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style="text-align: center;">开头</h1><h3><br></h3><h3> 我的伊甸园在西双版纳。</h3><h3> 西双版纳,古傣语称"勐巴拉娜西",意思是"理想而神奇的乐土"。"西双"是数词12;"版纳"是平坝;西双版纳就是十二块精巧的盆地河谷,如翡翠般镶嵌在澜沧江下游的丘陵中。</h3><h3> </h3><h3> 1968年春节刚过,我跟着五十五位立志垦殖橡胶园的青年,离开北京去了那里。三天三夜火车、四夜五天汽车,西双版纳到了。出发的时候,北京还是残冬,然而一路南行,春季就被跨越了过去。长途旅行的困倦,蓦然间被绮丽的亚热带风光惊醒。</h3><h3> </h3><h3> 让我背井离乡的,是对北京的厌倦。 </h3><h3> 1967年,红卫兵己经从"文革"小将,变成捣蛋分子。我用最后一点热情和几位朋友编了一本杂志----《准备》。尽管该刊物已经从狂热的政治转向了文学;尽管我的涂鸦小说《站在最前线》,还是为第一张大字报叫好的;但还是被中央文革的某位大人物定为"反动刊物",于是我彻底厌倦了。</h3><h3> 尽管、尽管二十几年后,杨东平教授称这本杂志开红卫兵文学之先河,但当时我感觉到的只有厌倦。</h3><h3> 我厌倦了变幻无常的正反派角色;厌倦了满街流言的大字报;厌倦了阴谋与倾轧的政治。那时,我正值风华年少,本该过另一种生活。</h3>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啊!雨林</h1><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于是,19岁上,我来到这异域他乡。其后五年,我走过一个个民族各异的村寨,但是,有个小小的寨子却至今难以忘怀,那是个僾尼族部落,叫"批沙寨"(音译)。</h3><h3><br></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听一位僾尼老伯讲过一段传说,很久以前是他们的祖先开辟了这脚下的坝子,后来傣族人来了,垂涎这片丰饶的土地,就提议用一场竞赛来决定权属----各找一条狗,谁家狗跑过的地方,就是谁家的领地。傣族人聪明,狗尾巴上系上蒲公英,狗一跑,蒲公英四下飞扬,于是普天之下莫非傣土,僾尼人只好悻悻离去,搬到山上去了。</h3><h3 style="text-align: left;"><br></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我讲这个故事,绝无意挑起民族纠纷,只是想说明一个现象----西双版纳的诸多民族,大致按地理等高线分布。坝子上住着傣族,半山腰栖息着僾尼族,山顶上则散落着佤族、拉祜族、布朗族等等。一般说来,海拔越高,文明程度越低。 </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这里,我很不情愿用"文明"这个词,因为它有点殖民的味道。对西双版纳的少数民族,你了解得越多,就越怀疑所谓的"文明"。诚然,居住在平坝上的傣族,有文字、信佛教、生活在成熟的宗法社会中,温文尔雅。其他山地民族大多结绳纪事、多神崇拜、刀耕火种,而他们更多地保留着自由、粗犷、炽烈的原始天性。在以后的几年中,我终于明白,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自己的价值尺度。我才终于放弃了大汉族的优越感。比如那场跑狗圈地的领地之争,你如何评价傣族人的表现呢?可以谓之智慧,也可以说是狡猾。</h3><h3><br></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这样的"智慧",我也回敬过老傣一次----离家时,我把父亲的"莱卡"相机偷了出来。只是边疆很难买到胶卷,我常常不装胶卷,端着空相机做拍照状。