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晴雯【原创】

郭锐

<h3>晴雯人物解析</h3><h3><br></h3><div>晴雯判词</div><div>曹雪芹将她列在“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首,其画“既非人物,又非山水,不过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div><div>有判词云:</div><div>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div><div>雨后或雪后新晴为霁,成花纹的云彩为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已隐含了晴雯之名,及其悲剧性的命运。这和背景画的内容也是一致的。</div><div>“心比天高”:十岁的时候被赖大买去做丫头,是奴才的奴才,后来像礼物一般孝敬了贾母,但却没有一点奴性。她的爽直莽撞针对的是每一个人:宝玉、黛玉、袭人,用客观的眼光来看,她实在不是一位好丫头,她从来没有摆正奴才的位置,即便要求宝玉爱自己,也是站在“人”这一个同样对等的高度上,不是奴颜婢膝,也没有温柔和顺,再用黛玉所说的便是“我为的是我的心”。为了自己的心而活着的人,在现在也没法不让人感动的,我们难道一定要对着这颗高贵的灵魂指责她:你只是个奴才?身为下贱是她无法改变的命运,但我们已经看到了弱小如晴雯是怎样为这不公平的命而抗争,她不愿服侍宝玉洗澡,她也看不惯别人的鬼鬼祟祟,她如此珍爱自己清白的女儿身, 果真使最明白女儿的宝玉另眼相看,由亲昵而升为心爱。看宝玉挨打支走袭人却让晴雯送手绢,我们已经明白晴雯与宝玉更贴心了。“风流灵巧”是晴雯的又一大罪状,晴雯的灵巧确实给她惹了不了麻烦,对于她暴炭一样的性子,有如平儿般的人物知道体贴,能够理解,有如宝玉一样的主人知道敬重,多方维护。也有因挨打受骂吃了亏的,难免要背后下蛆。看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的一番话便知。她告晴雯,无非是说她掐尖要强。但王夫人触动的心思却是“长得几分像林妹妹”的晴雯轻狂太过,一口咬定她是妖精,再怀疑她与芳官、四儿等人私情蜜意,勾引宝玉。 正因如此,晴雯后被王夫人赶出大观园,抱屈长终。宝玉感伤不已,作《芙蓉女儿诔》以祭之。</div> <h3>人物描写</h3><div>1.晴雯无疑是曹雪芹最最钟爱的人物之一,单看那字字珠玑句句血泪的《芙蓉女儿诔》就知道了。可是在浩瀚如海的“红楼梦研究”文章中却很少有评论文章专门写晴雯的,原因是什么这又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了。</div><div>2.“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惹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div><div>曹雪芹先生对晴雯的态度可以由这首词看出来,曹雪芹先生认为她是霁月在天,她的人品很是难得,光明磊落,她会寿夭是因为周围环境的黑暗,可见曹雪芹对她的基本态度还是肯定的。</div><div>晴雯花语—芙蓉</div><div>芙蓉又名木莲,因花艳如荷花而得名。另有一种花色朝白暮红的叫醉芙蓉,木芙蓉属落叶灌木,开在霜降之后,农历十月就可以在江水边看到她如美人初醉般的花容与潇洒脱俗的仙姿。木芙蓉的花神相传是宋真宗的大学士石曼卿,宋代盛传在虚无缥缈的仙乡,有一个开满红花的芙蓉城。据说石曼卿死后仍有人遇到他,在这场恍然若梦的相遇中,石曼卿说他已经成为芙蓉城的城主。因众多传闻,以石曼卿的故事流传最广,后人就以石曼卿为十月芙蓉的花神。</div> <h3>晴雯美丽</h3><div>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没有正面描述晴雯的美丽,但是读者都知道晴雯的美丽出众,是因为曹雪芹用铺垫渲染的手法,让一些反感晴雯的人从口中说出来,这就使得晴雯的美丽更加突兀。</div><div>晴雯早在第五回就轻描淡写的出场了,是说贾宝玉在秦可卿的卧室睡觉,有四位丫鬟服侍他,其中有晴雯。然而第一次描述晴雯的长相,就到了七十四回,是出自最恨晴雯的王善保家的口中,她向王夫人进谗言:“………宝玉屋里的晴雯,杖着她生的模样比人标致些……”,至于如何标致,王夫人听了王善保家的话之后就想起来了,是“水蛇腰,削肩膀”,这个“水蛇腰削肩膀”就是那个时代美丽女性的标准体形,在王夫人把病重的晴雯叫到眼前的时候,在王夫人的眼中,我们再一次看到了晴雯是个“美人”“病西施”,晴雯的美丽不言而喻,是荣府上下一致承认的。</div> <h3>聪明智慧</h3><div>晴雯聪明智慧高傲泼辣,深得宝玉的重用和赏识。 可以说在怡红院的大丫鬟</div><div>中,宝玉尊重的是袭人、信任的是麝月、喜爱的是晴雯。凡是他和黛玉私下传情的事情,都是差遣晴雯去办理,晴雯也深深理解宝黛的感情,传话送物爽朗飒利。像宝玉病中惦念黛玉,给黛玉送旧手帕,就不能让袭人等发现而偷偷的让晴雯送去。</div><div>机敏而又尖刻</div><div>晴雯机敏而又尖刻,对袭人被王夫人暗许做宝玉的妾,虽然作者没有明述晴雯的嫉妒,但是从晴雯的话里话外却能够明显看出来她的羡慕和嫉妒。晴雯敢爱敢恨敢说敢骂,快言快语,有的话语不用作者介绍,读者就知道是出自晴雯之口,在她跌了扇子而顶撞宝玉的时候,袭人劝解,晴雯就连讽带刺回敬了袭人:“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服侍爷的,我们原没服侍过,因为你服侍的好,昨儿才挨了窝心脚。”“哎哟!这屋里单你一个人记挂着他,我们都是白闲着混饭吃的?”不一而足。有些事情也只有晴雯敢于做出来,比如撕扇子做千金一笑,比如病中勇补雀金裘。比如冬天的夜晚穿着单衣吓唬人,一个顽皮、灵巧、任性的美的形象确实赢得了许许多多读者的怜爱。</div><div>行为光明磊落</div><div>晴雯在大观园中的所作所为是光明磊落的,她虽然和宝玉情投意合但却不会象袭人那样“鬼鬼祟祟”的有肌肤之亲,虽然无依无靠家境贫寒却不会象别的小丫头那样偷偷摸摸,她看不起那些狗仗人势欺负奴才的奴才,在抄检大观园的一幕里,晴雯的言行象一颗瞬间升起的绚烂的流星,刹那间照亮了大观园那黑漆漆的夜晚。