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2012年的一个冬夜,月黑风高,天气寒冷,老裴夫妇俩躺在被窝里听了一阵子采茶戏,困乏了,便熄灯早早休息——老夫妇俩守着这百年老宅,已是很多年的事了。半夜时分,蒙蒙被一阵阵咝咝啦啦的声音吵醒,这声音时断时续,像是老鼠在噬咬物件,又似是野猫在瓦楞上行走。此时的老裴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顾不得起身打探,便又迷迷糊糊睡去。天一亮,老裴夫妇傻眼了——他们心爱的四扇雕花门,全部被贼人偷走了,外面的大门洞开,而充作屏风的四扇雕花门不翼而飞,就像一口好牙,一夜之间全部被人撬了,只剩下空洞洞的豁口……</h3><div> 2017年国庆节这天,由三保兄驾车,我及三个学生专程去拜谒这栋百年老宅和老宅的主人。</div><div> 天空一碧如洗,满眼苍翠爽目,路两边的稻穗在阳光的普照下散发出成熟的香气。姚圩镇裴家村属丘陵地带,是个四百多人的小山村,但建村时间悠久,出产除了水稻,还有橘子、油茶、花生、红薯、松油等农产品。村民的房子都建在一个缓坡上,由低到高层层叠叠铺开,井然有序,从高处俯瞰像一颗倒扣的“松球”一样美丽。地势低洼处为村口,祠堂前是一口明净的大池塘,池塘全由绿油油的树林包裹着。其中一棵树特别打眼,是棵一丈多高的罗汉松,这是个稀有品种,树杆遒劲,好像积攒了很久的劲头扭了几扭终于就往上冲了;而它的针叶也一律向上,刺上天空,蓬勃之气直逼人心。陪同我采访的学生裴小义是裴家村人,他告诉我,有几拔人曾先后想花高价买走这棵罗汉松,村里一直不同意。</div><div> 站在这棵罗汉松下,就可望见居于半山坡的裴甄皇宅。</div><div> 来之前,我想象中的古宅沾了个“皇”字,以为与皇亲国戚有一定的关联,或许某个格格、贝勒什么的曾流落于此?当我在这老宅里亲眼见了宅主人裴甄皇,是一位89岁的乡村老汉,我不禁哑然失笑,可见望文生义真是要不得的事!我问他干吗取了如此文绉绉的名字?裴甄皇说他有几个名字,他的小名叫扬波,嘿嘿,也不乏诗意。老人尽管已属高龄,但没有一点老迈气,中等偏瘦身材,行动矫健、思维清晰、噪音洪亮,他就是这栋保存较好的古建筑最好的注脚;而比他小几岁的老伴,脸上一片慈祥,总拿点心往我们手里塞。屋里的摆设简洁,捡扫得很清爽,一张老式的竹篾“摇椅”很打眼,躺上去缓缓摇动,感觉凉爽舒适;地上微微潮湿,屋子上下都弥漫着人的气息。老裴说他自小就住在这里,从没离开过,这里的每一件家具,每一块砖石,乃至墙角的一根珠丝,对他来讲都蕴含着故事。阳光从天井里探下来,照在老宅里右边的木板墙上,木板上的漆雕,便在如水的阳光里鲜活起来。</div><div> 据专家考究,裴甄皇宅为清代建筑,老裴说此宅是他爷爷的爷爷建的,爷爷的爷爷是戴顶子的人(做官),算来有近二百年的历史。我以为这宅子一百年是不用置疑的。老宅坐东朝西,砖木结构,四面为高耸的封护墙,下小半部为侧砖丁砌与空斗青砖砌置,上大部分为清水空斗青砖砌置。内为穿斗式构架,双坡屋面与单坡屋面相结合,两排各十根栋支撑,建筑面阔三开间,正中为大厅,两边是厢房,厢房上面是楼台,可放置谷瓮、油罐及柴火等杂物。</div><div> 整栋老宅一进深、两个天井,建筑面积达203平方米。门匾由大麻石砌就,上刻“盛德日新”四个柳体大字,端庄、秀丽,从中多少可以窥见宅第建造者的学养和气度;可惜年久失修,麻石匾额已坍塌并折成两半,“盛德”和“日新”这两块折断的麻石成了填补阶矶的一部分。推开大门,本来一眼是望不见中堂的——离大门两米的地方是四扇雕花木门,充当了上好的屏风——这是我在本地的老宅中,从没有见过的景况。可惜由于雕花门扇失窃了,只留下了一丈高九尺宽的门框,整个大堂便一览无余。老裴说,这四扇雕花门两边各一扇固定,中间两扇可以开启,但平时也不轻易打开,如果有尊贵的客人(比如新媳妇、新女婿、官员、学者、富商等)到此,才会打开这两扇门,让其从中通过,以示对客人的尊敬;这木门槛就有尺半高,须高抬腿才能完成通过的仪式,看来须有几分虔诚之心。平常的人进出老宅,都是从雕花门框左右两侧进入。雕花门后一米多就是天井,下面是石潭,石潭干净得没有半点积水,可见排水设施非常完善、科学。