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边，那一位哭泣的少女

美友3820051

　　那年冬天, 我刚刚九岁。

清冷寂静的早晨,经过整整一夜的大雪，世界都简单化了。村上的草房、庄外的田野、蜿蜒的小河都被装点成了一个银白的童话世界，显得洁白而又亲近。看着泥巴墙窗外堆积的白雪和银亮的天空，我早早地起床。可是这一次父母亲没有让我到外面玩雪，而是给我穿上了一套崭新的棉衣棉裤。母亲贴着我的头对我说："好孩子，今天是你对像云子来我家相亲的日子，要听娘的话。"

一大清早，我家就来了很多人。其中有舅舅，他是我的媒人。母亲在厨房里准备各种饭食，香喷喷的，像是过年。我围着锅台要吃这吃那。母亲说："今天你对象相亲，你一定别闹。"我对她说："不给我吃，我还要大哭，让他们都听到！"说到这，我就躺倒在地。这时舅舅过来，给了我两毛钱，说让我到堂屋去一趟，云子家人在那里等着看我。母亲赶紧把我抱到怀里，又擦鼻子又整衣服。

　　我先是看到一个和蔼的中年男子，用笑眯眯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他臂下藏着一个扎着两个小辫、睁着一双闪亮大眼睛的小丫头在看着我，很快又将脸藏到那中年男子的背后，只露出那干净、整洁的红花棉袄、黑棉裤和小巧的花布棉鞋。

后来，舅舅说云子父母亲很满意这门亲事，要我父母亲经常到他家走走。每次父亲从云子家回来，都说云子父母如何盛情，把父亲送出离她家几条田埂远，才舍得让父亲走。

第二年春天，云子父亲到我家，送来了两颗枣树苗。告诉父亲，把它们种在院中，将来可以为子孙遮阴，也好让后代在秋天有枣子吃。舅舅说，云子家人真疼我。后来，这两颗枣树在我家院中显示出旺盛的生命力，树枝粗大，树叶密密匝匝。即使在炎热的夏季，我家院子也还是浓阴匝地，鸡鸭歇憩其下，清凉舒适，好不安逸。母亲常说，这是云子给俺家带来的福分。

我十四岁那年开始，每到端午，父母就让姐姐接云子到我家过节。那时，正值农闲，乡下一片翠绿。子规声里，到处是绿油油的秧苗，田埂上时常走过身穿花布、扎着小辫的农家姑娘。农家人也总喜欢站在家门口，辨认着在那绿秧苗的风浪中、在那烟柳深处，走着的是谁家的媳妇。

　　云子第一次到我家过端午时她15，我14岁，我刚刚上初中。一走进家门，就看见一个小姑娘规规矩矩地端坐在堂屋前。她扎着两个油光发亮的小辫子，越发衬托出满月似的嫩白小脸儿；红色底的圆领白花褂，丹青色的花布裤子下面，穿着一双灵巧的花船小鞋；那双含羞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透露出一丝淡淡的少女的芬芳和孩子般的天真；两只小手在胸前急促不安地揉捏着自己的一只小辫子，对我一笑，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又局促不安地低下了头。我知道，她就是云子，已经和我四年前的记忆不同了。

云子在我家度过了三个端午节，每次都呆四天。农历五月初三来，初六回家。而这三年我正好读初中，一直住在学校，只是吃中饭的时候才回家。每次吃饭，云子总是坐在母亲旁边，雪亮的眸子不时和我相对。每到这时，我就会低下头吃饭，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

当时我做作业和睡觉的屋子很乱，也是因为自己不常在家住的缘故。每当云子来时，床铺和桌面都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把我的脏衣服洗后，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边。连多时不用的煤油灯罩、灯芯，都被她擦得亮亮，剪得整整齐齐的。母亲常说："云子对你真好，我不让她做，她就偷偷进到你房子里，一呆就是半天。"

其中印象最深的是，每次她回家之前，都在我的书房里叠折了好多白色的纸鸽子，还有红纸剪成的大头娃娃，小巧而又精致。屋子里被装点成了一个童话世界。

　　云子家当时在我们农家是很宽裕的，由于勤劳，年年吃余粮。但云子的父亲很封建，重男轻女的思想使得云子一天书都没有读过。这一点，我当时在长大的心中，意识到我和她的距离。

做媒人的舅舅，见我渐渐长大，多次催我到云子家拜年，我却固执地从来没有应允过。舅舅说，云子父母都说了，等我初中毕业以后，过两年，就可想到把云子嫁到我家来。多次催我父母让我过去到云子家拜年，家里也这样逼着我。而我那时正专心于学业，矛盾终于在1991年，我读初三的那年秋天爆发了。