</div><div>因为晴雯早夭于《红楼梦》前八十回,所以我们看到了出自曹雪芹笔下的一个完整的人物形象,风流灵巧高傲尖刻的晴雯给人们留下了“空牵念”的世代遗憾,乃至于红楼迷们念念不忘那“夜夜长空霁月光”!</div> <h3>反奴性</h3><div>晴雯的反奴性还突出表现在她与贾宝玉的关系中。在这些丫头中,除晴雯之外是没有任何人敢与宝玉冲撞的。第三十一回:“宝玉让晴雯拿果子给自己吃,晴雯笑道:‘可是说的,我一个蠢才,连扇子还跌折了,……倘或再砸了盘子,更了不得了!’宝玉笑道:‘你爱砸就砸。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有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听撕的声儿。’宝玉听了,便笑着递给她。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又听‘嗤’‘嗤’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撕的好,再撕响些’。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宝玉赶上来,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给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作几半子,二人都大笑起。”在那种时代,那种家庭,一个丫鬟敢于向主子以任性的姿态继续她的反抗,而主子居然以此为乐,这出人意料的情节足以表现出晴雯与宝玉性格中的共同之处,表达出他们间深切的关系。晴雯与宝玉,在形式上只能是奴主关系。但在晴雯的内心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听任主子奴役、侮弄或践踏的奴才,即使对宝玉也不能例外。她所珍惜的只是互相尊重和真诚相待,因此她的自尊心在宝玉面前更不可以受到损伤。在宝玉,从来就不愿以主子自居,以奴才看人,当然更不以一般丫鬟来看待晴雯。宝玉看厌了别人对自己的奴颜婢膝,媚主求荣,特别看重晴雯的全无“媚骨”。 晴雯之死 晴雯之死的重点在一个“屈”字。作者写宝玉去看望晴雯,晴雯悲愤地对宝玉说:“只是一件,我死了也不甘心的。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蜜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耽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当日也另有个道理;……”晴雯受冤屈而死,死不瞑目。晴雯是正义无辜的,为了死而无恨,她选取了一种特殊方式,给枉耽的虚名充实进了实际内容。她剪下自己的指甲送给宝玉,穿上了宝玉穿的小袄,而且说:“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耽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这是对使她蒙冤的黑暗势力的抗议,是失败之后进行了胜利的抗争。堂皇正大,敢做敢当,视死如归,这就是晴雯的本色,这就是晴雯的风骨。</div><div>晴雯的死亡,在贾宝玉精神生活上所带来的打击与惨痛,是无法形容的。晴雯的死亡,暗示了林黛玉不可避免的死亡命运,也说明贾林爱情悲剧反封建的强烈倾向。贾宝玉将他无比的愤恨和哀伤,用优美的文笔,一齐写进《芙蓉女儿诔》里。《芙蓉女儿诔》是讨伐封建势力的檄文。“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箷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飚;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既怀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闱恨比长沙;贞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他痛骂那些狐群狗党的小人,他痛恨封建统治者的狠毒残忍。他把晴雯看作“高标见嫉”的贾谊,看作“贞烈遭危”的鲧,这种评价是非常之高的。</div><div>晴雯的全部生活是一首诗,是一首充满着青春生命力的抒情诗。她的高尚品质,她的反抗精神,她的天然美貌,她的恶劣环境,似一盆才透出嫩剑的兰花,被葬送在猪圈里!晴雯的形象,是曹雪芹心灵的宠儿,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艺术精品。曹雪芹在塑造这一形象的过程中,在现实生活的基础上,通过细密的思想活动,丰富的艺术想象与适当的夸张,使得这一人物性格格外明朗,使得她的生活面貌格外美化,格外诗化。在晴雯的锋芒毕露的言谈笑语中,在她的眉眼动静的开合中,时时流露出来美丽的激情和光彩夺目的绚烂。曹雪芹把这一洁白无瑕的雕像,摆在大观园富丽堂皇的地毯上,使读者在那封建堡垒的家庭里,感到一点春风和暖的气息;在那千依百顺而又彼此排挤陷害的奴婢中,看到一个坦白、直率、天真、刚强和敢于嬉笑怒骂富有反抗精神的人物。她虽身处下贱,却是一个大写的“人”。</div><div>七十四回在 “绣春囊事件”发生以后,邢夫人借机发难。王善保家的,她是邢夫人的陪嫁,王善保家的就说晴雯的坏话。这时候,王夫人连晴雯是谁都不知道,后来王夫人下令马上把晴雯叫来。而且让那个丫头不许告诉她,为什么叫她。</div><div>晴雯这时候来了,晴雯一看那架势,就知道自己被暗算了。我们看晴雯来了以后,王夫人怎么说的?王夫人就说:“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然后她就问宝玉今日可好些?我们看,晴雯回答得胸有成竹,晴雯真是聪明绝顶,她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王夫人就信以为真了。如果袭人早就告了她的密,王夫人会信以为真吗?我们看,王夫人说:“这就该打,你难道是死人啊?要你们做什么?你不是在宝玉屋里的吗?宝玉今天好点,你都不知道!这就该打,你是死人啊。”