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2011年10月5日凌晨,父亲刘雪涛,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h1><h1> 秋风很轻,时光无声,照片栩栩,记忆永存。</h1><h1> 父亲性格随和,是个好脾气的人。父亲极其疼爱母亲,在父亲的内心深处,觉得钱家,能将最美丽的女儿,嫁给一个外地来的穷小子,是三生有幸。要让母亲幸福,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是父亲奋斗的动力。</h1><h1> 后来有了我们兄弟姐妹,个个都看作掌上明珠。闲暇时,父亲会拿着相机,带我们去各大公园游玩,去看展览、看演出、看电影,当然最多的还是去品尝美食。</h1><h1> 父亲,在我的心里是一座大山。从懂事儿起,父亲就为全家挡住了生活的不易,留给我们的全是阳光。只要父亲在家,屋里永远是欢声笑语,父亲说的笑话,一串串地甩出来,孩子们就笑得前仰后合。父亲用他的幽默,启迪了我心中快乐的种子,也滋养了我善意看待世界的目光。</h1><h1> 记忆里第一次看到父亲发愁,是1957年反右开始后,那年我7岁。每天快到下班的时候,我就会跟在妈妈身后,站在大门口,等着父亲的归来。远远地看着父亲低着头的身影,我就拽着妈妈的衣角,大声说:“妈,爸爸回来了!”父亲面无表情地看看我们,侧身从我们身边走进院门,一晚上家里都是静悄悄的无声无息,沉闷得像天要塌下来。当时不懂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多年后才知道,当时剧团人人要向组织交心,要搜肠刮肚地,将出娘胎后的每一件事儿,想清楚说明白。当判定你没有问题,宣布可以过关了,你就再一次光荣地回到革命队伍中。可是全团有那么几个人,无论你交待得如何小葱拌豆腐、如何竹筒倒豆子,就是过不了关,父亲就是其中之一。原因是父亲天性喜开玩笑,严肃的事情,父亲的一句玩笑,就变得不那么严肃了,此行为,有一专有名词:说怪话儿。如果过不了关,就可能定为右派,不知父母,当年是如何提心吊胆地度过了那段时间。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又一次随母亲站在门口等待父亲归来。远远地就看见父亲大笑着向我们招手,走到跟前,父亲激动地对着妈妈说:“过了,过了”。那天晚上父母像过年一样的高兴,家里又恢复了往常的说笑声。</h1><h1> 30多年后,当年父亲剧团的政治协理员,因患脑瘤住院,虽然早就不在一起工作,虽然当年只是同事,但是父亲善良的本性,使他得到消息后,多次前去探望。父亲的真诚,终于得到回报,老友自知不久于人世,有一天,对父亲说出了当年“为什么能过关”之谜。父亲与另外几人(都是知名艺术家)已经被内定为右派,也就是说,你再竹筒倒几遍豆子,也于事无补。后来剧团接到上级的电话,告知:那几个右派名额,已经被平衡到其他单位了,于是已经虚戴在父亲头上的那顶右派帽子,又被悄末声儿地拿了下来,父亲幸运地逃过一劫。近些年得知,是彭真市长干预了此事,保护了北京京剧团一大批艺术家。</h1> <h1> 父亲待人忠厚、珍视友情,是一诺千金的真君子。</h1><h1> 父亲有一位上海的戏迷朋友沈医生,1966年初,沈医生在北京百货大楼预订了一台小冰箱,请父亲在货到时,代为提货,并将750元钱交给父亲。</h1><h1> 没想到,货还未到,“文革”开始了。抄家之风骤然刮起,全家人提心吊胆,不知能否躲过一劫。当时父母最担心的不是家中的东西,而是受人之托的750块钱。如果被抄走了,岂不辜负了朋友之托?情急之下,父亲让妈妈与我,将钱搓成小纸卷,藏在了缝纫机的油壶里。抄家之风过后,一位陌生女士上门,拿着沈医生的亲笔信,取走了那笔钱,全家人终于松了一口气。</h1><h1> 八十年代,父亲随团到上海演出,事情就那么巧,在南京路上竞然与沈医生相遇。劫后余生再度相逢感慨万千,沈医生激动地说,“真的没有想到,在那种情势下,这笔钱,能完璧归赵!当时,家被抄了,什么都没了,每人每月只有8元钱的生活费,困苦之极,这笔钱,真是救命的钱啊。”</h1> <h1> 父亲性格随和温润,与世无争,但当朋友遇到危险之时,父亲又是一位敢于担当的真汉子。</h1><h1> 在“文革”抄家、批斗、打死人如捻蚂蚁的红色恐怖之时,父亲收到武汉京剧团高维廉先生发来的一封电报,电报只有5个字:夜3点到京。</h1><h1> 接到电报当夜,父亲、母亲和我,都没有睡觉,我们不敢开灯,坐在黑暗中焦急地等待。父亲知道,如果高先生不是遇到生死之难,不会在这时,冒死来到北京。父亲担心高先生半夜下车,被夜间巡查盘问,会遇到不测……。天蒙蒙亮,轻轻地敲门声,父亲一步迈到门口,门开了,只见高先生瘸着腿,被夫人搀扶着进了家门。高先生满脸灰尘,浑身伤痕,见到父亲,二人抱头痛哭。</h1><h1> 武汉,“文革”时期的严酷,比北京,有过之而无不及,高先生被打、被斗得没有活路,只能跳楼逃跑了。