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婆…………………………………………文/超 日 画/吴琴木

小太阳

<h3>我这篇散文写于1990年6月,发表在《九峰》1994年冬卷上,却被郭倩羽窃为己有,发在她的博客上。在百度上输入郭倩羽外婆即可查到。</h3> <h3> 外 婆</h3><div><br></div><div>外婆家在我家三里外的小山村。满山的杨梅林,山脚错落的小屋在苦竹蓬和桃树梨树之中。不长果的毛头梨的篱笆墙,绿茸茸的叶密匝匝的枝交叉着,春夏秋都开有零星粉红吐白的花朵爬着蜜蜂,似乎没有闻到过香味。低空旋飞着惹我追逐的红蜻蜓。记得可深了!</div><div>外婆去世已有28年了,那时我还在外念高中,没有参加她简朴的葬礼,至今耿耿于怀。</div><div>我的外婆是个瞎子,眼珠灰白无光,嘴唇丰厚,头发蓬松花白,围着黑色头纱,一身乌粗布衣衫,腰间总系着蓝带打补丁的黑腰围;走路右手伸前试探,左手依托板壁、桌子,一小步一小步前移,两脚微微颤动。她从不去野外,也没有竹杖探路。</div><div>听母亲说,外婆身世很惨。她嫁的第一个丈夫抛下五岁的孤儿死了,后再嫁给我的外公。而我的外公在我的小舅子九岁那年又病逝。因此外婆日夜流泪,渐渐双眼越来越看不清了。那时外婆年轻,在路廊里烧茶,有年大旱,从龙潭里取来的龙水奉在路廊里,虔诚的外婆跪拜后喝下去,传说喝了龙水眼会复明。可她丝毫没有好转,不久就全瞎了。她也只咒自命中注定,认了。十几年后,随着我家家境的好起,父亲和舅舅一起曾带她去远近闻名的海门医院眼科求医,总因病久而无法医治。外婆从不知道我啥个模样。我也不知道外婆有没有名字。不晓得第一次去外婆家的情形。记得每次我到外婆家她总先把我揽在怀里摸摸我的头摸摸我生来就细瘦的身子。她的手可比母亲的手温柔得多,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手常常拍打淘气的我。我是外婆最疼爱的外孙,也数我去她家次数最多了,而我也是最迫切要去外婆家的一个外孙子。</div><div>外婆宿在大院里的转角间,低矮的屋里光线很暗。我记得最牢的是她的锅灶很大,柴栏很宽,不像我家的那么狭小。</div><div>每次去她家她都搜出我最爱吃的东西。现在想来也许是她特意留着给我吃的。有年糕的时节,她都是用鸡蛋炒年糕,香喷喷的,糕条萝卜丝青菜梗上缠满粘糊糊的蛋黄蛋白,红黄绿白相间,不仅可口而且好看,可她只烧一碗。我不知外婆和小舅俩人吃的什么。而平时,她就磨粉,动听的石磨转动声又在我的耳边响起。当她筛好粉后,头发、上衣、拦腰布都蒙上粉白,我用小手扑打着她,待她摸过我的头后,我就垫着小凳子看她揉粉、炒馅、嵌粉团子。要是麦粉,她就烙麦鼓头给我吃,我眼瞪瞪地呆望着锅里鼓胖起来的麦鼓头流着口水。我外婆做的麦鼓头又圆又柔,馅是红糖拌菜干,咸叽叽甜咪咪,可好吃了。后来我还不知几次地思忖着外婆的麦鼓头为什么做得比妈妈的还圆? 后来我没有再吃过鸡蛋炒年糕和又圆又柔的麦鼓头了。当我怀念她时,没有一次不联想到这两种食物。</div><div>外婆在家里是闲不住的。做饭、洗衣、扫地、喂猪样样都动,要是叫她歇着,她心里就难受。我看外婆补衣时,穿针当然叫我了,这是外婆最乐意要我帮的一件事。她缝的针脚疏密不匀、弯曲难看,我年幼不懂事,以此数落外婆不如我妈,我感到骄傲时,有一次外婆流泪叹气。而后,她就讲她眼明时绣花缝衣样样上手。此后我看外婆补衣就再也不惹她伤心了。</div><div>外婆邻里的妇人都是为人织布赚钱养家糊口,而外婆眼瞎之后绢机落在屋角积满灰尘绷满蛛网。外婆听着隔壁机声响也就难受,摸到各家要来活做。她能做的也只是绕纬团子。