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随笔——想起了母亲

冰箱灯

夜深了，我又想起了母亲。

引

母亲老了。腰弯背弓腿蹒跚；雪发眼花耳背脸核桃。用母亲自己的话说就是:老成这鬼样子了。

母亲八十四了。以前我们也总说母亲老了，其实还引以为傲，因为老归老，母亲还在侍弄菜园，还能生火做饭，还能经常念叨这谁谁，那谁谁。

但是，这次母亲真的是老了，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了。她的背更驼了，面容更加清瘦，头发似乎白过头了，泛着黄，嘴巴瘪瘪的（以前家里面来人，母亲大多会戴上二哥在大医院订做的牙套，现在没精力戴了）；最揪心的是她看到我们时，眼睛里已经不再漾起往日惊喜而温暖的光芒，——母亲有了间歇性失忆的毛病。

……
1

这次国庆连中秋双节，加上二个小小辈“抓周”，我们齐齐地回到了老家。

佳节办喜事，自然喜庆而热闹，只是天公不作美，阴冷而雨绵，多少给行程增添了不便。待我顶风冒雨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午饭正好“开席”。

趁鞭炮声、吆喝声停歇的工夫，我很笼统地跟客人们挥手招呼一番，也没细看哪位是谁谁谁。待看到坐在人丛中的母亲时，我喊了母亲一声，母亲微微抬头扫了我一下，没有言语，也没有表情，环顾了左右一番便又低下头去。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感觉哪里有点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心想：可能人多音杂，母亲没有听到抑或光线不好没有看清我是哪个。

我们兄弟随着大哥向客人们一一敬完酒后，找了个闲地站定，话题便落到了母亲身上。

“姆妈像这样子二十多天了，这二天还算好的——”我有些奇怪地望向大哥，……大哥接着说“你们老三老四，怕影响你们，我没跟你们讲的，姆妈现在病情加重了，恐怕都认不到你们了……”

我愕然了!怪不得我刚才进门喊母亲，她没有任何反应。以前我回来，可都是高声喊我的乳名，并欠身勾勾地扫视我的身后——看她的小孙子回来没有，看到了则笑吟吟地往怀里揽，怜爱一番；没回来，就会对我“严厉批评”一通。

这时候，我才明白过来，父亲也是这个意思，他不想过多地影响到我们。先一天我还在电话里跟父亲问了母亲的情况的，父亲说还好，一切都好。以前问，也总是这句话，有时“挖”着问，才改一下口说，前几天感冒了，现在好多了……

跟天底下所有的父母一样，只要稍微能动，只要一息尚存，父母总是不愿拖累到儿孙，凡事问起，总是说“好”，身体真的不舒服了，才好像老师给学生打分“降个级”，说声“还好”。所以，还是我们粗心了，父母的表述虽然不想让我们挂心，但是细听还是有层次的。“很好”“好”代表基本正常，说“还好”就是言不由衷了。

在我思想“走神”的当口，大哥继续说着，说母亲马上“八十四”了，这次真的不一样了，大家要有“这个思想准备”。

老话讲“七十三，八十四”是个“坎”，很多老人到了这个岁数，身体机能就会突然恶化而故去。当年毛爷爷也是没有突破这个宿命的。

听到大哥这番话，体会到大哥这段时间为医治母亲的病痛付出了很多辛劳，父亲更是几乎整夜看护已是明显的力不从心，自己却毫不知情而置身事外，不免心生自责而怅惘。

站在餐厅门旁，凉风一阵阵往屋内挤，时不时地裹进雨丝，身上早已没了刚进门时的那份躁热。抬头仰望灰茫茫的天空，心情如同这连日阴沉绵密的秋雨，湿漉漉一片……

2

这才一个多月呀!八月中旬我回老家，那时的母亲可不是这样的。我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一个多月前的情形来。