乃至今天,同伴们还埋怨我浪费了他们许多青春的表情。</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从大路往农场生产队的拐弯处有一座缅寺,缅寺后面是一大片密扎扎、绿葱葱的甘蔗菠萝园,对此我们垂涎己久。一天,我邀了几个同党,赶上马车前去打劫,武器就是那台没装胶卷的"莱卡"。几位看园子的老傣,闻讯要拍照,立刻换上新衣挎上腰刀,笑眯眯地听我摆布。我的同伙便毫不客气地砍了一车甘蔗菠萝扬场而去。数日之后再过此地,老傣拦住我要相片。哎呀!这事儿我早丢到了爪哇国。一时情急说,相片?寄给毛主席了!于是老傣们欢喜若狂,再次邀请我们打劫。 </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其实,说不上为什么,我对傣族以外的山地民族更感兴趣。有一两年,我在西双版纳最热衷的事,就是每逢周末,收工后扒拉几口饭,邀几个同伴,挎上砍刀(披荆斩棘之用)、揣上火柴(必须的)、穿上蚂蟥袜(山地蚂蝗厉如吸血鬼,不得不防。否则走不出一里地,你的鞋窠落里保准淌满鲜血!)----如此装备一番便钻进原始森林,连夜去探访那些不为人知的村寨。</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这样的穿越探险是受到一位乡村教师的触动。那一天,我正指挥"斯大林100号"(苏联产大型推土机)造梯田,就在这庞然大物进退之间,土坡后倏地冒出一排小脑袋,每个脑袋都瞪着一双大眼睛。从这排脑袋上的织锦小帽判断,他们是一群异族的孩子。在他们身后,伫立着一位中年汉子。后来才知,他,是他们的教师! </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他的学校在密林深处,一个拉祜族寨子。这个寨子没有历史,仅仅几年前,政府才从山里聚拢起一些散户,每家发了一口铁锅、几床线毯,就结束了他们的原始生活,一步跨入社会主义。政府还慷慨地派去一名小学教师----这位我眼前的汉子。他从昆明师范学校一毕业,就被扔到边寨,从此再无人理会。其实他还不到30,却已然被部落高度同化,粗糙的手脚、黝黑的肤色、木纳的笑容,看上去竟有40!相谈才得知,他带着学生们赶了半天山路,从原始森林钻出来,原来是想让他们见识见识推土机!我想,这个不寻常的举动对孩子们而言意义重大,却又何尝不是为他自己,那一丝离群索居的乡愁。 </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敬意油然而生,举目远望那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那里竟然还有人烟?竟然还有学校?!这促成了我们的第一次进山,去回访他。</h3> <h3> 我对少数民族的兴趣,还受到历史大家尹达的点拨。老先生是我战友尹正的父亲。一次回京探亲,前去看望。闲谈中说起少数民族,老先生饶有兴味,问了许多在我看来莫名其妙的问题。印象最深的是关于火塘,它设在哪个位置?什么形状?火塘上有哪样器皿,又是何等材质和造型?后来我才知道,少数民族家中那不起眼的火塘,竟然是专家们研究人类进化、文化断代的重要物证。老先生在20世纪30年代即投身田野考古,曾参与过殷墟的发掘,著有《中国新石器时代》。这样一位巍巍大家,竟认真地问询一个小知青的点滴见闻,让我从此不敢小觑少数民族。那些看上去像野人似的人群,很可能就是我们的祖先,起码,他们仍像我们祖先那样生存、生活着。 <br></h3> <h3> 我的探险事业,还受教于一位乡邮员。他可能是这片原始森林中,那些星星点点、民族各异的寨子,与外界的唯一联系。他的交通工具就是那双脚,他有充分的资格当我们的向导。他给我画了一张地图,还教我许多在原始森林生存的知识。比如,如何根据水流判断地形山势,如何沿着溪流冲开的甬道,穿过密不透风的丛林,如何劈开竹子饮用竹筒里的纯净水,如何顺着藤蔓刨出天然面包木薯……</h3><h3> 他只身一人走在山里,经常会碰到野兽,甚至虎呀、熊呀之类的猛兽。