结果晴雯回答说,晴雯回答得真妙。她说:“我原是跟老太太的,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老太太让我去的时候,我本来我就回过,回过我笨,不能服侍。老太太骂了我,又不要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做什么?我听了这话才去的。”晴雯多聪明啊!你想,王夫人能去找老太太对证吗?说,老太太您说过这话吗?晴雯知道,王夫人肯定不会对证,她编出来。你想,晴雯把贾母搬出来,真高明!</div><div>晴雯接着说,她说:“不过十天半个月之内,宝玉闷了,大家玩一会子就散了。至于宝玉饮食起居,上一屋有老奶奶、老嬷嬷们,下一屋又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我闲了还要去做老太太屋里的针线。”你想,王夫人会去对吗?老太太你还让她做针线吗?才不会。“我闲了,还要做老太太屋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那我以后留心就是了。”这是以攻为守啊!你不说我不留心吗?那我以后留心就是了。王夫人说,别,别,别。她说:“你不近宝玉,这是我的造化,不劳你费心。”王夫人是信以为真。</div> <h3>晴雯感冒之后</h3><div>话说这年冬天,袭人母亲病危,请假回家去了,当晚袭人母亲停床,不能回来上班。平时怡红院首席大丫环就是袭人,袭人不在,王熙凤安排晴雯和麝月为当晚值班的大丫环。从这天开始,晴雯外感风寒,发烧,鼻塞,头疼,乏力,病了好几天。用现代医学看,这是一场重感冒。曹雪芹用三回的巨大篇幅,描写晴雯这次生病的林林总总;晴雯的可爱和宝玉的爱心,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div><div>一 晴雯生病的起因</div><div>红楼梦时代北方贵族家里冬天的取暖设施是火炕,怡红院里自然也不例外。宝玉的卧具当为火炕。火炕这种取暖设备,只要火烧得足够旺盛,据说是很暖和的。因此,即使室外寒风凛冽,炕上也是温暖如春。宝玉的值班大丫环,麝月睡在暖阁,紧贴宝玉的火炕;晴雯睡在熏笼,位置稍远。晴雯的熏笼是什么样子?估计是用炭火做热源的可移动式取暖设备,这炭火与火炕不同,火炕是在炕下面用烟道气加热,熏笼可能是在上部加热,反正是挺暖和吧。</div><div>那个时代晚上没电视可看,也不能上网,宝玉和晴雯、麝月他们说笑一阵,大约晚上八点就睡了。到了半夜十二点,宝玉要喝水,把晴雯也吵醒了。按照当晚的分工,宝玉喝水这事,应该是麝月管,麝月侍候宝玉喝水后,要去卫生间,就对宝玉和晴雯说,你们别睡,我一会就回来。</div><div>那个时代室内没有卫生间,卫生间在室外呢。麝月去卫生间,晴雯调皮,要吓她一跳。曹雪芹写道:</div><div>晴雯等他出去,便欲唬他玩耍,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熏笼,随后出来。宝玉劝道:“罢呀,冻着不是玩的!”晴雯只摆手,随后出了屋门,只见月光如水。忽听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悚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利害。”</div><div>宝玉见状,急忙喊晴雯回来。可是已经晚了。“晴雯因方才一冷,如今又一暖,不觉打了两个嚏喷。”“至次日起来,晴雯果觉有些鼻塞声重,懒怠动弹。”就是说,晴雯感冒了。</div><div>二 晴雯病情的发展</div><div>得了病就得看医生,还得好好休息,心平气和地养病。晴雯生病后,宝玉就把她安排在暖阁,并且立刻私下请医生出诊。先是请了一个蒙古大夫胡庸医,也是太医,第一次出诊大观园,宝玉看了他开的药方,很不满意,就命小厮焙茗去请熟悉的王太医。这一折腾就是半天。胡庸医看病那会,晴雯还没发烧呢,就是有点鼻塞,胡太医说这是小伤寒,再加上晴雯本来气血就弱,消化不太好,幸亏病情比较轻,吃两服药就好了。等到按照王太医的药方取来药,就在宝玉房里熬药时,晴雯已经开始发烧了。当天贾母议事,宝玉本来在场,可是他惦记着晴雯的病情,就早早回来了。曹雪芹说:</div><div>宝玉因惦记着晴雯等事,便先回园里来。到了屋中,药香满室,一人不见,只有晴雯独卧于炕上,脸上烧的飞红。又摸了一摸,只觉烫手,忙又向炉上将手烘暖,伸进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热. 晴雯是个急性子,曹雪芹说她的性格是个“爆炭”,爆炸的炭火,真够火的。要是生病了还这么火的脾气,肯定会加重病情。先是有个老嬷嬷怕传染,想把晴雯生病的情报报告给王熙凤,让王熙凤把晴雯撵出大观园回家治疗,晴雯听了还不生气吗?曹雪芹写道:</div><div>晴雯睡在暖阁里,只管咳嗽,听了这话,气的嚷道:“我那里就害瘟病了?生怕招了人。我离了这里,看你们这一辈子都别头疼脑热的!”说着,便真要起来。</div><div>看看,这么急性子,能不加重病情吗?这还不算,晴雯碰巧又听见一件更让她火冒三丈的事情。原来,前不久王熙凤极贵重的首饰——虾须镯找不到了,这个案子今天破了,是宝玉房里一个叫坠儿(谐音:罪儿)的低级小丫头偷的。当时平儿把破案的信息告诉了麝月,同时关照麝月不要告诉晴雯,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告诉她那还得了。但是宝玉还是把这事告诉晴雯了。“晴雯听了,果然气的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即时就叫坠儿。”宝玉连忙劝下了。</div><div>第三天,晴雯已经有所好转,但是对自己病情的好转速度还是不满意。是啊,谁不希望自己生病好得快呢?可是晴雯脾气不好,在那里乱骂医生,说医生不给开好药。麝月就宽慰她,给她讲“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道理,让她安心静养。晴雯哪里听得进去?看着那些低级丫鬟,气不打一处来,碰巧看见坠儿,这下好了,不顾有病在身,冷不防抓住坠儿,拿簪子使劲在坠儿手上扎,把个坠儿的手扎成了马蜂窝,疼得坠儿哭爹叫娘。这还不解气,她逮着一个老嬷嬷,命令她把坠儿的母亲叫来,把坠儿领走。坠儿的母亲来了,自然要求情,晴雯哪里听得进去?晴雯说,这里没有你说理的地方。