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村水阁亭

清溪古渡

从我家到芳村，要经过悠长的田间道，高冈上的凉亭，一坡石子岭，以及那横亘于河流与田野的坝梁，然后进了水阁亭，上了古街，算是到了芳村。

　 小时候，芳村水阁亭连接着好吃。

春水刚涨，春潮退去，一方方稻田在暖阳照耀下，像镜子般，发出明晃晃的光，把天上白云、蜿蜒山脊、挨挨挤挤的绿树，倒映在田中间，成为精美的山水画。这季节，我随老爸去放水鸭。父亲把牧鸭地点选在靠近芳村的地方，这便于他去芳村办些事情，趁便喝两盅。父亲把水鸭赶下水田，竹竿一插，叮嘱我看好鸭，自己就走了。父亲从小街带回来的零食，糖果呀，包子呀，面圈呀，麻酥糖呀，一一进了我的胃，美好的记忆温暖到今天。

水鸭在水田里扑棱棱地飞，或觅食，或戏水，或追逐，悠然自得。我遥望着那个叫做“芳村”的方向，只见在绿树婆娑中，一座影影绰绰的亭子，如蓬莱仙阁一般。我翘首以待，可以等一个晌午，烈日当头，或大雨瓢泼，视线却从未离开过去芳村的那条古道和那座渺邈的水阁亭。

　　稍大读中学，到了芳村，才知道这里不仅有好吃，而且处处好玩。

且不说，芳村老粮库，在深宅大院中，里三层，外三层，青石地板，画栋雕梁，古柏参天，佳鸟盘旋，就是自动售米机，启动按钮，多少大米，倾泻而下，足斤足两，毫厘不爽，站在一边看，让我目瞪口呆。

且不说，炉山庙收山货，禽羽兽皮，箬叶棕毛，竹帚篾席，菖蒲当归，半夏橘皮，琳琳满目，足够看一个上午。我的博物学名，大多是从这里来的。我们那时候，读书学知识，来自生活的远比来自书本的多。

且不说铁铺铸锅，铁水四溅，火花绽放，一只铁锅横空出世；木铺制器，脚盆饭桶，旋即告成；竹店剖篾，机器开动，篾条跳动，银蛇飞舞，一张竹席在师傅手中像裁剪云锦。这些工艺看多了，烂熟于心，自己也可以操作。那个时候，读书毕业，箍桶木匠，泥水瓦工，往往成为不少同学择业的首选，而且很快入行，甚至成为名扬一方的“工匠”——大概与我们在这个时候耳濡目染的启蒙有关。

　　最值得一说的是芳村古街。一家挨一家的店铺，油盐酱醋，吃穿住行，文品器皿，样样齐全。你轻轻地走过，像浏览古画，像观看古戏，像阅读一本教科书。而且有一种如同旋律的起伏，上街国号重店，端庄稳重，中街地方小吃，叫卖热闹，高潮迭起，下街写联号字，显得内敛，而街头接着水阁亭，就近尾声了。我庆幸在那个荒芜的时代，一个冒冒失失的年龄，却在芳村古街上，水阁亭中，通过生活画面和优美旋律，删刈一个少年精神的荒芜，播下良种，长出至今仍感绿意的葱茏！

　　芳村还有好看的。

水阁亭前，一条清溪，缓缓流动，如缎似绸，那佁然不动、俶尔远逝的红鲤白鲢，就是缎绸上的美丽花纹。水上架着木板桥，如长虹饮涧。在桥那头，拾级而下是埠头，常有浣衣的美妇少女，捣衣砧上，偶尔抬头，素面朝天。行人走过，放慢脚步，恰遇百媚一笑，在心田不知要荡漾多少天。我曾一见，那濯足少女，在桥底欢笑，觉得有人从桥上走过，仰面抬头，一脸羞红，“格格”的笑声，飞溅水面……

怅然啊，突如其来地闯进心里，就像清流注入心田，注定要流向远方；就像琴弦拨动，铮铮淙淙，在以后岁月里久久回响；就像北国的雪片，在心间飞舞，要孕育一个多情的季节；就像蒲公英的种子，悄悄种下，绿遍天涯。后来走过水亭门的木板桥，一次次张望，寻觅那朵开放于河埠头的明艳。可是，失不可得。我曾经驻足水阁亭，看那斑驳的泥墙，高耸的瓦楞、雕刻的门窗、圆圆的拱门、行云般的飞檐，似乎要从这座历史古建筑中，觅到被尘封的风土人情，古朴纯真，美丽芬芳……

　　譬如这里，水阁亭前一片河滩，磊磊的石子，凹凸有致，曲折绵延，远至田野。譬如这里，近岸细沙，柔软如绵，脚踩上去，脚底酥麻，从趾间溢出，沁人心脾。譬如这里，叽叽呀呀的木板桥，清澈甘冽的河水，明眸皓齿的姑娘和藏在酒窝中的笑声。可是如今，这一幕幕恍如隔世。河滩一夷为平地，矗立起一幢幢漂亮瓦房。水亭门下河流已经干枯，不见河床的踪影，更不用说那令人心动的木板桥和捣衣声声……

我曾经痴想，沿着水阁亭，寻觅古街旧巷，视线越过宅院矮墙，找到那浅浅的笑容、一抹靓亮的身影。然而，我又想，即使遇上像当年可人的小姑娘，可是，没有那款款的木板桥、清澈的深涧水、潋滟的柔情波，回溯时光，也是一片迷茫和空洞。

　　啊，芳村水阁亭，在我心目中，你就是那位可爱的姑娘。你的眼波就是水亭门前一泓多情的水，你的的身姿就是芳村古街的婀娜多姿，你的裙幅就是芳村一幅幅古色古香的画，你那美丽的手，这边掬起八面山的甘泉，那边撩拨芙蓉谷的清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