外婆坐在蒲墩上把线绕在四寸长的小竹芯上,她可内行了,长椭圆外棱形的几何纹理清晰美观。要是碰到断线,那断了的另一头摸不着时,我又能帮上忙了。外婆给人绕纬是义务的,从未收过一分工钱,那时山村无现在这种帮工付钱的风气。外婆得到的是活着还有用的自我安慰和排解了闲愁和寂寞,有时也换到人家的几句赞美。她就很满足地笑了。</div><div>外婆在我家或姨妈家作客时也闲不住。做饭洗碗争着干,我们生怕她环境生疏跌倒,也不愿她劳累而劝她享数天清福,她就唠叨不息,亦顾虑重重,没有几天就嚷着要回去。使她最伤心的总觉得我们嫌她做的饭菜洗的碗筷不净而感到委屈。她是最讲卫生的,总是小心翼翼地洗了又洗、摸了又摸,可在亮眼人看来也是一个因素,只是心里想着罢了。有忙不过来时也任她摆弄。闲不住受委屈的外婆不到半月就硬要人用手拉车送她回家。可我的外婆出家门是好几年难得一次的呀!我记得她上我家只有两次。</div><div>我上外婆家最多的是杨梅红的六月,每年这时节至少要走一次,多则两次。初红的杨梅很酸,我吃了就满头大汗。外婆总要摸摸我的头,留我住下,可我不肯缺课,叫我过几天再来,说杨梅乌朵后就不酸了。上山前,外婆总一再叮嘱我,杨梅核在山上不能吐的,要咽到肚里去,否则山鸟见了核子就要吃枝头最好的杨梅。我很听话,就把核子硬咽下肚。稍大后觉得外婆的话不在理,柴蓬里的核子鸟怎能看得见呢?况且核子下咽吃不了多少就肚子饱了,难得一来,哪肯呢?但有时还不大放心,就把核子抛得远远的,落在人家的杨梅树下。</div><div>现在想来,小时候母亲不允许我到外婆家去的原因,是外婆家生活穷困,只维持生存下去的温饱都很勉强,我一去总从他们的口中夺本来就不足的食粮,还使外婆拿不出好东西招待我而犯愁。愈是不允许我去外婆家,我愈格外迫切地要去。</div><div>经外婆一年数回的抚摸,我渐渐地觉得自己长大了,不愿多去外婆家,尽管外婆的床铺着厚厚的稻草很柔软;尽管外婆的身体夜里拥着我很温暖;尽管外婆的饭食很美味。我也嫌起疼爱我的外婆,总觉得摸了又摸不洁净。我嫌弃我的外婆,我也责备过长大的我,我为此伤过心,有愧于我的外婆。可我们家乡有句古句:'待外孙待脚峥--白落!'一对照也就心安理得了。上中学后,我是外婆家的稀客了。</div><div>我见到外婆的最后一面是念高一那年的腊月,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特意为外婆而去的。腊月里外婆离不开火坛子,不知被角落在火坛里引起火灾,等人们发现时,已把她的头、手、脚都极度烧伤,身体伤度轻些。由于救火时用水泼,外婆伤得更惨了。当我舅舅陪我走到她的床前,捋开破蚊帐,外婆的头部无法形容,乌一滩、红一滩、黄一滩,还渗出血水脓水,那惨状叫人不忍再看,我哽咽着叫了声外婆,就拉着她惟独这次没有摸我的头再也不能摸我的头的缠着纱布的手,什么也说不出来,和舅舅一起哭出声来,越哭越响。外婆劝我们:'不要哭,不要哭,房子没有烧掉哭什么?不要哭了--'她的声音低沉、微弱,声调近乎哀求了。我哽咽着安慰她:'外婆你会好的,我过几天要再来看你。'可心里再清楚不过了,我的外婆忍着惨痛躺在床上等死了,怎不伤心痛哭呢?等我下周末去看她时,外婆已上山了,躺在杨梅树下陪着外公,只有白纸令在冷风里颤栗着,最后几片枯黄的杨梅叶在枝头颤栗着,似乎马上要凋落了!</div><div>去年清明我走到外婆的坟前,坟上多了野草和青苔,土墩比先前矮多了,满山的杨梅林被橘子树所替代,此刻正抽出鹅黄的嫩芽,竟勾起我的失落感,是因我的外婆?我的杨梅林?还是我的童年,也不得而知。我只默默地致哀。转身俯看山脚,正对着舅父的宅基地,叠满大堆大堆显眼的黄砖,那可是外婆在世时想都没有想过的呀!</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