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多余的第五朵金花<br /></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在广西偏远的西北山区,有一座贫穷的山城。出城十九里,有一个丁冬乡,离丁冬乡十九里,有一个太平村,村里全是韦姓的壮族人。村下有十三个屯,屯与屯相隔很远,最大的屯有十几户人,最小的只有两户。</h3> <h3> 有个三户人家的屯,叫虎外屯,其中一户,当家的叫韦金生,四十来岁,老实巴交的。韦金生口齿不灵,不爱说话,加上耳背,听不清别人的话,就更不爱说话了。</h3> <h3> 韦金生连续生了五个女儿,一个比一个漂亮。好心的人赞他生了五朵金花,不好心的人嘲笑他名字含金,所以生得五千金。第五个女儿出生的时候,正值计划生育搞得风风火火,丁冬乡派出所说女孩属于超生,没给入户口。没有户口,自然就没有名字,村里也不分给她土地。女孩成了没户口、没土地、没名字的三无女孩。起初,母亲管她叫阿五,可是,村里有好几个阿五,后来,母亲就叫她阿依娜,从此,村里的人都叫她阿依娜。</h3> <h3> 对阿依娜,母亲深感自责,她认为,生她下來,就等于害了她。她觉得阿依娜最可怜,所以最疼她。无论去哪里,母亲都带着阿依娜,不让她离开一步,生怕她再受伤害。阿依娜一刻离不开母亲,她认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母亲能保护她。一旦发现母亲不在身边,她会惊慌失措,泪流满面。</h3> <h3> 阿依娜天性聪慧,比别的女孩早熟、敏感。从别的孩子的言语、态度和眼神,她似乎觉得自己跟他们不一样。后来,她渐渐明白,自己是一个没有户口、没有土地、没有名字的三无女孩。</h3> <h3> 阿依娜七岁那年,同龄的孩子都准备上学了,阿依娜跟母亲吵着要上学。母亲呆呆地坐着,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她告诉阿依娜,她去学校报名,老师要她填写名字,她说孩子没有名字,老师问为什么没有名字,她说没有户口,老师又说,没有户口和名字,你怎么报名读书啊。阿依娜听后,哇的一声大哭,她不停地哭,哭累了睡过去,醒过来又哭,就这样,哭了睡,睡了哭,不吃不喝。母亲看看不行了,和父亲背起阿依娜往丁冬乡赶。</h3> <h3> 走了三个小时的崎岖山路,到了丁冬乡派出所,管户籍的是一位漂亮的女民警。她了解情况后,想了许久,看着满面泪痕,不停抽泣的阿依娜,她拨通了县城的电话。她说了很长时间,听得出,她邦阿依娜说了许多好话。她挂上电话对母亲说,上户口的问题,领导要她根据实际情况考虑决定。阿依娜听后哭得更伤心了,哀求的泪眼直直地看着女民警。也许是出于母爱的天性,也许是怜悯,她的心被阿依娜的眼泪溶化,她给阿依娜上了户口。母亲给阿依娜起名韦依娜。</h3> <h3> 回家的路上,阿依娜快乐得象只小鸟,她问了许许多多关于学校的事情。那时,在他们乡村,读小学是要交学费的,因为村里的老师不是国家派来的,是村里推举的,老师的工资和学校的开支都是来自学费。母亲掏空家里所有积蓄,又向城里的舅舅借钱,才凑足学费。</h3> <h3> 母亲用旧衣服为阿依娜缝制书包,在书包上绣上一朶红花。阿依娜背上书包,开心地笑起来,她的笑声,如山涧流水;她的笑容,如山上盛开的野花;她那双又大又明亮的黑眼睛,如这偏远山区明净的夜空。母亲惊讶地望着阿依娜,她第一次发现,阿依娜是如此美丽,阿依娜的笑声是如此动人心弦。</h3> <h3> 阿依娜就读的太平小学离家约三里多路。