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傍晚,落日霞光倒映在边洲河里,阵风吹得河水摇金荡银,耀眼的波光让人醉眼迷离。<br> 八月不知秋,一群孩子借着波浪顽皮欢快地打着嘣泅。一位老太拿着树枝在岸边吆喝着自家孙子,吓唬说你妈快收工回来了!孩子们都知道竹条抽屁股的滋味,一个个打着挑瓜(方言,裸体)慌忙爬上岸寻找自己的裤衩。<br> 村里每隔几户挂的方形木盒喇叭响了,正在播放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大家知道是六点半了,一群群头带斗笠草帽扛着各种农具的男女老少陆续走在回家的路上。<br> “朱胡子走了,唉……”一位老人去世的消息在收工人群中流传开来,每个人都在惋惜。<br> 朱胡子是乞讨流落到边洲村的孤寡老人,今年七十三。按老人们口头禅“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该是走的年纪了,够本了,不遗憾。可人们对朱胡子却别有一份难舍的情感。<br> 四十年代一个夏天的中午,村里一个叫柳水生的孩子清晨在田边放牛被毒蛇咬伤,睡在堂屋的铺上呻吟,命悬一线,一家人一筹莫展。这时,一位面目慈祥,胡须稍长,身挎布包,怀揣三棒鼓,手持陶钵的叫花子立在大门口。他本来挨家挨户边唱边耍三棒鼓,见此户人家里躺着病人便立马收了起来。尽管家有不幸,水生的妈仍大大方方地在米缸里舀了一碗米送上。乞丐连忙问躺在铺上孩子病因,当得知是毒蛇伤后自告奋勇帮看看。水生的父母将信将疑地默许了。乞丐摸了摸水生的额头和脉搏,看了看伤口部位,得知是七寸小毒蛇咬的,右小腿肿得发紫,毒性很重。乞丐肯定了水生父及时用绳子捆扎了伤口上方的做法,阻止了蛇毒向心脏方向扩散。于是马上从布袋里拿出随带的药煎服,又在田野扯了些草药敷在伤口上。水生一家在绝望之时做梦也没想到救星临门,急忙恳请乞丐留下继续给孩子治疗。到了傍晚水生精神开始好转,乞丐坚持用药治疗到第三日,水生脚肿得到控制,开始思食,乞丐叮嘱只能喝米汤稀饭,不可吃辛辣和发物类食物。一周后脚肿渐渐消退,进食渐渐正常。至此,乞丐对水生家满有把握地说,孩子冇得事了,我得走了。一家人苦口挽留,并借来三块银元强塞给他,可乞丐拒收银元执意要走。这时,只见水生抱住他的腿不让走,家长此时即便千言万语、千两黄金也难谢救子之恩,水生父诚恳说:“你与我年龄相仿,我们做个兄弟吧!你别到处流浪了,就留下做水生的干爹,让他跟你学蛇医。”乞丐无可奈何,苦笑着,只得留下看看。<br> 后来得知,乞丐姓朱,不识字,名字叫“光明”或“广民”,或……?生于辛丑年九月,来自沔北或更北边。他说他十四岁那年父亲被毒蛇咬伤,眼睁睁地见父亲的腿肿得象个水桶,逐渐发紫发绿发黑,几日后在无比的痛苦中死去,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可他没哭,而是向母亲发誓要外出学做蛇医。母亲因其太小,又仅这么根独苗,不允。但他某一天竟不辞而别,身无分文的他边讨饭边打听来到沙市一个民医馆做杂活,郎中见其忠厚勤快,常带他到江南山中采草药,也教他一些刮痧排毒等医术。不久民医因故闭馆,他只得当起游医,但时时惦记着家中孤苦的母亲,因自己孑身也无颜回家。辛未年(即1931年)沙市大水,他急匆匆往家中赶,到家时堂叔告知母亲在他离家后几天就去找自己了。堂叔说,“你一哈子不见了,我们一连几天满天找啊,塘边河边都找了……,你妈声音都哭没了,她猜你是去南方了,听说一直往南,过了长江是山,那里山多草药多,说我儿是去南方了,我要去南方找我儿……我们都拦不住哩,她阴着(方言,暗地)走的。”