真的和宝玉一样化境了。后来龄官和贾蔷的爱情最后结局怎样，书中没有明说。红学专家有不同的推断，一种说法是龄官随其他的伶官一起被遣送回了原籍。悬殊的身份和地位差别，注定这场爱情的结局只能是一个悲剧，所以她选择离开，就像贾蔷放飞的那只鸟，飞向自由的天空，回到亲人的身边。这一点，应该和作者所推崇与宣扬的个性解放和思想自由是一脉相通的。另一种说法是可能在伶官们遣送之前，这个女孩已经病死了。这也是映照林黛玉的死，这就像甄宝玉与贾宝玉一样，两人同体同命运而已。

老鹤此文标题为“大观园里的爱情” ，所以大观园外发生的男女情感纠葛就不在试析范畴之内。但这并不代表那些情爱故事不值得一书，比如柳湘莲和尤二姐、被王熙凤弄权拆散的张家的女儿和守备家儿子的爱情都是写得极感人。读者看官如有兴趣，不妨展卷一阅，或许会有更深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