那时，母亲因为天热也刚刚病过一场，大哥刚好出门了一段时间，还没回来。倒是几个侄儿们很用心，比我们早知道消息，先后回来看过。侄儿们带母亲看过医生，用过药，还购置了降温设备、护腰的藤椅等，母亲心情大好，恢复得很快。

我们回家时，可能是母亲恢复得最好，精神也是最好的时候。母亲看到我们一家三口回来，竟乐不可吱地甩掉柺杖，锅前灶后忙碌起来，我们着急喊她停下，她怎么也不听。

那天吃过午饭，母亲安排我二件事:一是把她弄到巾河去剪个头；二是要帮她剪一下脚趾甲。

我深感意外。有二十年了吧?母亲几乎从不安排我为她做事情，其实我每次回来都有心做点什么。我跟母亲说，帮恁郞洗个头吧，要不洗下脚。母亲断然推脱，要么说才洗过，要么说身上脏，不要你们年轻人捞。

但是，还是终究洗过一两回。前一年的暑假回来，这次我改变方法不跟母亲商量，直接把水打来，用具摆上，讲了几句“狠话”，母亲见状，似乎有些腼腆起来，迟疑中颔首默认了。

初次接触到母亲的头发，不由一阵心酸。母亲的头发白而发黄且稀疏，再加上年迈没有能力勤洗，已生异味。我小心地在母亲头上抺上洗发水，轻揉头发，轻抠头皮，然后反复换水冲净并擦干，母亲一直眯缝着眼笑着，很享受的样子，我也感觉好有成就感。

在我们这个家，上上下下从大哥大嫂带头一直到晚辈，敬老爱幼是传统，大家做得都是不错的，我倒是欠缺一些。这里是应该提一提二哥的做法的。

在我们家，二哥是读书最多的人，见过大世面，秉性最好，温文尔雅。每次回来就会径直寻到菜园去找母亲，拉着母亲的手说着贴心的话儿，亲切又自然，有时还牵着手一道走路。当然对父亲也是这样。

这一幕，我也想学，但还学不好，感觉不太自然，刚碰到母亲手还没说话就放开了。二哥是骨子里的一种亲情流露，是与身修来的。这就是区别。

话说回来。这天母亲主动要求我办事，我好高兴。先用摩托车驮着母亲去巾河小街上剪了头发，返回路上还到“洪山寺”前停了一下，母亲凝视了片刻才离去。

母亲在这里停一下是有原因的，母亲心中一直有“佛”。能自己走动的时候，“洪山寺”可能会算母亲半个家，寺里一年下来总有几次庙会、佛事之类，母亲会去帮忙做些杂事，甚至会熬整个夜，当然捐的“布施”也高于常人。母亲大约是二OOO年前后与佛结缘的，具体情况不祥，起初只是吃“定斋”，后来二哥、三哥相继大病了一场后，改为吃“满斋”。母亲每日虔诚礼佛，早晚告佛一一。

母亲没有文化，她的“佛念”朴素而简单，就是“消业积福”，多做善事结善缘，她愿让所有的“冤业”自己来背负，所有的病痛自己来承受，来换取儿孙们的福报。母亲内心很强大，她也自认为在完成一样光荣的使命，而且是责无旁贷的，她觉得吃再大苦，受再多罪也值得。

可叹的是，母亲仿佛走进了虔诚的误区，她觉得饭食越素越好，身体越劳动越好。也许是早年苦惯了，劳动惯了。她只要能动，就会不停劳作，房前屋后开荒也要种东西。有时菜园里种的菜吃不完，就会喊路人带一些走。乡下农忙了，自家没地，母亲是闲不住的，她就会象排班一样，挨家挨户去帮近邻掰棉花，自己本来腰痛，却一坐大半天，她说劳动一下踏实。