他听说后一声没吭,坚定地踏上了漫漫寻母之路,往南、再往南……,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了长江北岸的边洲村。</h1> <h1> 由于他不识字,人们无法确定他的名字到底是哪两个字,村里人只得依据他的姓氏与胡须特征,尊称他为朱胡子。<br> 边洲村挨家挨户从西往东呈一字形整齐排开,一目了然;村后是绿葱葱的树林和边洲河,村前是一条人与牛车共行的大路,再往前是一条长长篱笆隔离的绿油油菜园。水生一家兄妹父母祖父母六口只有堂屋加相房共两间房,便在相房前加盖一间小房给朱胡子独住。朱胡子给人治病从不收钱,没有任何收入,吃的用的都是这家那家主动送的。他常说,我要钱搞么家?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他除了给人免费看病,就提着个篮子到做红白喜事的家中赶酒,方圆十几里乡亲没有不认识他的,只要他拄着拐棍提着篮子往门前一坐,人家便在开席时将好酒好菜用大碗恭敬地端给他,吃好喝好后又给他带一大碗走,朱胡子总是推辞说,“不要太客气了,我一个小肚子只装得一滴嘎(方言,一点点),要那多朗搞唦!”<br> 水生的父母生育了一个读书的一个绣花的一儿一女,他俩说“手掌手背都是我们的肉,绣花的也该读书”,但家里供不起两个孩子同时上学,水生读了几年私塾便跟着朱胡子学医,让女儿去读。水生称呼朱胡子为胡子伯,他脑瓜子灵光,对朱胡子所教耳目一遍便记住了,特别是自己在阎王爹那儿打了个转身,学医钻劲更强,善于触类旁通,朱胡子很是喜欢,视之为己出,开始教他掌握救治毒蛇咬伤的六大基本步骤:一捆扎(停止伤肢活动,将伤肢置于最低位置,在最短时间内用身边可利用的绳索布条草藤等在伤口上近心端约十公分部位进行捆扎,但不能勒得过紧,影响肢体的血液供应)、二冲洗(用净水反复冲洗,如果周围实在没有水,可用人尿代替)、三观察(尽量记住蛇的种类,方便医生对症下药)、四排毒(边冲洗边从伤肢的近心端向伤口方向及周围反复轻柔挤压,促使毒液从伤口排出体外)、五用药(及时用内服与外敷蛇药相结合的办法去去毒降毒)、六送医(如身上没带蛇药开或用药不见效,立马用交通工具送到医院,送院的过程中避免受伤者运动)。治病用药是关键,朱胡子常常带他识药采药,教他分春夏秋三季及全年采的药,冬季只能采集制作有关动物的药。本地春季草药只有蛇脑壳、马鞭草、益母草等,平原水乡草药种类有限,象七叶一枝花、九头狮子草、鸭跖草、天南星治蛇毒药及毛姜、麦冬、当归、丹生等草药都须到江南山中去采。<br> 有年春天,朱胡子带着水生过江来到江南的一个叫高铁岭的地方住下采药,因前年(即1954年)大水,边洲村及龙头区的老百姓都过江被安置在这里避水灾,一部分被安置在当地村户人家里,一部分住在山坡边临时搭建的芦席棚里,到处人满为患,遍地人粪尿难以下脚,又遇烈日高温,臭气熏天。不远处山坡边三座小坟安葬着本村的一老二小,他们是病死的。本村火生的二婶因坐月子住在芦席棚里,未满月的女儿浑身被烈日炙起了水泡。二年前的景象在爷儿俩眼前一一浮现,让他们不寒而栗。这不禁使朱胡子回想起1931年的大水灾,他对水生说,“辛未年大水与前年大水差不多,但那次遍地浮尸啊!这次有政府管,虽有人死但很少,刚解放啊,又遇朝鲜打仗,当小家的家难当国家的家更难啊!庚午年水还没退完,我一直往南去找妈,走啊走,明明是条长满杂草的路,可走上去就一下子陷了下去,当陷到胸前时,我咬着药袋子,双手紧紧抱着三棒牛皮鼓,多亏鼓心是空的,我抱着它使劲往前挪动、慢慢爬,终于逃出了死地……。” 水生两眼看着他,只见他一边说着又将话题一转,他远望一座山峰对水生说,“你看那个石崖象什么?”水生摇了摇头,朱胡子说,“蛮象一位老妇人的脸呢!”水生没看明白,只得连声附和:“噢,胡子伯,是象、象象!”