但他说最惊险的一次是遭遇野猪,十几只一大群!他慌不择路上了树,不料,野猪虽不会爬树,却有超级的智慧,但见那群野猪在几米开外列好队阵,依次向大树冲来,每冲锋一次,树干就被獠牙豁开一道口子!所幸,野猪们没那个耐性,没等大树倒下,便了无兴趣、扬长而去。哈哈!一群高贵的骑士,略示警告而已。</h3>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披沙寨</h1><h3><br></h3><h3> 这些都是以后的故事了,我先收回话头,继续说那个僾尼族寨子。</h3><h3> 到农场安顿下来不久,同伴们很快又卷入当地的派性斗争。这事儿太荒谬了,难道"厌倦"缠身,跑出几千公里仍然无法摆脱?幸运的是,一天中午,我无意间邂逅批沙寨。</h3><h3><br></h3><h3> 批沙寨就坐落在我们生产队旁边的山凹里,虽然近在咫尺,却似乎并不真实地存在,农场里鲜有人去造访过。听老职工讲,那是"批沙鬼"聚集的寨子。"批沙鬼"是僾尼传说中的厉鬼,凡是被巫师判定为"批沙鬼"的人,就要被逐出寨子。渐渐地,各个寨子的"批沙鬼"凑到一起,便组成了这个"鬼寨"。他们都是被遗弃的人,而我呢,也算是自我放逐的北京"批沙鬼"吧。那天,我独自信步走进寨子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种自嘲的心情。</h3><h3><br></h3><h3> 中午时分的寨子,静静地了无声息。北回归线的日头,灼烤着这个边陲小寨。十几座破旧的竹楼蔫头耷脑地躲在野竹、野芭蕉的树荫中。大概是午饭时分,外面见不到人,连鸡呀、猪呀、狗呀都不知躲去了哪里。当时的感觉就像从二维空间闯进了第三维……</h3><h3> 我贸然推开一扇竹笆门,里面黑黢黢地不见光影,适应了好一会儿,我才看清楚火塘边席地而坐的一家人,他们停下饭食也盯着我呢。迎门而坐的是位矮小瘦弱的阿伯,手里抓着饭团正要往嘴里送,我猜他是这家的主人;他身边是一个瘦高挑的阿利(僾尼语:小伙子),细脖子上已长出明显的喉节,他直楞楞看着我;还有两位阿布(姑娘),一胖一瘦,瞄了我一眼便垂下头;背门而坐的是一位阿媲(年长女人)。她扭过头,模样十分丑陋,脸上满是皱纹,扎着两条细辫子。她那个年纪,稀疏的头发还梳成辫子,肯定是不适宜的,因此,越发显得怪异。再说辫子也不是僾尼女人的发式,她们盘头,长发用几个藤圈箍起,上面还挂满零零碎碎、象征着财富的饰物,有银制的手工艺品、有历代流通的钱币(截止到人民币一分钱钢錋儿),还有一根银签。据说那是用来解决头皮搔痒的,因为僾尼女人自打出嫁,头发就盘起来,这辈子再不散开。而这位阿媲却扎着汉人的辫子,也许是因为身为"批沙鬼"不明一文,更顾不得那么多规矩了。</h3><h3> 却是这个女人打破了双方的面面相觑。她最先露出笑容,也顺便露出一口嚼槟榔染黑的牙。她招了招手,我猜是邀请我共进午餐。顿时,一家人定格的画面重又活动起来。</h3> <h5><i>东风农场六分场五队(我们初到版纳时的生产队)右上方就是批沙寨。</i></h5> <h3 style="text-align: left;"> 从此我就成了批沙寨的常客,尤其与这家人熟络。每天劳动之余的乐趣,就是到寨子里跟阿利、阿布们围着篝火戏闹一番,或是用阿伯的竹烟筒抽一口云南刀烟,听他讲边寨的故事。当然,最大的享受莫过于阿媲的僾尼式按摩,混身上下捏个遍,力道之大,是我忍耐度的极限。</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有一次我感冒了,头疼。阿媲让我躺下,又将一片陶片扔进火塘,烤得发红、取出,若无其事地踩上去(僾尼族从不穿鞋,一双赤足上得刀山下得火海),稍顷,再把烤热的脚踩到我脑门上。喔哟!好舒服!</h3><h3><br></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我接触僾尼人,最初是出于好奇,他们接纳我,我猜大约也是好奇,后来我发现错了。