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港继抒情散文（小说）之二十一————《家门前的那口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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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门前的那口井
张港继


【一】
蛰居县城三十年，我常光顾一家慢慢生长的小铺子。
三十年前，县城就一条蚯蚓长的小街，街这头喊话，街那头可以应答。街上店铺屈指可数，名字也起得小巧，叫点，叫摊，叫铺子。
那是一家眼镜铺子，龟缩在老邮电局左边的屋檐下，一张比课桌大不了多少的桌子上罩个玻璃框，一个小师傅整天猫在那埋头做活，远远望去，眼镜铺子像墙上的一抹蚊子血，实在不打眼。
戴了三年的眼镜一个铰链松了，再不修复就得散架了。我来到那片屋檐下。小师傅年龄很小，十五六岁样子，一副喜庆憨厚相。他一边帮我慢条斯理地修铰链，一边笑着说，老师，你这副眼镜槽里很多灰，帮你洗洗吧，又说，你那眼镜两个鼻托子老旧变黄了，跟你换了吧。我马上警惕地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不要，我只修铰链！如果在同一件事上，连连上当，那是缺心眼。前不久，我就在摊子上修表上了一回恶当。那个脸上长满疙瘩的中年师傅把手表一下子全拆开了，用本地土话问我，脏，要洗不？我用普通话说，洗；师傅又说，这个零件坏了，要换吧？我说，要换就换吧；师傅突然又说 ，啊呀，这个部件断了，得换！我像进了理发店裏了围脖衣打湿了头任人摆布的木偶，说，换吧换吧。手表重新装好了，师傅列个清单出来，要十八块柒毛！我当时就傻眼了：我那块表买来才十六块！我一个月工资才六十八块！面对承受得起的无奈和充满戾气的横蛮，选择礼让和吞咽，或许祸兮福兮，争夺与死磕带来的伤害输赢谁能预料。好得人与飞蛾之类动物的区别是知道吃一堑，长一智。现在修眼镜的又来这一套，我傻呀我！只见那小师傅很认真地修好铰链子，又慢慢悠悠地把眼镜擦洗得干干净净。我接过焕然一新的眼镜，小心翼翼地问，师傅，一共多少钱？小师傅说，不要钱，我只是动了动手。我感激地望了望他，说了声谢谢。他笑了笑，说，老师，走好。我很好奇，扶着自行车，立定，问他 ，你怎么知道我是老师？他笑着说，猜的。我想，大概是见我眼镜五百多度，刚下课上面还积攒了些许粉笔灰的缘故吧。

【二】
一天四次，上班下班，骑自行车经过眼镜铺子的时候，我总会掀一阵欢快的铃声，跟他打个招呼，他总会抬起头，笑盈盈的，说声老师您好。
后来，我们成了朋友。他姓郭，家住离县城不远的汤渡桥。小郭师傅说自己像牛一样蠢，一个哥哥读书不晓得几厉害，一个妹妹读书也厉害得不得了，就自己，好像前生世得罪了孔夫子，读书怎么努力，成绩总是平平过，看到父母缴三个子女读书，实在撑不下去，初中没毕业就把书包丢下了汤渡桥。父亲看我长得矮小瘦弱，要我学了这门艺，摆个眼镜摊子，说是给我挖了一口井，像我家门前的那口水井，干不了，涝不着，有了它，一辈子，源源不断，日子就过得下去了。唉，估计哪，我守着这口"井"，一辈子就干一件事了。说完 ，眺望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街道，眼里蕴含一丝迷茫。
我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口"井"。活着，都得干活，我，守着老师这口"井"，教书育人拿工资，你，守着摆摊这口"井"，给人带来光明赚钱。生活总在循环或轮回，做事，吃饭，睡觉，结婚，生孩子，过日子。我们普通百姓都是一样的，都在过自己的平常日子，好坏，都是日子，好坏，都得过下去。
他笑一笑，似乎不再忧郁。

【三】
每个人的生活，像树像草，都在生长着。
到南京眼镜培训学校培训半年回来之后，小郭师傅在新华书店隔壁租了一个小门点，开起了眼镜专买小店。说是门点，其实很狭小，仅六平米左右，原来是个通道，里头一堵，就成了两米宽的临街小店。
开业那天，小郭师傅欢喜得娶媳妇似的。他说，现在好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有了属于自己的生存空间，不再过那寄人篱下的憋屈日子了。知足，快乐如影随形。
小店上头横写着四个字："光明驿站"。
后来，小郭师傅娶媳妇了，老婆是在南京培训时结识的，河南人。店，成了夫妻店。生意，依旧不干不涝，像家门前的那口"井"。
一天，郭师傅神秘兮兮地给我看一张汇款单，嗬，伍百元整！他自豪地告诉我，他妹妹南京大学毕业，留校做了讲师，第一月工资就寄来给他。他高兴，跟"阳光驿站"开业那天一样高兴。我清楚地知道，他妹妹考上大学那年，小郭师傅爸爸因病去世，妹妹大学四年，靠他赚钱缴着完成学业。
小郭师傅靠诚实勤快拓展业务。眼镜生意，百分之八十在学校。他跑遍了几乎全县所有的学校，为两千多名师生建立了"光明"档案，并带着当年摆摊时的那副行头，经常到学校门口，跟踪服务，做光明使者。
前几年，郭师傅在街中心租了两间大门面，打通，装潢，开成了县城最大的眼镜专卖店，只是，挂的牌子依旧是："光明驿站"。


【四】
每个人的生活都在努力倔强的生长着，树有树的长势，草有草的蔓延，山与山在比着崇高，水与水在比着流长。
三十年一晃而过，我变成了老张，小郭子也长成了老郭师傅。
老郭师傅一辈子不见涨消的，就是爱笑的本性，他张口就笑，一见你就笑。我经常去那儿坐坐聊聊，也就是喜欢他那份喜庆和阳光。
一直笑着生活的人，无论干什么，肯定不会差到哪儿去。
迄今为止，我不知道老郭师傅叫什么名字，正如他不知道我一样，一直叫我张老师。三十年，很多东西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平凡人的日子，白天黑夜，一日三餐，吃饭睡觉。三十年了，我只知道，无论是小郭子，还是现在老郭师傅，他整天不紧不慢地干活，笑盈盈地迎客送客，从小铺子，到小店子，再到现在的大门店，他们从没请过帮工，漫长岁月里的风吹雨打、酸辣苦甜，总是自己消磨与品味。每次问起他的生意和生活，郭师傅总是笑着说，老百姓的日子，蛮好蛮好，有碗饭吃，平安健康，好世界好日子。我笑他现在当老板了该请两个帮工了吧，他哈哈一笑，什么老板哟，眼镜生意，没有季节变化，不受政策影响，永远发不了财也饿不着肚子，还是我父亲当年说得好，开个眼镜摊，等于挖口井，只要不淤塞，自己不摧毁，看好护好，总有泉水汩汩涌出来，小日子就能过得滋润。
　　守护好了自家门前的那口"井"，幸福的泉水就会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