那一年的秋天天气已经很凉，我家院子的那两颗枣树已经结满了红红的枣子，院子里落上了一层厚厚的淡黄色的枣树叶。那是一个下午，舅舅来到我家催问我对亲事的态度，我对他大喊道："我不答应，我不答应。我现在就去和云子家人说我不答应！"说到这，不等舅舅和父母反应过来，就象一头犟牛，冲出家门，向云子家跑去。

我家和云子家相距有10里远，分属两个村，中间有一条河，两边都是大片的农田，没有路，云子家过了河就是。

那时，稻子刚刚收割完毕，稻茬朝天露着。我穿着大裤兜，光着脚和腿顺着稻茬田一路跑下去，腿上戳的血迹斑斑。

秋日下午金黄的阳光照在河面上，几簇羽毛丰满的鸭子亲密地依偎着，嘎嘎地说着悄悄话。一群赤着脚的年青姑娘们正蹲在河边的青石条上洗衣服，嘻笑着、打闹着。粼粼的金色波光荡在她们欢乐的笑脸上，也在温柔地揉搓着她们的身影。在这清凉的秋日河面上，早已是棒起棒落、笑语声声了。

我第一眼就看到人群中洗衣服的云子。她一抬眼，也看见正在向她家方向跑的我。她赶紧停下手中的活，神色慌张地往家跑。

跑到云子家时，云子父亲不在家，她母亲迎了出来。赶紧拉我进屋，扶我坐下问："娃，你怎么啦？"紧接着又找来干布替我擦腿上的泥血。"你怎么啦，娃？"她抬起头来，满脸慈爱地看着我，眼睛里噙满泪水。我这时才看清那是一张多么亲切多么充满慈爱的脸。眼神满溢着母爱。我又看看她的手，那是双干瘦而又古铜色的手，在轻轻地擦着我腿上的血迹。蹲在我的面前，头上的白发在我眼前晃动。我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这时，云子从里屋出来，她已经换了一套新衣服，蓝底百合花褂库，一双粉红色的凉鞋，还有那双刚刚梳理的小辫子，分搭在前肩。站在我面前，双手垂放在一起，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手的手指，低着头，像似做错了什么事一样，一言不发。

　　我猛地站起来，对着云子的母亲说："我和云子的事我不答应！"

云子的母亲突然惊呆了，慢慢地站起来。"娃，你说啥？"稍后，她的头禁不住左右摇摆，眼里噙满了凄寒的泪水。我再也没能看下去，转身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跑了。等快跑到河边，我回头来，看到云子也跟着我跑了出来。

"你等等！"云子在对我喊，这也是她这一生对我说的唯一的一句话。我没有停止脚步，"轰"的一下冲进河里，匆匆到了对岸，不停地往下跑。待我再回过头来看时云子已经追到河对岸边，站在那里，朝我这边望，我那颗年青的心突然象电刺地一般，放慢了脚步。

夕阳像一个大大的玉盘从她的身后斜照过来，红彤彤地洒满了河面，正好衬托出她的背影，百合花的套装在日光下显示成淡黑的身影，搭在肩上的两个小辫也清晰可见。她用一只手捂住嘴，另一只手在擦眼泪，显然是在掩面而泣。后来又弯下腰去，秋风中能够依稀听到那个少女的哭泣声。

那一年以后，我们两家就失去了联系。我后来又读了师范，在外地工作了几年，又进修以至后来读研究生，远离老家大别山，来到这千里之外的巴蜀之地。风尘碌碌，一去12年。我对云子的事也一无所知。然而，我却时时想到云子和他家人的生活，内心常常感到自责和愧疚。

今年春节回家，又看到院中的那两颗枣树，一如当年。母亲说每年的枣子结得都很多。每到秋季枣子成熟时，大姐二姐乃至邻家的孩子都爱到我家来采摘，小院子成了娃娃们的乐园，只是越来越少的人还记得枣树的故事。

我在做服装生意的二姐家停留时，二姐无意中谈到了云子。一个来买衣服的人对二姐说，她是云子娘家邻居。她告诉二姐，你弟弟退亲不久，云子精神痛苦，因为退婚所造成的压力，遂于1992年夏，就远嫁到邻省河南商丘一远房亲戚那去了。婚后生活艰难所迫导致过度劳累，一直怀不住孩子，流产了好几次。你弟弟幸亏当初没有娶云子做媳妇，否则，你们王家就可能断了香火。听到这，我却禁不住悲从衷来，泪水模糊了双眼。那一刻，我仿佛又清晰地看到12年前的那一幕：河对岸，那一个掩面哭泣的少女。

原载2003年《草地》，后载于2004年《青春》，再载于2005年《散文（海外版）》，最后收录于《中国精美散文100篇》（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