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只小蜗牛

光光头

人生总有机缘。

一旦步入中年，便觉许多前因后果似有命定，于是不管是遭遇平和还是迎上跌宕，都能坦然接受，是为“不惑”。

今年春天做了个决定，想下乡支教，暑假末便有了结果，于是，八月底的某一天就来到了一所有着童年色彩的小学。

有平房，红瓦蓝天。

有操场，煤渣铺就，青草长成。

有蜻蜓，在下午的阳光里飞舞。

还有我，背着手站在校园里的甬路上看着这一切。

然后，我就拥有了一间教室，有了56个孩子。

两年前记录往事的时候，想起自己的第一届学生。时过境迁，许多东西来不及体会，耐心和从容还来不及成就自己，第一拨孩子就毕了业。

四十多岁的时候重新荣升“主任”，每天在课堂课间，时常会想起那首小诗：

上帝给我一个任务

叫我牵一只蜗牛去散步。

我不能走太快，

蜗牛已经尽力爬，为何每次总是那么一点点？

我催它，我唬它，我责备它，

蜗牛用抱歉的眼光看着我，

彷佛说：「人家已经尽力了嘛！」

我拉它，我扯它，甚至想踢它，

蜗牛受了伤，它流着汗，喘着气，往前爬…

真奇怪，为什么上帝叫我牵一只蜗牛去散步？

「上帝啊！为什么？」

天上一片安静。

「唉！也许上帝抓蜗牛去了！」

好吧！松手了！

反正上帝不管了，我还管什么？

让蜗牛往前爬，我在后面生闷气。

咦？我闻到花香，原来这边还有个花园，

我感到微风，原来夜里的微风这么温柔。

慢着！我听到鸟叫，我听到虫鸣。

我看到满天的星斗多亮丽！

咦？我以前怎么没有这般细腻的体会？

我忽然想起来了，莫非我错了？

是上帝叫一只蜗牛牵我去散步。

今日身处此境，念及此诗，感受又与过往不同。

我时常想，可能施与和接受原本就是一体，可能我们日日夜夜被某些功利评价牵制住的东西让我们失去了对本质的探究，反而过度地为了追逐表象的繁荣和他人的肯定而违背了自己的初衷。

而一旦加倍地将功利填充进表象，那么总有一天这个表象花枝招展的硕大的气球，将彻底地沦为碎片。

我们在怕什么呢？

如果只是为了追逐短时间里高潮似的掌声和吹捧，那是虚荣，而不是教育。

我很庆幸，这么多年，我可以比较自我地插着裤兜站在离这个大气球远一点的地方，做一点我喜欢做的，在内心保留一些当年父亲对我说的话，当我可以让一些生命苏醒，哪怕他们只是动动睫毛，我将获得最完美的平静。

因为毕竟，人类的美好与恶习共存，且会永远共存。

任何想统而为一的人都是愚蠢的。

我们能做的不过是传播罢了，至于能否被认同和接受，那是施与者和接受者的一种契合。即便如此，这种契合也只是一种暂时。

因为思想是会成长的。

费希特说：发生在上帝世界里的一切都是为了成为最完美的人而生，但那个世界有什么胚芽、什么花朵、什么果实，我不知道。

可能这样想的我，在面对56只蜗牛的时候，才能想到，或者现在是蜗牛的它们，将来可能生出翅膀，褪掉背壳，成为翱翔在晴空里雄鹰。

我一直这样认为。

班里的一个叫糖糖的女孩，她第二大爱好是读书。

第一大爱好是捉虫子，各种虫子。

只要有，每天都捉。

我认识她的第三天，她就到办公室来找我，右手握着，左手扶了扶眼镜说：“老师，你看这是什么？”我一看她打开的右手，是一只类似蚂蚱的昆虫，就说：“可能是蚂蚱的一种。”

于是整整一个课间她都在跟我讲她家里玻璃瓶里的那些蚂蚱。

又过了一天，同学们都在院子里疯跑，她蹲在大树下一动不动，我偷偷地在她身后给她拍了张照片，然后蹲在她身边，原来她在看蚂蚁。她用叶子的脉络摆成一条线，让蚂蚁在这条线上爬高爬低，然后自己笑得无比开心。

周末的清晨，我正在沙发上的朝阳里看周刊，她给我打来电话，从来没有任何称呼直接就自说自话。

我说：“你应该叫我什么呀？”

她愣了一会说：“噢，于老师！”

我说：“对喽，给人家打电话或者问问题，都要称呼别人，要有礼貌。”

因为打电话应该怎么称呼怎么说再见的问题我跟她说了两遍，她学会了，又重复了一下开头的问好过程，然后她说：“老师，老师，你知道我刚才看见什么了吗？一只枯叶蝶！”

其实，我只是隐约知道枯叶蝶的分布区而并不确定，所以我问她：“你在哪里看到的？”她说：“我家园子里啊，奶奶种了一些花，有些爬到门口了，颜色可漂亮了！”

我脑子里立即浮现出凌霄花的美。

“所以就有蝴蝶！”她接着说。

我煞风景地说：“还不到八点，你读书写作业了吗？”

她根本没接我的话，继续说：“你知道吗，现在是观察蝴蝶最好的时间，太阳再出来，蝴蝶就躲起来了，就看不到了！”

其实她的意思是这么好的观察蝴蝶的时间你让我来写作业？

我立刻很惭愧。

然后接近二十分钟的时间她又扯到帝王蝶，又到台湾蝴蝶，又到蛾和蝴蝶的区别……

可是她常写不完各科作业，常写好多错别字。

又可是，每当在课堂上提问到课外的知识，她却总是会把手举起，她知道美洲蝉在地底下多少年，她分辨蛾子，今天她又跑过来问我青蜂和杀人蜂……

为了给她讲青蜂和杀人蜂，我得给她自己做个PPT。

她貌似懵懂的外表下面，有一双藏着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智慧的眼睛。

我们用什么标尺来界定她？

我们给她打一个什么分数？

再过许多年，我们还会不会介意和其他孩子在一个平台上的她考过多少分？

她，会不会是中国的法布尔？会不会？

这是我的第一只蜗牛。

小蜗牛在功利的评价下爬得慢一些，可是我们却要它跟骏马赛跑。

因为制度举起它手中的鞭子“啪啪啪”地甩出“权威”两个大字，画出了一条标准线。

以前看书说，医神埃斯科拉庇俄斯面对同一种病症开药方时，给第一个人开的药方是让他骑马，给第二人开的药方是让他散步，给第三个人开的药方是洗冷水澡。

而我们可能只有一种办法，全都打上吊瓶。

可是，我想慢慢的。

因为教育的意义从来不是在现在回报，而是在将来显现。

用短视来评价成果，教育者本人必定是痛苦的。而如果能想通此点，说不定我们所有教育者持续接力的付出才是真正在“养育”一个孩子。

这种意义需要很久才能体现，我们不必焦急。

当我们终于成长到一定阶段，从人群中抽身出来，站远了看每一个不同的灵魂，会领悟到每一个灵魂都有个体的美。

我们要做的，只是感激那段经历就好。

我们不必骄傲自己可能优胜于他人，更不必自惭形秽。因为真的，别人眼里的同情，说不定正是我们的快乐。反之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