小学有两间泥砖砌的教室,和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学校只设一至三年级, 一年级单独一个班,二、三年级共一个班,两位老师,一位老师教一个班。阿依哪每天一大早背上书包,揣两个玉米棒,蹦蹦跳跳地去上学,她要走一个小时的山路。阿依娜很自卑,所以不爱说话,她知道自己上学是多么不容易,她非常珍惜在学校的每一天。阿依娜学习很努力,成绩很好,最听老师的话,对同学最谦让,老师最疼爱她。阿依娜渴望自己能顺利地读完小学和中学,然后上大学,成为村里人人羡慕,最有知识,最能干的人。</h3> <h3> 就在阿依娜读完小学二年级,放暑假的时候,家里出事了。三姐逃婚出走,婚事是父母包办的,收了男方彩礼钱。男方带来一大群人,叫嚷着要三姐,没人就得退彩礼。那时,家里很穷,两千元彩礼钱早就用完了,除两头没长大的牛,就剩下两亩未成熟的玉米。母亲眼泪都哭干了,求他们宽限,他们不依。父亲只好把牛卖了一千四百元,还欠六百元,男方答应宽限半年。那天晚上,阿依娜在自己房间,抱着书包哭了一整夜。她想,自己是个没有土地的人,吃饭都靠别人,现在家里出事欠债,哪里拿钱读书。第二天早上,阿依娜红肿着眼睛对母亲说,"妈,我不上学了"。母亲的眼泪一下涌出来,她紧紧抱住阿依娜,颤抖地说,"女儿,妈对不起你"。</h3> <h3> 阿依娜不读书了,她读大学的梦想破灭了。几个晚上,她独自在床上以泪洗面。她迷失了方向,一种莫名的恐惧向她袭来。她在想,一个没有土地的女孩,将来会是怎样的命运。虽然母亲非常疼爱她,可她上门的姐夫总是冷言冷语,没好脸色,她还经常听到姐夫跟父亲因她的事而争吵。后来他们分家了,姐夫一家,父母带着阿依娜一家,地也分了。阿依娜下决心,要自己养活自己。</h3> <h3> 九岁的阿依娜开始放羊了,她养了九只羊。每天早上,东方泛白,她就赶着羊来到山脚,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山上,她沿着这条小路把羊赶上山。她把守在山上的小路口,这样,羊就不会自己溜下山偷吃玉米。这是一座石山,这个偏远的山区全是石山,山上只有草和稀疏的小灌木。阿依娜戴着一顶大大的草帽,坐在一块光滑的岩石上,象一个大大的磨菇。她看着羊群走远,开始唱起母亲教她的山歌,母亲教了她好多山歌,她有些能唱全,有些唱不全。阿依娜反复地唱呀唱,那些原本唱不全的,她自己编编唱唱就唱全了。当她唱累了,停下来的时候,忍不住要想很多事情,她想起许多伤心的事,泪水总忍不住流下来,滴落在盛开的、粉红色的蔷薇花上,晶莹的泪花在阳光下闪烁,好象花也在伤心落泪。阿依娜不时地要去数羊,她要走很远,数够九只羊,她又回到路口,坐在岩石上。当太阳落山的时候,阿依娜对着羊群大声唱:"大羊羊,小羊羊,太阳要下山,山上来了大灰狼,快快回羊栏",羊听到阿依娜的歌声就会回到山路口,阿依娜又赶着羊,沿着小路走下山。</h3> <h3> 有时,阿依娜的父亲忙完地里的活,就帮阿依娜放羊。于是,阿依娜帶上小锄头,背上她的书包,书包装的是玉米种子。阿依娜爬上山腰,那些山腰是被废弃、没人种的,山腰岩石间零零星星散落着、小块小块的泥土。阿依娜用锄头刨松泥土,种上玉米。山区种玉米是靠天的,没有水淋。等到下一场雨,雨后几天,阿依娜又爬上山腰,看到玉米都发芽了,心里乐滋滋的。只要有空,阿依娜就上山腰给玉米松松土,除除草。遇上十几天没下雨 ,玉米树垂下头,眼看就要枯死,阿依娜坐在地上,伤心地落泪。好不容易挨到收玉米了,阿依娜带着母亲,背着箩筐上山腰。玉米树只有两三尺高,玉米棒也只有两三寸长,她们收了满满两筐。那天晚上,她和母亲一起剥玉米衣,剥开衣就露出金色的玉米粒,有的结得满满的,有的星星点点,有的只有零零丁丁的几粒,阿依娜还是很开心。