两人上山采药所到山村之处,朱胡子凡遇上七、八十岁的老太都要停下端详半天,水生一直不解。<br> 朱胡子随身四件宝:三棒鼓和讨米碗,牛骨刮子加中药包。牛骨刮子是牛角做的刮痧刮子,是朱胡子治病利器之一。他说刮痧是中医传统疗法之一,是自己从沙市老郎中那里学的,用牛角、火罐在皮肤相关部位刮拭,以达到疏通经络、活血化瘀的效果,他用刮痧疗法治好了许多乡亲。“四清运动”那年六月伏天的一个中午有四十多度高温,村里柳火生家二婶在前江棉地里忽然倒地不省人事,身边一群妇女无能为力,一年轻的酒坛(方言,姑娘)一路跑着回村请朱胡子,朱胡子不管六十大几的年纪一路连摔带跑,冒着蒸笼热用牛角刮子在二婶背上刮出一道道紫纹,然后叫人背回家才缓过气来。被毒蛇咬伤的在湖田里居多,被咬后是万万不可走动的,就地及时得当处理最为要紧,人们第一时间想到是朱胡子,朱胡子无论何时何地都在所不辞……。<br> 朱胡子是凌晨离世的,他这次是为了疗救被土公蛇咬伤的强伢。强伢是晚上在青年棉花试验田里查看自制的诱虫灯时被咬。江汉平原蛇的种类较多,大多无毒,常见的是水蛇、菜花蛇、青竹镖、乌梢子等,如水蛇连小孩都敢捉在手上玩。乡亲们知道圆形头蛇无毒或微毒,三角形头的蛇有毒或剧毒,象土公蛇是三角头,属于蝰科,剧毒,救治不及时会致死。强伢被人抬到家时朱胡子已经在他家等着。强伢的瞎子爷爷拉着朱胡子的手紧紧不放,声音哽咽,朱胡子说,“您放心,没事的。”强伢从小父母早逝,由瞎子爷爷一手带大,朱胡子知道他在老人心中甚至全村人心中的份量。<br> 他看了看强伢的伤口,立马要来盆清水反复进行冲洗,让他口服了排毒中药,又敷上草药,再检查捆扎处,便坐在身边观察。到了后半夜,发现强伢并无好转,而在加重。这才得知,强伢被咬时并未在意是被蛇咬,而是徒步走到生产队仓库才发现脚肿心慌,估计被毒蛇咬了,没有及时采取绑扎、禁止行走等必要措施,可能导致了蛇毒扩散。<br> 大队赤脚医生来了,他对蛇伤是外行,公社的镇卫生院说必须立即打抗蛇毒血清,这个药需在2-8度的温度中保存,卫生院没有储存设备,本县的县城比较远,天亮了赶快过江送邻县的县人民医院治疗。<br> 隔山容易隔水难。只见朱胡子要了碗水反复嗽了口,并确认了唾液中没有血丝,俯身跪在强伢脚旁,用嘴吸吮伤口随即吐出,如是数十次,接着又用清水再三冲洗他的伤口,并敷上新的草药。大约半个小时,坐在强伢旁的朱胡子突然倒地,大家以为他年龄原因犯困,仔细看时却发现他的嘴肿了。只见朱胡子说可能不小心中毒了,因中午赶酒时牙缝被鱼刺扎了,刚才没在意,嗽口也没发现什么,给强伢伤口吸蛇毒可能毒从嘴侵入了。如果是这样,蛇毒很快会上侵到大脑,下行到心脏。尽管他迅速服了排毒解毒药,但蛇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很快将他置于死地……<br> 拂晓,大队柳华山书记等都来了,迅速安排人准备将强伢和朱胡子一起送江南邻县的县人民医院,可朱胡子坚决拒绝,他说“治了一辈子蛇伤,自己心中有数,七十好几了,别,别费心了;快,快送强伢!”大家只得送走强伢,把朱胡子抬到了大队合作医疗。<br> 在合作医疗,赤脚医生给他输上了液,但他嘴里不住往外流血。他用手拔去针管,对水生说:“谢谢你家收留了我几十年……”然后对大家说,“感谢乡亲们几十年来对……我这个……孤老头的关照……我要到南边山里……去,去,去找我可怜的妈……”说完又一口鲜血流出,流到胡须,将胡须染得鲜红鲜红……<br> 大家眼泪夺眶而出,目注着他离去……<br> 翌日傍晚,家家户户都在烧火做饭,木盒喇叭在广播大队革委会的通知,大队将为朱胡子开追悼会,大队书记柳华山在喇叭里说:“几个月前我们给郑卫民同志开了追悼大会,噢,也就是大家喊的夜壶,但他是大队干部,而朱胡子却是外乡流浪到我们村的孤寡老人,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治病救人,救了许多乡亲的命,在方圆数公里深有影响,按照毛主席《为人民服务》中说的‘今后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不管是炊事员,是战士,只要他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使整个人民团结起来。’