他们对我这个远道而来的青年,既不问身世来历,也不关心北京在何方。他们似乎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恬然自得地生活在这片原始森林中。他们自由地迁徙游耕,今年这块山地贫瘠了,明年就迁往另一片山坡。他们甚至没有明确的国籍,而被称为边民。他们宽厚、和善地接待每个怀着好奇心,或是其它什么心而来的客人。这种坦然的生活态度,给了他们尊严。</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就说有一次我纯属猎奇,换上阿利的衣服,当我走出竹楼,阿利呼啸一声,全寨人闻声而出,整个寨子欢腾一片。女人们在楼台上笑逐颜开,孩子们在我身边乱翻跟头,连平日难见笑容的阿伯也裂开了嘴,阿利们索性把我抛了起来,抬着在寨子里游行。如此盛大的庆典所为何来?后来才知道只因为我穿上了他们的衣裳。这就意味着我不嫌弃他们、瞧得起他们----更何况他们还是一群"批沙鬼"!</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僾尼族就是这样一个赤诚的民族哟。</h3><h3><br></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而我真正和批沙寨密切起来,僾尼人不再把我当作客人,是在我干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之后。</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有一段时间,我热衷于到寨子里宣讲毛主席的"老三篇"。一到晚上,全寨人都聚在阿媲家,他们很喜欢这件事,以至后来连一句汉话都不会说的人,也能字正腔圆地用北京话背诵"老三篇"。顺便说一下,他们很热爱毛主席,虽然他们和社会主义,或者说现代工业社会的联系,仅限于铁锅、线毯,但他们仍然热爱毛主席。甚至带动着缅甸那边的人也热爱起来,缅甸人过来赶街,常常要买一张毛画像带回去供起,八成把毛主席当作了转世佛陀。</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有一天,阿利神秘地把我拉到一边,骄傲地敞开衣襟,我蓦然看见,一枚毛像章就别在他的胸膛!皮肉之间插进钢针,不几天就会溃烂,那枚像章周围已然伤痕累累。阿利的举动着实令我震惊,我自以为"无限忠于",但比起他自愧不如。阿利呀阿利,说你什么好呢?僾尼人的爱憎,非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表达吗?</h3><h3><br></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当年,我就像个牧师一样,天天到寨子里去宣讲。但这并不是那件大事,下面才说。</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一天我正在宣讲,竹楼里忽然飘出一股说香不香、说腥不腥的怪味,回头一看,几个阿伯蜷曲在床上,就着油灯吞云吐雾。我问阿利"什么味儿?"他若无其事地答道:"吹大烟。"什么?吹大烟?!就是130多年前引起一场战争的那个鸦片?!而且眼下,在我宣讲伟大领袖之时,竟有人公然吸食大烟,是可忍,孰不可忍!因为不仅我,就连毛主席他老人家也受到了嘲弄。</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其实西双版纳境外,就是国际著名的毒品产地"金三角",边民们可以很方便地用盐巴去换。因此这里压根没断掉鸦片,即便是在无产阶级专政极其强大的1968年。我们不过是初来乍到,少见多怪罢了。</h3><h3><br></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那天晚上我如临大敌般回到生产连队,几个同学一听也亢奋异常,连夜准备标语、宣传画,从东亚病夫一直画到鸦片战争。