中堂两旁各立一根大木柱,中间由厚实的杉木板铺就,上面张贴着大寿星等艳俗的年画,两旁是红纸对联。堂前摆放的四尺高一丈长的神龛,神龛共七屉,油漆斑驳,但七块画板雕刻精美。其中一块为“斗牛图”:两头健硕的公牛夹紧尾巴,全身的肌肉紧绷,头尽量压低,重心下沉,正在一叶扁舟上拼死决斗;米黄色镏金画面,辅以赭黑色作底,四角方框彩绘。整个彩雕构图饱满而空灵,简洁又丰富,令人遐想联翩。神龛前面安放一张八仙桌,桌子很有些年头了——是否祖上传承之物?老裴年少时读过四年私孰,再加上平时喜欢读书钻研,文化水平不低,他先后做过教师、文书、大队会计等多个职业,其中后面一个职业达20年之久。就在这张八仙桌上,他先后宴请过公社来蹲点的干部,还经常在如豆的灯火下,拖着白天劳累的身子,细心打理大队的财务。由于文化水平高,大队要下发通知、播报病虫害处理等事情,常由他发表广播讲话,他的声音传遍裴港大队的前山后岭,那可是他和老宅的光荣岁月。</div><div> </div> <h3> 裴甄皇说,他的祖先曾开过当铺,所以现在的老宅,一直还沿袭“当铺里”的称呼。在方圆几十里的地方,我见过的古屋很多,而这处古宅是做工精细、文化含量较高的。在这老宅里,雕花随处可见,如一篇打理得很细腻很柔媚的散文,时而有动人的细节和优美的词句跃入眼帘。除了房梁的顶端绘有图案,更多的是两边厢房的窗棂上,漆雕了飞鸟、宝塔、笔筒、方砚、花瓶等图案的花板随处可见,且无一例外都嵌有两枚象棋:車、马,帅、象、兵、仕等。这多少漏出了主人的趣味。宅子曾经的主人到底是做官还是经商?老裴说得很含糊。我想象着这宅第曾经的主人,可能是位失意的读书之人,他屡试不第,便断了求取功名的念头。他的聪明和才干在商海中得到尽情施展,他赚得盆满钵满,于是新修了宅第,一时踌躇满志;闲余的时光仍爱读书,累了就在厅堂里踱步,捻着颔下的胡须,偶有一二句诗从心头蹦出。夜幕降临,他喜欢约一二友人,拨亮青油灯,在八仙桌上铺开棋盘:架炮、飞马、跳象、叉士……在波谲云诡的楚河汉界上,他的经天纬地的才华,在纸上得以尽情展现。最是下雨的夜晚,他听着户外滴滴答答的雨声,棋友爽约,百无聊赖中他指间的棋子不经意滑落,震落了灯花,他眼里灯花般唯美的轻梦,渐渐熄灭——这时他才意识到曾经做官济天下的种子一直蛰伏在心底,在这潮湿的春夜,最终还是发芽了,并不可遏制地疯长——“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长叹一声,这湿漉漉的叹息消逝在住宅外无边的黑夜里,在时光的册页上,不着半丝痕迹……</h3><div> 中堂的后面是灶间,长不过二米,天井和石潭紧靠老宅的后墙,墙上的石灰上可能是日晒雨淋的缘故,有些斑驳了,且变成灰黑色,墙上早年绘有的精美图案,也看不真切,更猜不出其寓意,显得特别神秘、玄妙。</div><div> 走出老宅前,我又一次在空洞的门框前驻足,那到底是怎样的四扇雕花门?曾经的主人,他所有的心思莫非都隐匿在其中?这真是让人琢磨的事物,我一时又陷入了臆想:芭蕉花正开,侍女娇无力;香案,博古架,梳妆台,古筝声悠远。荷风送香,珠帘微动;红酥手,铺宣纸,一笔娟秀小楷,誊写秦观的《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绮窗外,紫藤架下,石凳微凉,两枚蝴蝶翩翩飞;少妇左手执绢花团扇,右手支颔远眺。而他的官人,那位少年公子,着一袭锦衣,顶着丽日,正打马从扬州启程…… </div><div> 这就是读书人的向往吧?而修建宅第的主人,这位曾经失意的读书人,一定把这份向往和求索,以诗和梦的方式,镌刻在他的雕花门里——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理解,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div><div> 2015年9月,裴甄皇宅被列为新余市受保护的48处古建筑之一。可是老宅仍在风化、坍塌;而那四扇被盗的雕花门,至今杳无音讯。</div><div> </div><div><br></div><div>《新余文学》2017年第4期。</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