毛主席的《老三篇》大家都背得,大队革委会的成员都来参加,我来致悼词。”<br> 全大队五个生产小队和相邻几个大队的老幼将大队部前的会场围了个水泄不通,朱胡子给治过病的特别是救过命的更是全家出动来最后一次向他谢恩。他却享受了这个村,这个大队,甚至方圆乡村几里老人去世最高规格的葬礼。<br> 华书记致的悼词是大队民办老师起草的,朱胡子的生日是农历辛丑年九月二十六,华书记要求是公历,民办老师为此专门到书上查得是公元1901年11月6日,因民办老师曾被朱胡子治好过病,悼词写得情真意切,很是感人,华书记念的也感情真诚,追悼会场的老幼不少人频擦眼泪。<br> 追悼会过后是在朱胡子灵柩前唱孝歌,追思逝者生前功德。由于本地有名的孝歌歌手九师还在路上,先由一个年青者唱,刚唱罢九师赶到了。九师气喘吁吁急忙在朱胡子灵前跪下,连磕了三个头,说,“老伙计,我来陪你来了,以后咱不能一起赶酒了……,你走了,别忘了带走老弟我啊!别把我孤身一人留在这世上受苦呵,我要跟你去作伴,在阎王那边一块去赶酒……呜——” 九师号啕起来。<br> 他的真情恸哭带动了守灵众人们特别是女性老幼们泪水再次夺眶而出……<br> 九师接过前孝歌歌手的两根细鼓棍,两手各执一根,左棍敲鼓边,右棍敲鼓心,两手密切配合,形成有力的节奏,边敲边唱,边唱边哭,声泪俱下,旋律凄凉委婉:<br> 唉——嗨——哟——,哟——呵——嘞——<br> 你刚唱罢我来唱,<br> 唱我们朱胡子好心肠。<br> 你从沔北来找娘,<br> 最后落脚边洲上,<br> 仁慈为本几十年,<br> 救命好事上百桩……<br> 唉嘿呀——嘣嚓、嘣嚓、嘣嘣嚓——<br> 那年酷热路发烫,<br> 二婶倒在棉地上,<br> 你不管老命救年轻的命嘞!<br>唉嗨呀……<br> 九师在朱胡子治病救人涉及范围,从长江江畔唱到后湖湖田,从东三区唱到西四区,唱其所知,抒其所感。<br> 寂静的夜晚,棒鼓之声在几里外都能隐约听见。<br> 几位髦耋老人熬夜受不住了,先离开。回家路上,一位老太感叹自家儿女多,到时丧事还不一定有朱胡子这么热闹,说朱胡子值!其他几位老人也都发同感。搀扶着发感老太的小孙子说,“奶奶您不能死,要活一百岁!”奶奶笑了笑说:“还活一百岁噢!你妈天天咒我是老不死的,巴不得我快点死哩!”接着又有老人开始诉说自家儿媳的不是,但也有几个夸贤媳的,其中一个夸了几句却把语气转了个弯,说,“因我儿子是公社骑工作车(方言,自行车)的噢,媳妇不敢对我不好!”老人们蹒跚着回各自的家去了。<br> 凌晨,准备下葬,送葬队伍在唢呐声里缓慢前行,送葬的人很多,根据当地风俗朱胡子骨灰用棺木装着,由八个丧服汉抬着,水生以孝子的身份手捧朱胡子遗像走在最前,送葬队伍所经过的人家门前都放鞭炮送行。<br> 晨曦未现,几只夜火虫(莹光虫)飞到了朱胡子坟前,然后调头向南飞,一直飞往长江方向……<br> 水生说,“这是胡子伯显灵呵,他临终时对我们说要去江南山里找妈,你们看,那夜火虫就是他的灵魂,正在飞往江南的路上。”<br> 送葬的人们一齐目送着夜火虫飞往南、往南……</h1><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