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满河

吕硕文

　  那年中秋夜，我匆匆从苏州搭夜船赶往杭州。走过晃晃荡荡的跳板，回头望着在朦胧夜色中杂乱喧闹的码头，无端升起一阵若有所失的惆怅。这座古城有太多叱咤风云的人物，有太多源远流长的故事，它不会轻易记得我这个仅仅逗留了一天的异乡过客。但是，这一天苏州给我这个常常在风雨中奔波的人足够的宁静与慰籍，令我悄悄离去之时，禁不住恋恋不舍地向它告别，虽然，我不知道古城会不会听到一个异乡人临行留下的祝福。
    打开船舱小间的门，里面窄窄的四个床位，已有一家三口人了。我那唯一靠窗的床位上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
    "爱玲，快回来，别碍着大哥哥。"那对河南口音很重的老夫妻边招呼我边叫回他们的女儿。
   "没关系……"我随便把背囊扔在床上，和爱玲姑娘一起靠着船窗，看着船慢慢地离开那陌生而又亲近的姑苏城。
    然而，在这皎洁的月夜，我仿佛还能看见越女西施在灵岩山吴王宫苑的玩月池畔，黯然望着天上圆月。也许，她怨艾历史把过分的重负压在自己柔弱的肩上，把她卷入一场王者争霸的纷争。恐怕此生此世也再难见家乡的父母，难见浣纱的姐妹，更难见心心相印的范公子了。难怪她的心似那满地月色一样苍白，一样悲凉。
   我仿佛还能看见年迈的韩世忠信步沧浪亭外，月下长叹。他是恨昏皇无能，奸臣弄权，令宋军壮志未酬，失去直捣黄龙的胜利。如今，他空怀一腔热血，看着百姓颠沛流离，妻离子散，唯有独对孤月，潸然泪下。
   中国千百年历史中，有太多分离，太多失散，为世上留下千般怨恨，万种憾事，人悲哀，月也悲凉。此时，我终于明白了人们为什么看每出戏、每本书，都要求一个完善团圆的结局；为什么总是企盼八月十五人月共团圆。此时，我再不敢多看一眼早已溶入波光月白中的古城，不敢追觅那些伤感的故事。
   这时候，船经宝带桥。之前，早闻"瑶台失范凤头钗，玉带卧水映碧苔，待到中秋明月夜，五十三孔映影来。"果然，这道古桥宛如玉带，铺在溶溶月色的河中，把远山近水系结一体。遥望那一串古老的桥洞，一串泛白的月影荡漾其中。今夕中秋夜，许多人倘佯桥上，赏美景，度良辰。我真感谢唐代刺史王仲舒鬻买官服的玉带，捐资筑建了宝带桥，使人们多了一个共聚团圆的地方，使人间至真至美的亲情犹如桥下的"串月"，形影相衔，经久不断。
   船舱里，老伯夫妇已摆开月饼、水果、瓜子……在这夜航船中度过一家人的团圆夜。我不愿我孤寂的愁绪败了老人家的兴致，悄悄离开小间，走到船舷，任阵阵晚风吹拂，独自守候着大运河上的明月。
   八月的月亮浸在八月的运河水中，恰似一河流银泻玉，影影绰绰，闪闪烁烁，惹人喜爱。不疲不乏的河浪拍打着石砌的堤岸，基石印满了水痕与青苔，已经有些残缺，有些坍塌了。古埠头也散落了，长长的青石板半截躺在水里，半截架起，黑黝黝地凝视夜空……这条河流淌了多少个日出月落。今天，它的确衰老了。当初，吴王阖闾开凿这条河是为了征战，它令千万人被抓为兵丁，血洒沙场；隋炀帝拓展这条河，好在河上花天酒地。它又令千万人被充作劳役，苦死荒堤。一次次灾难，河堤上娘唤儿妻盼郎。运河两岸有数不清哭泣的家，数不清破碎的中秋夜。幸好后来运河变得温良了，变得慈祥了，它捎回远在他乡家人的归期，它搭来就近邻村亲戚的问候。河上有几多船艇，几多埠头，就有几多欢乐，几多团聚。
    今夜，夜航船每经一个小镇，一个村落，都会看见岸上人家张灯结彩，临河的窗口传出欢声笑语，孩子提着灯笼在街上奔跑追逐。……小镇、村落过去了，古运河回复了静谧。那些人家一定不会知道，刚刚走过的夜航船上，有一个人对他们是多么羡慕，甚至还有点点嫉妒。 ­
   月上中天，夜更静，古运河睡了，船上的人也睡了。我踏着被清凉晚风熏得微微醉意的脚步，轻轻走回船舱。 ­
   在我的床头，几个切开了的月饼压着一张用旧烟包摊开写的纸条："老弟：我们有缘，今夜同船，请你和我们一起共度中秋，尝尝郑州的月饼。"忽然，我才知道自己很蠢很蠢，不应恨，不应怨，……古运河上有情，有梦，有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 ­
   我细嚼着月饼，眼角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