第二天我们风风火火把全寨人赶到打谷场,挂上画就慷慨陈词。但寨子的人大眼瞪小眼不明就里,对中华民族的历史更是一头雾水。担任翻译的阿利也急得满头大汗,因为,就那天我的讲演而言,僾尼人的词汇少得可怜。最后我只好略去林则徐、东印度公司,指着那几个狼狈不堪的阿伯喊道:"你们抽大烟,把家里那点儿盐巴都换了烟土,那点儿猪油都点了烟灯,日子还过不过啦?"没想到这番话倒引起阿媲们的热烈响应,群众,终于被发动起来了。</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接下来,我们把烟鬼们锁进生产队的谷仓,除了家里送饭,严禁闲人出入。头几天谷仓里鬼哭狼嚎,老司务长出了个主意,用包谷酒灌他们!十几天后,里面终于安静下来,打开门,阿伯们蔫头搭脑,委曲地看着我。不过,神情中已然没了痛苦。那天晚上,打谷场上燃起一大堆篝火,在忠字舞、语录歌的伴奏下,阿伯们极不情愿地把烟灯、烟枪丢进火里。至此,继1838年虎门销烟之后130年,批沙寨禁烟运动宣告胜利。</h3> <h3> 那一晚,我难以成眠。入夜,似有乐声飘来。推开门,只见月色朦胧,夜雾正从山林升起,又顺着山谷流溢到操场上,一个身影捧着芦笙、伴着乐声踏雾而来。我怀疑这是梦境,但近前细看,那吹芦笙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熟悉的阿伯。 <br> 早就听说阿伯是远近闻名的芦笙手。他吹的芦笙,欢乐的曲子让人起舞,哀伤的调子令人落泪,但那只是一个传说。而此刻,他笑眯眯地说,戒烟以后,饭也香、睡也甜,他这是特意跑来为我吹芦笙……</h3><h3><br></h3><h3> 遗憾的是今天,毒品在云南那边又再度猖獗,鸦片升级为海洛因,最简单的易货交易发展成殃及全球的毒品产业。但这个消息,除了令我悲哀,很难再唤起当年的义愤了。</h3>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伊甸园</h1><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干完这件大事,我在批沙寨的地位明显提高。阿媲也对我流露出更多的关爱。每次去寨子,她总是不由分说为我按摩一番。还常常在我午睡时分,将芭蕉叶包着的山果野味,从窗外丢进来。有一天我病了没上工,跑去和阿媲拉家常。她说阿利并不是她的独生子,她曾生过九个孩子!但那八个,不是病死就是饿死,还有一个是在境外躲残匪时(国民党军队李弥残部),在背篓中活活颠死了!最后她拍着我,用磕磕巴巴的汉语说:"你阿爸阿妈,远远地在。我,你阿妈;你,我的阿利。"</h3><h3><br></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有了阿媲的庇护,我在批沙寨更加无所顾忌,得意之中就干出荒唐事。这事儿要从舂米说起。</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僾尼人打谷用舂碓,像踩翘翘板,咕咚、咕咚蛮好玩。一天我见阿媲舂米,就上前帮她。阿媲忙拦住我:</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使不得,使不得。"----我以为她是客气,继续踩。</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使不得呀!这不是男人干的活。"----我仍不以为然。</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要是哪个男人舂米,全寨的阿布都要来抢他呀!"----我立刻停下脚,大惊失色---- "什么?你说什么?全寨的阿布?!"</h3><h3><br></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初到边疆,我们曾受到老职工的告诫,进到寨子切不可造次,因为各民族都有些奇风异俗,而尊重这些习俗关乎民族团结,是大事!