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金锁记》

诗砚

<h3>小说从"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讲起,麻油铺子的女儿七巧被贪恋钱财的兄嫂嫁进了富裕人家姜家,姜家二爷身患"骨痨",青春正健的七巧成日守着一副残疾的病体,当然备受煎熬,她诅咒但并逃不开自己的命运。曾经热烈又隐秘地想着小叔子三爷,可在漫长而又无望的守候中,她的心也逐渐冷下去、硬起来,十年之后,三爷再次出现,以"爱"的名义,而此时的七巧已经沉迷鸦片,愈发乖张和暴戾,在男人和金钱之间,她成功守住了家产,也失去了唯一一次靠近"爱"的机会。于是更加变本加厉地把看牢钱财,仇视人世。病态扭曲的人性让一个母亲不惜用鸦片把一双儿女死死拴在身边,无所不用其极地毁坏儿女的婚姻,直至逼死了儿媳,赶走了未来的女婿,以至于"儿女恨毒了她,婆家恨毒了她,娘家恨毒了她"小说最后写道"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h3> <h3>张爱玲的《金锁记》被许多评论家认为是其最具顶峰的作品,夏志清教授更评价其为&quot;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quot;。也就是张爱玲有这独特的本事,能用看似平淡无奇的语气去表达她与生俱有的对生活尖锐的甚至是偏执的领悟,而她的文字又总是逼仄而奇巧,《金锁记》值得也必须一遍遍咀嚼和品味,才能一层一层地探进原著的本来意境。</h3><h3><br /></h3><h3>比起小说具有&quot;留下来&quot;的价值,戏剧则更具有&quot;当下&quot;的魅力。作为张爱玲的名著,《金锁记》被先后改编为各种艺术形式而搬上舞台或者银幕。而由王安忆编剧,许鞍华导演,焦媛主演的粤语版舞台剧当属经典中的经典。</h3> <h3>舞台剧的开场便是姜府门前的一对大红灯笼,喜气的音乐一阵阵的响,一阵阵的催,女主七巧伏在一个男人身上,被背进了姜家,也背进了她一辈子的人生。音乐骤停,七巧掀起红头盖,细细地喊了声"人呢?"</h3><h3><br /></h3><h3>七巧不知背她进门的那个是姜家三爷,而与她洞房的却是残疾的二爷。故事就这样开始了。全戏150分钟,上半部分是七巧在姜家大家族里的生活琐碎,那时的她,虽然日日要照顾一个残疾的丈夫,却依旧打扮得花红柳绿; 虽然说起话来极尽尖酸刻薄,却依然想着法儿地去接近和讨巧姜家的其他人;虽然恨毒了娘家兄嫂,却还是偷偷地攒下金银饰物,等着他们来看她时,边骂边送他们,她想着背她的那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想着男人,这心就还活着还热着。</h3> <h3>戏剧的下半部分是姜家各房自立门户之后。七巧再出场时,已换了一副素寡的长裤装扮,她憔悴,干瘦,走路摇摇晃晃,耸着肩膀、捏着嗓子说话,她带着一双儿女,依靠分家得到的田地与宅院,整日沉迷于吞云吐雾中。</h3><h3><br /></h3><h3>戏里省略了原著中七巧与儿子、儿媳的交错,而只是取了七巧与女儿长安的一条线。的确,母亲与女儿之间的对抗更能凸显一个中年女性的病态心理,这也是戏剧要带给观众更清晰的脉络和更直白的叙述。舞台上,七巧逼着十多岁的女儿裹小脚,诱惑其抽鸦片,千方百计地阻挠已经熬成了三十岁老姑娘的女儿与其热爱的男子成婚,她刁钻、刻薄,对每一个人,女儿与未婚夫最终分手,而七巧呢?</h3> <h3>末尾,舞台上悬挂着一个硕大的月亮,瘦的、干的、老的七巧跳到满头银发的三爷的背上,大段大段的粤语台词辟哩叭啦、穷凶极恶地喷射到每一个观众的脸上&quot;我是疯了,我就是个疯子,我进你们姜家的门就是个疯子这本来就是个疯人的世界,丈夫不像丈夫,小叔子不像小叔子,你们就来拷我吧,用黄金的锁拷住我,我就要用这黄金的锁劈杀几个人,没死的也要送半条命我晓得我儿子女儿恨我,我婆家恨我,我娘家恨我,我就是要你们恨,恨毒了我,恨死了我,单是你们的恨就可以灭了我&quot;</h3><h3><br /></h3><h3>在这段台词里,我的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越抱越紧,好像稍一放松,就会被某一句台词劈杀出一道血来。而这粤语的台词我原本半句也听不懂,全靠现场提示器,全靠原著的记忆,甚至全靠蒙。可就是这最后的月光下的告白也好,控诉也好,把我对七巧的愤怒和鄙夷抛到了最高处,又狠狠坠落,直至摔到地上,碎成了一粒一粒的碴。</h3> <h3>小说中描写七巧的声线是&quot;扁平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quot;,而演员焦媛果然将这一人物特质演绎得淋漓尽致。进入中年的七巧与三爷有一场情欲戏,我以为也是全剧极其出彩的部分。文字描写情欲并不困难,中国文字含蓄有之,直白有之,千变万化写都是美的;电影表现情欲也有很多手法,灯光、音乐、找角度,上道具,自能营造一番意境。而戏剧则只能通过演员来&quot;演&quot;,不能当真的演,更不能当假的演,实在是难度高极,而导演和主演都做到了。七巧与三爷搓揉在一起,话筒发出&quot;嗞嗞&quot;的声音,一声重一声轻的呼吸和呢喃声把台上的荷尔蒙气味一直翻滚到剧场的最后一排,七巧就是在这个时候恍然醒悟的,她迅速想到了钱,迅速推开了男人,在观众的粹不及防里,女主已经手握拳头对峙着男主,她握住的不是别的,正是她生命里的最后一根稻草。</h3> <h3>然后她的心就彻底上了锁,她伸长了脖子钻进了黄金作的枷里,一边挣扎一边紧紧依靠着它,安全比快乐重要,而"男人是碰都碰不得"的。她有多爱钱,就有多恨这枷,恨越积越多,越积越无处渲泻。她还想抓住点什么,她是不甘的,是斗争的,而除了钱和自己养大的一双儿女,她还能抓住什么呢?她给女儿缠小脚,那是她怕,怕女儿走得太快,走出她的世界。可是女儿还是走出去了,一个近三十岁的老姑娘在亲眷们的哄抬和协助下,巍巍颤颤、战战兢兢地走进了一段爱情,而这爱情正是七巧想了一辈子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甚至是几乎得到也决计不敢拥有的东西,她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的女人得到了,而别的女人是谁呢?在这个世界上,七巧历来是被摆弄的那一个,姜家老太太、大太太、三太太,甚至她那一样穷苦出身的嫂子,七巧再上窜下跳,泼皮耍赖,又何尝阻碍得了这些女人的高高在上和一派繁华,她唯一可以攥在手心里,任其摆弄又能与她息息相连的便只有她和那残疾丈夫生下的女儿。</h3> <h3>灯光灭了,那自始至终都竖在舞台中央的两座巨大的道具,打了灯光看是房屋,掐了灯再看竟像两座牢笼。硕大的月亮之下,七巧的故事缓缓落幕。剧场里与剧场外的月亮自然是不一样的,只有月亮底下的故事一样的阴晴圆缺。</h3><h3>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