母亲的这些习惯也许是她长寿的原因。但查了下资料，母亲的这种极端的素食主义，造成了她高度的营养不良，以致她严重缺钙，造成骨质酥松，间歇性失忆也是营养不良造成的严重后果之一；她不停劳作，还做超出自己体力之外的重活，并已出现过多次意外。现在早已不是缺吃少穿的年代了，众人力劝，反让母亲不快。难道这就是宿命?……

思绪乱飞，有些跑题。

实际上大哥不知把母亲送去剪了多少回头发，看了多少回病，而从不向大家言语。不过，反过来说，正因为我是头一回这样做，才感受深刻，才更加明白大哥的不容易。

从巾河回来后，当然地要再跟母亲洗下头，以洗掉短发。

接下来，端水跟母亲洗脚。看到母亲脚趾甲时不由吃了一惊。母亲的脚趾甲估计有几年没剪了，趾甲呈土黄色，很厚， 很硬，很长，卷屈长着 ，而且大多长空了，里面塞满了水泥灰一样的东西，应该就是“灰指甲”了。指甲剪是不管用的，得用上裁衣剪刀才行，我先小心地剪去脚趾甲，再尽量掏去“水泥灰”样的东西，过于棱角的部位再用指甲钳磨一磨……

我好一阵自责。以前我们做后辈的虽然都有心在关心父母，但还不够深入，不够坚持，父母一声不需要，我们便放弃了。其实父母是需要我们做的，只是他们的秉性使然，“不愿麻烦别人”成了一种习惯。而母亲腰坏了多年，弯不下腰来，眼睛也看不清，趾甲又发生了病变，她自己是断然没法弄的。

……

3

思绪再次拉回到小小辈“抓周”现场。

坐完“席”后，天气照样是阴冷，风雨是照样交加，大家没有去处。我和二哥陪在长辈们身边聊家常。母亲也坐在人堆里，舅侄姑娘们（我表姐）拥在她身旁喳喳地说笑，扮着脸相照相，变着花样逗趣，想用这氛围感染母亲，母亲也能露出一丝笑意，却再也不象原来那样高门大嗓讲话了，后面的几小时就一直沉默下来。就算最为热闹的重头戏“抓周”环节，母亲也无心关注。她根本就走不拢来了。

再次的鞭炮声过后，晚宴开始了。

这次是二个小小辈“抓周”，分二天进行的，因条件限制，定在小街上的餐馆举行，第二天的情形大抵相同，只是宾客略有变换。因为天气没有起色，母亲又不能吃荤的饭菜，先一天又累了，这天就没让母亲到场。

4

整个活动结束后，当天刚好是中秋节，晚上大家回到家里一起分吃月饼算是庆祝。面对母亲的这种状况，自然也要开个家庭会议。大哥早已深思熟虑，提出请人帮忙看护付工资，大家一致同意。但是父亲不太同意。他说，这不是钱的事，一是说母亲还没那么严重，自己能应付；二是说，母亲起夜多，那别人也不方便照顾。因父亲的坚持，这个议题只好搁置下来。

歇下来，半夜了，我还无法入眠。面对母亲的病痛，父亲的力不从心，还有大哥辛劳的身影……这些都是事啊! 尤其是想到从小街餐馆回来的路上，坐在大哥的车里，大哥问了我的情况后，对我说:“你还是留一天吧!你再陪陪姆妈，万一哪天人不在了，你还会回来吗?你还能回来吗——?”是啊，妈还在，家就在，妈不在了，人生便只剩下归途!想到这里，眼角里泪珠竟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纠结了一晚上，想到孩子的外公才去世不久，中秋节孩子外婆家也是应该去一下的，只好违心决定还是坐二哥车一起走。

第二天，启程的时候，送别人群中少了母亲的身影，而母亲上次倚门送别的身影已然定格，成为永恒，那弓背，那雪发，那眼神怎能忘怀?

祈愿我的母亲珍重再珍重，祈愿我的父亲身子骨再硬朗些，祝愿我的亲人们一切安好!

……

夜深了，我又想起了母亲。

the end

（注:本文写于2017年中秋·国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