想想朋友圈,能容身收留,不至告发的,数来数去,只有刘雪涛。在危难时刻,能得到朋友信任,甚至可以托付生命,是对父亲人品的最高褒奖。</h1> <h1> 父亲是一位知识广博,性格随和,待人宽厚、说话风趣,珍视友情,与世无争的人。这一代人有过辉煌,也历经坎坷。怹曾亲历过日寇对宝鸡的大轰炸;曾和徐碧云老师一起被押进日本的宪兵队;曾在火车行进时,遭遇日本飞机的追杀扫射;曾在“文革”中被人诬陷,批斗抄家、隔离审查、监督改造。</h1><h1> “文革”开始时,父亲虽然也被划入三名三高的行列,但因在现代戏《芦荡火种》中,还担任了一个小角色,暂时还站在革命队伍中。1967年,父亲突然被从革命队伍中,拎了出来,家被抄了,人被囚了,关在剧团后面的小楼里,审查交待问题。为什么被抓?罪名是什么?有什么证据?没有人告诉。当时死个人,就像死个蚂蚁一样恐怖。为了能够知道父亲是否还活着,我隔三岔五地去关押地,给父亲送点东西,或几斤粮票、或衣服袜子,我只有一个要求,让父亲写个收条,看见父亲的字迹,知道父亲还活着,我扭脸就走。</h1><h1> 我是老三届,为了不让父亲,因为我不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再安上新的罪名,我是全班第一个报名,并被批准去内蒙插队的。我拿着削户证明,找到当时剧团的工宣队,希望临行前,见父亲一面,被断然拒绝。</h1><h1> 1968年8月26日,离京那天,北京火车站人山人海,我站在车厢前,正在与送行的亲属们说话儿,一扭头,看见两名工宣队员押解着父亲,到车站为我送行。父亲身体消瘦,面容憔悴,没有说话,眼神全是不舍、无奈、与疼爱。我的心在哭泣,想说点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只能不断地叫着,爸……爸……,看着父亲的眼睛,使劲儿抓住父亲的手,握着,看着,父亲拍着我的肩膀,使劲儿地按着,拍着,直到押解人员带他离开。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我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h1> <h1> “文革”后,父亲又重登舞台再续戏缘。五十载修炼,已达神会心融、炉火纯青。这期间除了舞台演出,还不断收徒,倾心传授“姜派”艺术。在1980年,父亲参加赴美商业演出三个月,获得巨大成功;1986年赴天津为青年演员说戏传艺,参加“百日集训”;1994年,参加“功在千秋传承百年”的京剧“音配像”工程;2002年,以八十岁高龄录制十段“姜派”经典唱段,并于2005年出版CD盘。2011年7月,记录从艺八十年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悟的《雪涛艺术流年》一书,正式出版,鞠躬尽瘁,白首之心。</h1> <h1> 父亲没有进过科班,9岁开蒙,12岁登台唱戏。14岁独自从中原大地——开封走出来,拜师学艺,搭班唱戏,走过大半个中国。</h1><h1> 父亲16岁在西安改唱小生。18岁在宝鸡巧遇徐碧云先生,甚得先生喜爱,收在门下,带其进京,为父亲推开京剧艺术的殿堂之门。31岁又拜在“小生泰斗”姜妙香先生门下潜心学艺,受益终生。</h1><h1> 1953年,父亲遇到张君秋先生,是巧合,也是命运。从怹们俩人合演的第一出戏《凤还巢》开始,就注定了怹们此生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开始了与张君秋先生长达四十四年的合作与友谊。</h1><h1> 父亲是一位在小生行当里行走了七十三年的配角演员,是一位可以与各种流派的老生、青衣、花旦配戏的配角演员,是陪同几十位前辈及当代的大师、艺术家们演过戏的配角演员,是一位具有甘当“绿叶”的精神、品质和能力的配角演员。在流光溢彩的舞台上,怹做到了“青枝绿叶不争色,君子悠然伴花红。”</h1><h1> 小生“泰斗”—— 姜妙香爷爷曾经说过:“小生是个‘叶儿’,几时能成为北京西山的‘红叶’,就不得了啦。”</h1><h1> 在我的心目中,父亲就是北京西山的那片红叶。</h1><h1> 山山寒色,树树秋声,飞鸿影下,无语东流。</h1><h1> 父亲慈爱的眼神依然望着我,父亲的幽默、风趣、快乐……这一切您都传了,我随您!</h1><h1> 2011年10月5日凌晨,父亲驾鹤西行,寿享九旬。</h1><h1> 那一天,是重阳节。</h1><p class="ql-block"> </p>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br></b></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仅以此文,纪念父亲诞辰95周年。</b><br></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