任凭坠儿的母亲怎样求情也无济于事。坠儿就这样被晴雯撵出了大观园。</div><div>折腾半天,这下晴雯是解气了,可是你看她这火爆的样子,病情还不加重吗?本来是在暖阁的被窝里保暖呢,跑出来打人,发火,这不又着凉了吗?果然到了晚上,感觉就更难受了。</div><div>当晚晴雯还干了一夜高强度高技术含量的女工,累得筋疲力尽。</div><div>第四天一大早,宝玉便请王太医来看。王太医诊了脉,觉得很奇怪,这丫头本来应该好转才是,怎么越发厉害了?这叫汗后失调养,非同小可。于是调整了处方。晴雯一边吃药,一边调养,几天后痊愈。</div><div>三 晴雯病补雀金裘</div><div>晴雯生病第三天,宝玉遇到一件重大的社会活动。原来宝玉的舅舅要过生日,宝玉作为他的外甥,自然要前往祝寿。这么重要的活动,连贾母都很重视,老太太亲自给宝玉挑选了一件上好的行头——雀金裘,让宝玉穿上作为礼服。这雀金裘可不是一般的行头,贾母说同档次的只有两件,一件是凫靥裘,刚刚给了深受贾母喜爱的新来的宝钗的堂妹薛宝琴(薛宝琴享受黛玉初来时的待遇,住在贾母的暖阁,贾母说薛宝琴比西洋画上外国的美人还好看),再就是这件雀金裘。这雀金裘何其珍贵?</div><div>只听贾母笑道:“这叫做‘雀金呢’,这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前儿那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罢。”……贾母道:“就剩了这一件,你遭塌了也再没了。这会子特给你做这个,也是没有的事。”可见这行头真的非同寻常,非常珍贵。可是宝玉头一天去舅舅家拜寿就不小心把这雀金裘烧了一个顶针大的小洞。这该如何是好?宝玉舅舅的生日要大办好几天,天天得去,这烧了洞的雀金裘怎么穿?如何向老太太交代?于是麝月就打发老嬷嬷找能工巧匠织补,结果没有一个人敢揽这活,都不认得这是什么裘皮,怎么织补?</div><div>病中的晴雯听了,很是替宝玉着急,就让麝月把雀金裘拿来看看。晴雯说:“这是孔雀金线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的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的我挣命罢了。”</div><div>曹雪芹这一回在晴雯的名字前加一个勇字,叫勇晴雯。怎么个勇法?只见晴雯挣扎着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待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她让麝月打下手,一针一线,一直做到凌晨四点多;当最后一针补好时,只见晴雯“嗳哟”了一声,就身不由主睡下了。</div><div>这段描写,跟施耐庵写武松打虎有异曲同工之妙,武松打死猛虎后,竟然拖不动死虎,极言武松体力消耗之大;曹雪芹笔下的勇晴雯也是这样,最后一针补好了,头一歪就睡着了。这是曹雪芹笔下的华彩乐章,它精彩地刻画了晴雯的形象:这是一个对宝玉情深意切的青春少女,她的清纯和真挚感天动地。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孩,将来是要做花神的——芙蓉女儿。为了这个唯美的花神,曹雪芹呕心沥血倾注了常人无法想像的巨大精力,撰写了超越《葬花吟》的鸿篇巨制——《芙蓉女儿诔》。</div> <h3>晴雯:当时只道是寻常!</h3><div>晴雯是爱宝玉的,爱得执着而浓烈。</div><div>在书中,晴雯的第一次正面出场在第八回,宝玉从薛姨妈处醉酒回来,晴雯接出来笑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div><div>娇俏爽利,活色生香,浑不见半分奴气。这是晴雯在全书中第一句台词,上来就是派宝玉不是,和主子讨价还价,要他“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然而因是迎出来带笑说的,可见并不是生气,而只是娇憨。话中且补出宝玉早起高兴要写字,写了三个字“绛芸轩”便走了,走后晴雯大雪天里登高爬梯地亲自贴在了门楣上,种种未写之前情。</div><div>于是宝玉携了晴雯的手,一同仰头看门斗上的字,一边问起特特为她留的那碟豆腐皮包子,此情真真如画。</div><div>这段文字一则写出晴雯的大丫头身份,二则也看出了宝玉待晴雯与众不同的情份。</div><div>那为什么晴雯会有这番不卑不亢的硬腰子口气呢?</div><div>一则是她天生的傲气,二则是她来头的牛气。</div><div>她原是老太太派给宝玉屋里的。贾母说过:“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不仅是给宝玉派个丫头,而且是早已内定了将来要将她许配给宝玉做姨娘的。</div><div>这层意思,晴雯也是知道的。她是实性子人,早就铁了心要跟宝玉过一辈子。所以三十一回同宝玉第一次严重大吵时,宝玉发脾气要撵她,她说:“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后来同麝月开玩笑,说过:“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离开怡红院。</div> <h3>袭人也是老太太指给宝玉的,可是自身条件处处不如晴雯,况且身边又有碧痕秋纹一干人环伺,各个都是牙尖嘴利的,她不过是占了有心机会做人的好处,不免会有危机意识。</h3><div>论模样儿,晴雯的漂亮有目共睹,且不是一般的漂亮,而是艳压群芳。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进谗言,说她“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凤姐儿也说,“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而王夫人最厌恶她的一点,也就是她的美,说她“好个美人!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div><div>论才干,“勇晴病补孔雀裘”之举,显示了她无可替代的技艺与地位。