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傣寨就闹出乱子。傣家有个风俗,每到傍晚,姑娘都要穿上花衣,搬起纺车聚到打谷场纺线。不一会儿,便有邻寨的小伙子们骑着单车、成群结队呼啸而来,接下来自然是男女调情。若是哪位姑娘看中心上人,就会收起纺车回家转。小伙儿要跟上去,到她的竹楼下唱情歌,一直唱到姑娘再次露面,小伙儿就抢上前用毯子一裹,背起她到森林里野合去了。这是傣家青年的恋爱方式,叫"串寨"。</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那天我们正好赶上,缅寺前,大榕树下,打谷场上欢声笑语。姑娘们插着缅桂花,香艳袭人。小伙儿们穿得鲜亮,车铃摇得山响。这场面让一位同学很是兴奋,连连赞叹,还卖弄地夹杂着刚学来的傣话,"真美啊!""多漂亮!"不料他身边的姑娘抬起眼,羞红了脸,竟然回家转了!同学哪儿懂这一套,没理人家的茬儿,害得姑娘在竹楼里忐忑着不见下文。第二天村长跑来交涉,老队长把那同学好一通臭骂:"刚学几句傣话,就鸡巴胡说!险些让老傣召了女婿!"</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我在批沙寨停下脚的时候,想到的就是老队长的训斥。好在阿媲后面的解释,才使我回过神来。原来我并没有冒犯什么习俗,而是僾尼男人从来不屑于舂米,但如果哪个男人去舂米,就证明他是天底下最能体贴女人的男人,自然也是最招女人喜欢的男人!</h3> <h3> 大概是舂米勾起阿媲的心事,一天拐弯抹角问我她家的阿布怎么样。在这个家里,我跟阿利最要好,整天在一起打闹,而对阿布们只是敬而远观。她们的确很美,象大多数僾尼姑娘一样,天生卷发,睫毛长长的,服饰的主色调是黑色,上身一件短褂,只遮住胸部,露出小半个细嫩的肚皮(已婚女子则不再留意上身的遮掩,常常赤裸着,挺起结实而饱满的乳房)。腰下系一条百褶短裙,与傣族拖曳的长筒裙不同,更方便山地生活。那是名符其实的超短裙,上不遮肚脐、下不掩膝盖。小腿上裹着一段织锦护腿,再下面则打着赤脚。这样少的服饰,常使她们的优美曲线一览无遗,野性中另有一番妩媚。一个当地职工曾向我透露,僾尼族女人从不穿内裤,我觉得他太下流。在我看来,僾尼女人如同西双版纳的美一样,都是上天的赐予,容不得半点亵渎。</h3> <h3> 僾尼族大概还残留着母系氏族的习俗,女人的社会地位较高,她们承担着大部分农活及家务。男人们只是犁田时节才派上用场,平日里则背个火枪到林子里瞎转悠,空手而归的情形居多。离异或丧偶的女人回到娘家,一般不受歧视,她们再嫁,即便带着孩子,男方也会欣然接受。我有个感觉,一个僾尼孩子,不分姓氏,就好像全体族人的后代。像阿媲的两个女儿,其实并非亲生,但外人完全看不出来。而对那些失去父亲的孩子,舅舅便承担起管教的责任。生存法则告诉他们,如果没有男人的教育,孩子成人后很难应付严酷的生存环境。僾尼人没有什么私人财产,也没有严格的等级之分,我想,他们的婚姻,大约就是纯粹的男欢女爱吧。</h3><h3><br></h3><h3> 说到性,少数民族的观念是自由开放的。文革前,人家寨门上就刻画着男女交欢的图案,既是生殖祟拜,也是性教育。遗憾,我错过了这必要的教育,寨子门让咱们汉人破了四旧。</h3><h3> 记得我被调去橄榄坝搞民族工作时,受训中组织上规定,所有人必须声称已婚,孩子都两三个了,这是纪律!因为少数民族没有汉人那套男女之大防,尤其你若还有自由身,姑娘们往往会表现出"过分"的亲热。</h3><h3><br></h3><h3> 至今令我梦牵魂绕的,是当年西双版纳最迷人的一景----傣女沐浴。傣族按生活习性分水傣、旱傣、花腰傣,西双版纳的一支是水傣,亲水而居,无论河溪。在傣家女看来,水是最圣洁的,她们洗衣、洗头、洗浴、甚至排泄,都在寨子边上的河溪中公开进行。其实,傣女入浴,绝对会让窥私癖者失望,她们的"羞处"并非刻意遮掩,却又滴水不漏,那是一个极优美的画面,容我慢镜头播放一下:夕阳、波光,三五傣家女撩起裙摆走入水中,水渐深、裙高绾。