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水带鱼

肥皂有脚

两岁到八岁，在老家随阿嬷长大。现时，偶回乡小住。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是让人心安不过的。

老家在山区，兴修水利的年代，建有蓄水量逾亿方的大型水库，现称东白湖。

幼时红旗招展大干快上的场景，肩挑手扛喊着号子的劳力，似还留有些模糊的印象，犹如老屋墙头“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的红色标语，历经年月，斑驳未掉。

库容极大，周边亦无工业，水质便好。前些年，成了老百姓的“大水缸”，供千家万户饮用的水源地。

往里走，是浙中第一高山，诸暨与东阳、嵊州交界的东白山。依托独厚的山水资源，搞些零散的旅游开发，始有些名气传开来。

坝脚的林荫里，原有个干训中心，往年党委政府的重大报告多出于此。远近咸知的，倒是库区食堂，条件简陋，风味独特。而更名声在外的，是做得一手好菜却不轻易下厨的堂主，自称老吴。

老吴乃好酒之人，无餐不酒，无酒不欢，常醉后唱“东边有山，西边有河，前边有车，后面有辙…”。

兴到极致，脱掉脚着的布鞋，叩脸打拍子，两眼微眯作陶醉状。其脸红白丹穿，绝不象花甲之人，据说大补的蒸煮野味的汤汁，全被他利用职务之便偷喝了。

本地人好狗肉，以狗那胯下之物为宝，可几番前去寻不着，咋都拼不拢完整的一只狗，方知那物件过手即丢，全丢他肚里去了。我等就戏言，这老吴还长个色猫子眼，满畈满陇摸夜抲来的竟全是雌狗。

每趟去，各色时鲜用高脚碗或海碗盛了，堆满一整桌，酒以高粱烧、土陈酿居多。有小时阿嬷烧的家常味，又多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气。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此地物产丰饶，食材地道。胖头鱼可媲美千岛湖有机鱼，烂眼黄皮、螺丝、虾兵蟹将、土猪、绿头鸭等，何等鲜活。将之蒸煮炖煎炒，令人食指大动。

一来二去，混得熟了，也不把我等当客。有趟没现成的湖虾，他屁颠屁颠跑菜市场称了几两基尾虾，反被大伙说了一通。

往后就定了规矩，若再上来海鲜啥的，一则骂娘，二则免单。此人倒也听话，每回花样翻新，极尽张罗之能事，却不逾矩。

孰料某日端来盘清蒸带鱼，肉白汤红，银脂细腻。倒叫我想起早年外公在大桥乡修脚踏车的铺子里，用煤饼炉加铁锅煎的酱汁带鱼。

伸筷一尝，顿觉鲜嫩无比，正欲兜呼，却瞥见老吴候立在旁，遂停箸不语。老吴何等精明之人，立马上来敬酒，这个您多吃点，真好东西，从水库捞上来还活蹦乱跳的。

咦，这倒稀罕了，带鱼不是海鲜吗，咋从水库里出来了？见我满脸问号，他着急忙慌解释，您说现在啥不能养，银鱼不就从太湖移殖过来的？这是海产淡养的新品，淡水带鱼，又叫淡带…

瞧他正儿八经、言之凿凿的神情，倒颇为可信，现不老说“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么，再则谅他也不至于忽悠我。

回头看那盘中带鱼，陡增了亲切。这鱼可是老家的山水养出来的，味又实在忒鲜，就忍不住多夹了几块。

后念念不忘，逢客推介，众人且信且疑。直到一哥们提醒，兄弟啊，你可别闹笑话啦，这天杀的老吴，咳咳，前段我也中过奖…

当下明白过来，不禁哑然失笑。这厮吃了豹子胆了，如此戏弄老夫，下回看他不自浮三大白！

早年席间，时能听人谈论“老吴牌”淡水带鱼，也有人慕名前去尝此美味。想来多如我等中了招，蒙在鼓里还当“喇叭”的，亦或玩得一出“击鼓传花”。管它呢，便不露声色，也不道破。

舌尖上这东西，常只为图个名堂。而天下的美食，经口口相传更美吧。如此无伤大雅的玩笑，倒平添了浮生之趣。

健步环完湖，澡也不洗奔农家。坝脚食堂的旧址，早建了度假酒店，老吴也多年杳无音讯。镇上的老街改了立面，仿古的江南风，却冲淡了儿时的印记。

夹起块青鱼干，抿了口同山烧，微醺中忆起童年的往事…

看热闹莫过于开闸泄洪，村里人奔走相告。远眺洪流飞泻，似巨龙腾空，声若雷轰。

溢洪道附近的水域，常有不畏死的村民捕鱼。那些冲落摔晕的库鱼，实乃天赐的美味。犹记得小伙伴们死命往大人堆里钻，欲与大鱼试比高，那个闹腾劲比过年还甚。

时光倒溯，仿如幻灯片逐帧回放。定格到下一秒，那个小小的身形，匍匐在陈蔡江尺余宽的简易木桥上，底下激流翻涌，吓得动弹不得。

远远的，传来老吴醉后的哼唱，生活就象爬大山，生活就象趟大河，一步一个深深的脚窝，一个脚窝一支歌…

（图片均剪辑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