麝月说她:“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而袭人的针线功夫只是平平,给宝玉的贴身肚兜绣个鸳鸯还使得,稍微出得了台面的手工都要求别人代做,黛玉湘云宝钗都曾代做过,就连宝玉的络子都要拜请莺儿来打,可见不擅女红。</div><div>模样针线都不及,只凭着好人缘儿,是不是一定能拿晴雯下马?袭人哪有必胜之道?怎敢掉以轻心?</div><div>所以早在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袭人已经早早地先下手为强,做了宝玉的事实妾侍,让众人不得不退避三舍,心服口服地承认:“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div><div>但是晴雯偏偏不卖她的账,不会因为她已经成功地占山插旗就对她俯首称臣,且要当面毫不留情地指出这一点:“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div><div>这句话说得确实狠。</div><div>首先,袭人私下顺了宝玉的性子翻云覆雨,自己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台阶,“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其实是说不过去的。因为贾母就算有这个打算,并没有即刻执行,那么袭人的举动就是偷情,就是耍奸,就是不知自重,为了讨宝玉的好儿无所不为,同彩云彩霞与环哥儿的行径没有区分,确实鬼祟下贱;</div><div>其次,袭人已经把身子给了宝玉了,却别说是姨娘了,就连通房丫头的明公正道都没有,连平儿那样的“姑娘”身份都没挣到,没名没份,偷偷摸摸,明明见不得光,却还要假做正经,假正经也罢了,又自己兜不住,暗暗把自己当姨娘和宝玉比肩,在同事面前自高一等,和宝玉称起“我们”来。</div><div>请问,谁是“我们”,谁是“你们”?我们是“什么人”,你们又是“什么人”呢?</div><div>因此当晴雯字字见血地说出这番话后,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想一想,原来是自己把话说错了”。但是袭人的聪明在于,知错不改且倒打一靶,没理还占便宜,装委屈,反派了一个罪名给晴雯说:“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么吵的万人知道。”一句话,所有的错都推在了晴雯身上,然后接一句“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借个台阶欲脱身,留给宝玉和晴雯好好大吵一顿。</div><div>但那宝玉不是使气行粗的人,淋雨踢袭人是偶然现象,并不会为把扇子再打了晴雯,气得脸胀发颤,又一心要替袭人出气,却只想到一个法儿,就是回太太打发晴雯出去。</div><div>要注意的是,宝玉虽在盛怒下说要晴雯出去,但是左一句“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右一句“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吧。”</div><div>这里的“打发”,指的都是正经发放,不是像王夫人撵金钏儿那样是直接撵了出去。正经发放,或者让家人出几两赎身银子给赎回,或者连赎身银子都不要就赏了的,都是给了丫鬟自由,在某些人身上是好事,比如从前的茜雪,未来的小红,都应在此列;但在晴雯这个实性子人身上,却是不改初衷,唯死明志。</div><div>因她早就把心许给了宝玉的,虽然洁身自好不肯像袭人那样偷偷摸摸的,但心底里早就打定了“大家死活在一处”的主意,所以此时急怒之下,会被迫大声说出那句浓烈的誓言来:“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div><div>又是一语成谶。她后来到底出了这门儿,也到底含恨而死。</div><div>可惜宝玉听不懂!</div> <h3>晴雯其实是快乐的。</h3><div>因为她爱着宝玉。</div><div>她爱着他而能守在他身边,服侍他一颦一笑,倾听他一呼一吸,偶尔对他发发娇嗔,因他撕扇,为他补裘,甚至与他共枕,这是何等亲昵稠密的关系?</div><div>纵然他的地位比她尊贵,纵然他的身边还有别人,但又如何呢?只要他是他,她是她,她看着他,守着他,并且有一辈子可以期望,已经是何等充盈的人生!</div><div>她原是要嫁给他的。老祖宗把她指给他使唤时就存了这意思的,他的存在这样真实,她的理想这样明确,人生充满希望,又是在最好的时光。</div><div>她的前途本来是兴头头的。</div><div>是王夫人斩断了她的希望,逼迫她离开他,仿佛让荷花离开了水。于是她死去了,死在最美丽的年华。如果不能再见他,守护他,陪伴他,她的生命只有枯萎。</div><div>晴雯是可怜的,卑微的,短暂的。但是她在荣国府的日子,她为他研墨,他拉着她的手一起仰头看“绛芸轩”的题额,那一刻,弥足欢喜。</div><div>我在一个梦又一个梦的清醒间歇里想:我不如晴雯,因为从没拥有过那样明白的瞬间!</div> <h3>《红楼梦》里的悲剧除了不可抗拒的外因大环境之外,内因多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晴雯之死,可见一斑。</h3><div>第七十三回中,因宝玉担心贾政问书,连夜用功,却理了这个愁那个,焦躁非常。恰好芳官从后门跑进来说:“不好了,一个人从墙上跳下来了!”众人查了一回,遍无所获,都说她看错了。</div><div>晴雯因见宝玉烦恼,正要想个主意让他脱身,便命他趁机装病,“只说唬着了”。又故意的小题大做,喝令上夜的说:“别放狗屁!你们查的不严,怕得不是,还拿这话来支吾!才刚并不是一个人见的,宝玉和我们出去有事,大家亲见的。如今宝玉唬的颜色都变了,满身发热,我如今还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药去。太太问起来,是要回明白的,难道依你说就罢了不成。”又故意要药,闹得众人皆知。满园里灯笼火把折腾了一夜,连王夫人也被惊动了。“至五更天,就传管家男女,命仔细查一查,拷问内外上夜男女等人。”</div><div>事情就这样越闹越大,终于传到了贾母耳中。贾母问起时,探春又说起园中上夜的人聚赌之事来。