水及胸,裙上头,长发一盘,舒展双臂,水花飞溅(音乐起)……镜头倒放一遍,就是傣女出浴图。你看到的,是她们不介意袒露的美,除了心存感动、满怀赞美,还能别作它想吗?<br></h3> <h3> 与傣女的优雅相比,我们的一次"被偷窥"却狼狈不堪。生产队食堂边有条小溪,下了工洗个澡去吃饭,再惬意不过。溪上一根独木桥,也是傣家人上下工的必经之路。初来乍到的一天,我们正在洗澡,一群傣家女路过,我们连忙蹲下没入水中。谁知,这群傣女竟然站住,饶有兴致地围观我们洗澡!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大约想探究北京小伙儿与邻家哥哥有何不同。我们还饿着肚子,总不能就这样蹲在水里吧?但她们越是哄赶越是不走,探究演变成恶作剧,她们居然嘻嘻哈哈坐在岸边不走了。</h3><h3> 还有一次"尴尬"是在橄榄坝。我和一位女同学仗着水性好,去横渡澜沧江。哪知一下水,她便抽了筋儿。我忙叫她别乱动,拉着我顺水漂。要知道那可是澜沧江最下游呀,水阔浪急,在苍莽山中肆意奔腾。不知道漂了多久,再漂可就进了湄公河啦。就瞅准一个机会,大喊一声,冲呀!</h3><h3> 江,算是渡过来了,可是怎么回去却成了问题,游是再游不动了,只好走回渡口。光天化日,一对男女,只穿泳衣泳裤,长距离"裸行",我俩着实别扭。不料,岸边劳作的傣家,见状却高声喝彩,似夹道欢迎奥运健儿。</h3><h3><br></h3><h3> 常言道入乡随俗,天长日久我们也渐入旁若无人、袒然裸浴的佳境。改革开放之初,首都机场悬挂出一幅傣女入浴图,引起轩然大波,我以一个过来人的心理优势,宽容那场集体偷窥的兴奋;当代欧洲,流行男女裸浴,我以一个先行者的会心一笑,赞许他们自诩的"天体运动"。</h3><h3> <br> 扯远了,还是回来听听阿媲的心事。<br> 阿媲问我,家里的阿布怎么样?我说很好。那么你喜欢哪一个?我顿时警觉,什么叫喜欢哪一个?阿媲没有理会,自顾自陶醉在憧憬中。她说了很多,最后我总算听明白了,阿媲打算把其中一个许配给我!但懵懂之中我没搞清楚是哪一个,胖的还是瘦的。</h3><h3> 当然,我谢绝了阿媲,但她似乎在我心中播下一颗神秘的种子。从此我对阿布,再也把持不住淡定的相处,相反,生出许多恼人的燥动;我的所谓审美式观照,愈发显得假模假式;我也意识到,再去寨子,是那位丰满的阿布总爱凑到我身边,当那逼人的异性气息袭来,我总是面红耳赤地躲开。</h3><h3><br></h3><h3> 这种朦胧的局面终于有了一个结果。那一天,我和寨子里的伙伴们进山砍竹子,他们好像都知道了阿媲的心愿,有意将阿布往我身边推,见我手足无措的样子开怀大笑,阿布也显得格外欢快。她挑逗地从我身边跳开,往山上就跑。众人的戏谑中我恼了,索性放开胆子去追。阿布的身影在前面隐现,就像林间一头灵巧的麂子,噢噢尖叫着、跳跃着。我气喘吁吁追过一道山坡,抬眼寻她。突然,我刹住脚,心头狂跳,犯罪般赶紧将目光移开。因为惊鸿一瞥,短裙在跑动中掀起,那魅惑的大腿和浑圆的臀部,再没有寸缕遮掩.,是那么白、白得晃眼……</h3><h3><br></h3><h3> 这就是我把批沙寨比作伊甸园的原因。因为在那儿,我20岁的时候,第一次受到性的启蒙,第一次窥见女性的胴体,一股焦灼的欲望、更加狂野的血性,从我心深处升腾。</h3><h3><br> 结局,不用我说你也会料到,我跟阿布就此打住,无疾而终。我胡扯了些冠冕堂皇的话,什么要一心一意建设边疆、保卫边疆之类,其实内心在说:我,一个北京知青,怎么可能……?<br> 美丽善良的阿布呀,你浑然不觉这伤害(我甚至没有记住你的名字);慷慨好客的批沙寨呀,你容忍了我的年少孟浪。我,一生愧对却无以回报!</h3><h3><br></h3><h3> 转眼间,将近一年过去,我要调往一个新连队,我不忍心将这消息告诉阿媲。临行那天,我把行李往拖拉机上一扔,最后望了一眼山坡掩映的批沙寨,忽见一群奔跑的黑点。近了、跑近了,看出来啦,打头的正是我的阿媲一家人!