在昏暗的灯光下,她和母亲一起唱起山区的民歌。</h3> <h3> 阿依娜就这样劳动和生活,她慢慢长大,转眼就十六岁了。村里依然没给她分土地,虽然阿依娜没有作声,但她的心在流血,在一阵阵地痛,她认为,在这个世界,她始终是多余的人。幸好上帝是公平的,他不会让所有的不幸都落在一个人头上,也不会把所有的幸福都赐给一个人。阿依娜虽然很不幸,但上帝让他变得无比美丽动人。她微黑透红、光润的皮肤散发着迷人的青春气息。微长的脸庞下尖尖的下巴,有一种清雅的古典美。她那双欲言又止、流露出淡淡忧愁的、迷一样的、会说话的眼晴,让人感觉到她深藏于内心的丰富情感和善良本性。上帝又给了阿依娜一付金铃般的嗓子,她的声音如清亮的山泉流水,即使是听她说话,听她的笑声,就感觉到有一股清泉沁入肺腑,流入心田。阿依娜唱歌在村里出了名,大家都叫她小歌仙。</h3> <h3> 壮族三月三歌节又要到了,丁冬乡象往年一样要举办歌会。太平村村民推选阿依娜参加歌会赛歌,还说阿依娜应该趁这个歌会,挑选一位如意郎君。阿依娜是个不爱出头露脸的女孩,加上她内心深深的自卑,她不愿登台演唱,但拗不过村民的百般劝说,母亲也开口劝她说:"阿依娜,你去试试吧。"</h3> <h3> 三月三那天,天朦朦亮,村子里的人,只要走得动的,都往丁冬乡赶。村里的一条壮汉,为讨好阿依娜,开一辆手扶拖拉机,把阿依娜一家送到丁冬乡。阿依娜父亲因耳背不肯去。</h3> <h3> 丁冬乡早已人山人海。若大一个歌台,红地毯、红背景、红彩旗、红灯笼、红绣球,红红火火,一片沸沸扬扬。阿依娜穿着新衣服,拎着五彩绣球,在女歌手中,光彩照人,显得格外美丽。在一片欢呼声中,歌会开始了。男女歌手轮番上台,互相挑战。一位实力派男歌手,连续把几位女歌手唱下台,女歌手们有点怯场了,会场出现短暂沉寂 。突然,太平村村民齐声高喊:"阿依娜上!阿依娜上!"。十几年的生活环境和精神的磨砺,使沉默寡言的阿依娜的内心变得强大,现在是并发的时候了。她沉稳地走上歌台,她仿佛觉得歌台是专为她搭建的。她环顾四周,有种空无一人的感觉,她注视着面前的男歌手,觉得他是那么微不足道。阿依娜一开腔,她金铃般的嗓音惊动全场,她的歌声清澈明亮,淹没了会场上所有的声音,她的歌声有强大的穿透力,穿过高山,穿过云层,在空中迴荡, 沁入心扉,产生共鸣。</h3><h3>阿依娜唱道:</h3><h3> 阿哥对歌找靓妹</h3><h3> 还望见我老母亲</h3><h3> 我和阿哥隔山又隔水</h3><h3> 若是想到我家去</h3><h3> 路上总是有人拦</h3><h3>男歌手回道:</h3><h3> 有人种刺妹莫慌</h3><h3> 我拿镰刀去割荒</h3><h3> 割去刺蓬见条路</h3><h3> 一心去会妹鸳鸯</h3> <h3>阿依娜又回道:</h3><h3> 阿哥你别叫咣咣</h3><h3> 你说不慌有点慌</h3><h3> 怕你镰刀没有钢</h3><h3> 割刺不断用手扯</h3><h3> 顾得手来脚受伤</h3><h3> 男歌手早已被阿依哪的歌声镇住,开腔只是勉强应战而已。这下更慌了手脚,不知如何应对,楞在那里,台下一片嘘声,男歌手笑了笑,摇摇头,向阿依娜掬个躬,走下台去。接下来,又有三个男歌手上台,两个败下阵,一个被乡亲们轰下台,此后,好一阵子没人上台。</h3> <h3> 正当阿依娜准备走下台,让别的女歌手上来,台下突然轰动起来,一位装束奇特的男子,挺着胸膛,迈大步走上台。男子三十出头,身高约一米八,身材健硕,宽厚的肩膀,古铜色的皮肤,高鼻梁大眼睛,厚嘴唇宽下巴,一看就知道是位憨厚的北方汉子。男子穿一双深棕色的翻毛高帮皮鞋,一条宽松的牛仔迷彩裤,上穿一件枣红色牛仔布衣,外套一件有四个大口袋的、浅灰兰色牛仔马夹,头戴一顶硬边牛仔草帽,两边翘起,背上一个牛仔布大双肩背包,肩上斜跨一把大吉他,一看就知道是位流浪歌手。