</div><div>贾母遂说:“你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自为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又命查了头家赌家来,有人出首者赏,隐情不告者罚。</div><div>——本来只是一件极小的事,不提也就完了,偏因晴雯自作聪明要替宝玉挡灾,竟然发展成了一件极大的事,从芳官这种二等小丫头,一直吵到了贾母这样的两府头号主子耳中,亦可谓始料不及矣。</div><div>然而这还不算,更奇的是因为贾母生气,众人皆不敢各散回家。于是贾母歇晌时,邢夫人便只好就近往园中逛逛,这就遇到了傻大姐,拾得了绣春囊。</div><div>邢夫人遂密封了交与王夫人,王夫人又向凤姐大兴问罪之师,逼得凤姐儿摘清了自己之后,又献计说:“如今惟有趁着赌钱的因由革了许多的人这空儿,把周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贴近不能走话的人安插在园里,以查赌为由。再如今他们的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作耗,等闹出事来,反悔之不及。如今若无故裁革,不但姑娘们委屈烦恼,就连太太和我也过不去。不如趁此机会,以后凡年纪大些的,或有些咬牙难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配了人。一则保得住没有别的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这话如何?”</div><div>抄检大观园由此而起!</div><div>而抄检之中,第一个获罪、且又死得最惨的是人是谁?正是晴雯自己。</div><div>想来,若不是晴雯出主意说宝玉被唬着了,便不会惊动贾母;若非贾母细问,便不会有查赌之事;若没有查赌的由头,纵然邢夫人拾到了绣春囊,王夫人和凤姐也不好为这个原因大行抄检——因为这件事是不可以张扬出来的,只能暗中进行。</div><div>所以寻根问源,罪魁竟在晴雯;而归根结底,获罪的也是晴雯。这不正是黛玉占花名时抽到的芙蓉签中所说的“莫怨东风当自嗟”么?</div><div>难怪了宝玉会为晴雯作《芙蓉女儿诔》!</div><div>晴雯居于十二钗又副册之首,画面上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诗道:</div><div>“霁月难逢,彩云易散。</div><div>心比天高,身为下贱。</div><div>风流灵巧招人怨。</div><div>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div><div>甲戌本双行夹批:“恰极之至!‘病补雀金裘’回中与此合看。”意思说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的内容是最能表现晴雯性情与命运的。这也侧面证明了我前面一再分析过的晴雯之死应在“雀金裘”事后第二年秋,中间多出来的一年是后补入的稿子。</div><div>晴雯之病,因补裘而加重,之后虽略略恢复,却种下病根;至抄检时,犹未痊愈,遂一病而猝。否则,这病便来得不合理了,悲剧意义也减弱了很多。</div> <h3>生同衾,死同穴</h3><div>第五十一回中,宝玉和晴雯的一段亲昵柔密写得极其细腻妩媚,行云流水,也形象地表现出了一对娇憨女儿和多情公子的特殊情谊。</div><div>晴雯是个丫鬟,却是最不像丫鬟的丫鬟,她骄傲,任性,而且懒。</div><div>麝月打点忙碌之际,晴雯只管在熏笼上围坐。</div><div>熏笼,通常是指用竹片做成形成灯笼的隔火熏香之物,内置火盆燃香,以笼罩之,隔承所熏衣物,平日可以熏香,冬天时可用以取暖。古代仕女“斜倚薰笼”是一种情致,时常入诗。</div><div>不过,诗里的多半熏笼较小,而怡红院的熏笼是大型的,近乎活动床,可以坐卧。此时晴雯坐守熏笼的惬意之态可想而知,完全是一只骄傲慵懒的波斯猫儿。</div><div>麝月笑她:“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div><div>这闲闲的两句话,一则表现出晴雯素日行径,小姐身子丫鬟命,动也不动的;二则清楚写出晴雯心态,从没打算过自己会有离开的一天,原是抱定主意“死也不出这个门儿”的,只当众人都去尽了,也还会剩下自己和宝玉天荒地老。因为贾母将她指与宝玉使唤,是打算要她跟宝玉一辈子的,这番心意她比谁都清楚,也愿意,早已实心眼儿地认死理儿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哪里想到自己会第一个离开怡红院,离开人世呢?</div><div>麝月笑着央她去把镜套放下来,因为晴雯个子比较高。晴雯无可推诿,还是老大不情愿:“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div><div>这么懒的丫头,搁别的主子早就非打既骂了。偏偏宝玉是个最肯怜恤女儿的,忙亲自放下镜套,体贴地说:“你们暖和罢,都完了。”说得晴雯不好意思起来,自己找活儿干说:“终久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来呢。”</div><div>麝月毫不客气地戳穿她说:“这难为你想着!他素日又不要汤婆子,咱们那熏笼上暖和,比不得那屋里炕冷,今儿可以不用。”</div><div>这番三人对话,温馨娇俏,如见如闻,活脱脱写出一幅冬阁儿女取暖图。</div> <h3>接着三人安排睡处,晴雯懒怠动,只赖在熏笼旁不走,命麝月睡在宝玉身侧,暖阁外边。</h3><div>这指的是古时那种房中房,屋里有一铺炕,另有一只架子床,大床另有隔扇,或是垂下帘子,便如又一处小小房间,冬天睡卧不宜着风,谓之暖阁。通常床下低处有极宽的搁脚,上面可铺设床褥,便是丫鬟的寝处了。此踏脚可以在隔扇里,也可以在隔扇外,此处麝月显然是在外面,与宝玉隔着一道帘子的。</div><div>故而宝玉叫唤时,晴雯笑道:“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因麝月就睡在宝玉身侧。</div><div>麝月服侍了宝玉喝茶,晴雯又赖着脸讨茶喝,麝月虽然笑讽“越发上脸了”,却也迁就地伏侍她漱口喝茶,可见两人情厚,不计较这些细节,同时也见出麝月的厚道随和,伸曲自如——倘若是袭人,晴雯大抵不敢提此要求;而袭人也坚决维护分次,绝不会屈尊俯就。