阿媲最先扑过来哭起来,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衫。其他人也都呜哇、呜哇叫着,伸着手在我身上摩挲。阿布挤不上前来,只能焦急地站在后面。是阿利一声呼喊把人们唤醒,他将一个鸡蛋郑重地递给我,接着,人们忙不迭向我塞鸡蛋,十几个鸡蛋,不多,刚好一家送了一个。旁边的老职工见状啧啧称羡,连说没没桑!没没桑(云南方言,惊诧的感叹词)!他们告诉我这是僾尼人的最高礼遇。原来,僾尼人遇到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意思,常常用自然界的事物来比喻----鸡蛋易碎,必须用手捧着、攥着----送你鸡蛋,就表示他们和你的关系是紧紧握着、死死攥着的!<br></h3>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结语</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1><h3 style="text-align: left;"> 几十年过去了。今天的游客可以乘坐波音737直飞景洪;竹楼里,有装扮成傣家的小姐三陪;不论什么季节都能赶上泼水节;走到哪里都可以吃到川味的傣家菜。或许你以为这就是西双版纳的风情,但它的魂魄你却难以触及。或许你有机会进入森林,但你有所不知,那只是次生林,真正的亚热带原始雨林,早就毁于数十万知青的刀斧之下,它只留在我的记忆中,你再也无缘相见……听说今天的西双版纳就是这个样子,因为我再也没有回去过。</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不回是个遗憾;但,不回也罢。</h3><h3 style="text-align: left;"><br></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当年我身为知青,拖着对文革的厌倦来到西双版纳,邂逅披沙寨。今天我回忆起我的伊甸园,写下这篇小文,亦是在一个下海文人漂泊半生,心已疲惫之时。我常想,在那场政治浩劫中,尚能找到一处世外桃源;而今天,在商品大潮的席卷中,一方净土怕是万难寻觅了。</h3> <h3>后记:</h3><h3>全篇真实,绝无虚构。</h3><h3>本文为纪念凌瑜同学,他是我舍室友、"批沙寨禁烟运动"的干将。他干活拼命,重病不治,永远留在了版纳。本文还为纪念王开平同学。他是打劫老傣果园的同党、一起穿越原始森林的驴友。在一次力阻拖拉机滑坡事故中牺牲。凌王二人是同去西双版纳战友的五十五分之二。</h3><h3>本文还献给老友曾塞外,我们一块儿办杂志,又一同去边疆"犯坏"。献给陈新增、梁芳洁、张艳华等禁烟战友。献给同去橄榄坝民族工作队的张宏志,献给陪我在澜沧江边"裸奔"的李继新……</h3><h3>最后献给批沙禁烟的同声传译车三、帕那,他们是农场僾尼族职工(后,帕那不幸沾染毒瘾)。</h3> <h3>又记:<br>我在朋友圈发了《我的伊甸园》之后,当年同赴边疆的何龙江,转来他的博客《记忆碎片:车三与帕那》。文中提到了披沙寨禁烟一事,也算是我文不虚的佐证。<br>令我唏嘘的是帕那。我记得他矮个子、圆脸,非常可爱的僾尼族小伙儿,貌似我的跟屁虫。但凡要去批沙寨干些勾当,他自然是最得力的翻译。可是从何的照片上看,竟然两腮凹陷、形容枯槁,完全认不出来了!何与帕那分手后又见过两次,仅这两面便勾划出帕那的一生。从1990年改革开放之初的张狂失矩,到2015年的窘困落魄。<br>我想,帕那当年堪称我们的老师,他的族类亦是那片原始森林的主人,活得有尊严!而现在呢?他们被称为弱势群体,苟活于底层。在社会大变革中,他们无所适从、随波逐流、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br>此刻,我好想知道阿布的下落……</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