他总是微笑着,阿依娜打心里喜欢这个男子。男子说:"我非常喜欢这位漂亮的妹子,但我不会对歌,我只能为妹子唱两首我们北方民歌,不知妹子如何?"。</h3><h3>阿依娜听后唱道:</h3><h3> 贝侬哎</h3><h3> 壮家敬酒要唱歌</h3><h3> 山歌声声伴酒喝</h3><h3> 贵客越多心越暖</h3><h3> 贝侬哎</h3><h3> 好比春风过呀过山坡</h3><h3> .........................</h3> <h3> 流浪歌手弹起吉他,唱起流行民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h3><h3>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h3><h3> 为什么这样红</h3><h3> 哎.......红得好象</h3><h3> 红得好象燃烧的火</h3><h3> 她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h3><h3> ..................</h3><h3> 阿依娜注视着流浪歌手,静静地听,他的歌声浑厚、舒情、有磁性。阿依娜不禁动容,她的脸泛起红晕。流浪歌手接着又唱起"怀念战友":</h3><h3> 天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h3><h3> 当我离开她的时候</h3><h3> 好象那哈蜜瓜断了瓜秧</h3><h3> .............</h3><h3> 阿......亲爱的战友</h3><h3> 我再也不能看见你雄伟的身影</h3><h3> 和蔼的面庞</h3><h3> 阿......亲爱的战友</h3><h3> 我再也不能听你弹琴</h3><h3> 听你歌唱</h3> <h3> 阿依娜泪如泉涌,她的泪眼看不清流浪歌手的面容,只看见他模糊的高大身影。阿依娜拎起绣球,朝流浪歌手的方向高高抛起,歌手向前跨两步,双手稳稳接住。他走到阿依娜跟前说:"我是个流浪歌手,不要问我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我到处流浪,四海为家,我无法给你带来幸福"。阿依娜回答说:"虽然我生活在这片乡村土地,但从生下来那一天,我就是一个没有土地的人,所以,我也是一个流浪女孩,我愿意跟随你,浪迹天涯,做一个流浪歌手"。</h3> <h3> 流浪歌手牵着阿依娜的手,走下歌台,朝着通往县城的路走去。阿依娜姐姐们拥着母亲,从后面赶来,阿依娜已经远远地走在前面,她回头大声说:"姐姐,你们要好好照顾母亲",然后又大声喊:"妈,你们回去吧,我去去就回,去去就回"。</h3> <h3>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了,阿依娜没见回来;五年过去,十年过去了,阿依娜还是没见回来;二十年过去了,阿依娜仍然没见回来。阿依娜大姐和上门姐夫依然在屯里和父母一起住。原来分成的两个家,阿依娜走后又合成一家了。其余的姐姐都进城谋生,也都成家了。</h3> <h3> 阿依娜走后头两年歌节,人们还纷纷议论阿依娜,后来也时常谈起,再后来就很少谈了,阿依娜被人们渐渐淡忘。现在,只有老一趟人,见到阿依娜的母亲,偶而问起:"阿依娜怎样了?",母亲总是木纳地说:"阿依娜过几天就回,她走的那天都说了,去去就回,去去就回。"</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