</div><div>既已起身,麝月便说“你们两个别睡,说会话儿,我出去走走回来。”这是要小解。因为宝玉在屋里,不便用净桶,故而出门如厕。</div><div>晴雯促狭,刚才干正事儿懒得一动不动,这会儿为了捉弄人竟然外衣也不披就跳起来出门候着。宝玉既怕她冻着,又怕惊了人,故意通风报信,哄晴雯进来。因见她脸上胭脂一般,忙说:“快进被来渥渥罢。”</div><div>一时麝月进来,不见晴雯,宝玉说:“这不是他,在这里渥着呢。”可见晴雯整个人埋在宝玉被窝里,一时麝月竟没看到。既至见晴雯打被窝里出来仍回自己被中,才看清她装扮,问道:“你就这么跑解马是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又说,“你要死也不拣个好日子,你出去站一站,把皮不冻破了你的。”一边赶紧把火盆上的铜罩揭起,将熟炭埋了一埋,拈了两块素香,仍旧罩了,重新剔灯就寝。</div><div>因此一处宝玉和晴雯同衾的描写,惹出多少道学家咒骂晴雯不尊重,宝玉吃豆腐,怡红院淫荡污秽丧伦败行——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小题大作。</div><div>虽然此时宝玉已经算不得小孩子,且和袭人有过肌肤之亲,但是毕竟与晴雯麝月等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亦主仆亦伙伴,情急之下看到晴雯受凉,一时并无别想,只是想她用最直接简便的方法暖暖身子而已。</div><div>宝玉这样想了,晴雯这样做了,自然而然,没有任何不洁之感;即使后来麝月进来看见,也只是关心晴雯受凉了没有,半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妥。</div><div>当事人各个坦然,读者又何须耿耿于怀?</div><div>次日晴雯作烧,宝玉命人请了大夫来。晴雯不在熏笼上,而是移榻暖阁,“这里的丫鬟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div><div>诊病之后,宝玉立即命人取药煨上,一一妥当,方过贾母处来问安吃饭,因记挂晴雯,略坐一回便早早地回来园中,看到晴雯脸面烧红,忙向炉上将手烘暖,伸进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烧。</div><div>——这伸进被里摸身上之举,也是丝毫不避嫌疑不涉淫邪,只是一味的关心。而且还要先把手烘暖,生怕冰了晴雯,何等体贴?</div><div>当夜,看晴雯吃了药,“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阁来,自己便在晴雯外边。又命将熏笼抬至暖阁前,麝月便在熏笼上。”</div><div>这是因为白天晴雯诊病时移住暖阁,这时候一则怕她劳动,二则暖阁显然更舒服,因此宝玉便不命她挪动,而是把自己的住处让了出来给晴雯住,自己倒住在暖阁外边下人陪卧处,紧挨着晴雯,而让麝月住在熏笼上。</div><div>前夕两人既曾冬夜同衾,此夜却又病中同榻,忍不住要想起晴雯临终遗愿:“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象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div><div>两处并提,令人泪下。他日黄泉之下,晴雯穿着宝玉贴身的袄儿躺在棺材里,可记得今夜温馨?</div><div>虽耽虚名儿,却也可谓另一种“生同衾,死同穴”了。</div> <h3>《芙蓉女儿诔》</h3><h3><br></h3><h3>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h3><div>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div><div>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奇。</div><div>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div><div>姊娣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div><div>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div><div>故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div><div>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div><div>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div><div>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div><div>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div><div>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div><div>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div><div>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余痕尚渍</div><div>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div><div>委金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div><div>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div><div>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div><div>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div><div>露阶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div><div>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萎。</div><div>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div><div>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褶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div><div>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陟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近抛孤柩。</div><div>及闻蕙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div><div>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div><div>楸榆飒飒,蓬艾萧萧。</div><div>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div><div>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馀衷,默默诉凭冷月</div><div>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卿之尘缘虽浅,而玉之鄙意尤深</div><div>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div><div>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div><div>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据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div><div>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div><div>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其位?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div><div>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div><div>乃歌而招之曰: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望伞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傍耶?驱丰隆以为庇从兮,望舒月以临耶?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鹥以征耶?闻馥郁而薆然兮,纫蘅杜以为纕耶?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借葳蕤而成坛畤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文瓠瓟以为觯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予于尘埃耶?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卿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来兮止兮,卿其来耶?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div><div>搴烟萝而为步障,列苍蒲而森行伍。</div><div>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div><div>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div><div>弄玉吹笙,寒簧击敔。</div><div>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div><div>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div><div>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div><div>爰格爰诚,匪簠匪莒。</div><div>发轫乎霞城,还旌乎玄圃。</div><div>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div><div>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div><div>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div><div>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望,泣涕彷徨</div><div>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篔筜。</div><div>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div><div>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div><div>呜呼哀哉!尚飨!</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