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r></h3><div> 14年前,我做了母亲,深刻地体会了“为母则强”的感觉。诚如梁启超所言,“夫弱妇何以能为强母?唯其爱儿至诚之一念,则虽平生娇不胜衣,情如小鸟,而以其儿之故,可以独往独来于千山万壑中,虎狼吼咻,魍魉出没,而无所于恐,无所于避。”</div><div><br></div><div> 确实,当了母亲,我开始变得强大,也开始理解我的母亲为何有那样无所不能的强大。不过,当时的我还并不知道,14年后,我会再次因“为母则强”在自我强大的道路上跨进了一大步。这一次,是为了母亲——不得不说,汉语的多音字真是奇妙。</div> <h3> 因为许多原因,今年夏天,我将老妈妈从烟台小心翼翼地挪到了北京。老妈妈虚岁85了,浑身的骨头早已酥脆,动辄就会骨折。更艰难的是,她罹患阿尔茨海默症已经快8年了——就从父亲去世开始的。尽管一直知道妈妈患病,但跟她朝夕相处后,我还是很意外她病情的严重程度。</h3> <h3> 阿尔茨海默症,是因德国医生阿尔茨海默在1906年报告了首个病例而得名,大陆俗称“老年痴呆”,台湾多称“失智症”,而香港喜欢叫做“认知障碍”。从这些名称我们可知,由人脑控制的认知智力活动,比如记忆、思考、判断、语言、情绪等,在这个病的侵蚀下,都会不同程度地受到损害。简单说,阿尔茨海默症是一种脑病。常见的早期表现,是短期记忆丧失,到中晚期,语言能力会遭到破坏、情绪失控、情感淡漠,由大脑操控的各种行为能力都会慢慢丧失,生活不再能自理。</h3> <h3> 对照那些医学标准,老妈妈的病情已经到了中晚期。不过,她的语言逻辑区域应该还破坏不深,所以,她还能跟人简单地对话。如果给她打电话进行简单的寒暄,你甚至感觉不出她是有病的人,这也是很长时间以来我没有准确评估她病情的一个主要原因。来北京20年,我印象里的妈妈始终停留在那个开朗乐观、勤恳敦厚、善解人意的形象,那个妈妈,她总是我第一信任的知己,她总能在第一时间给我无穷的力量和最温暖的支持。</h3> <h3> 然而,我始终没能从心底接受,印象里那个强大的妈妈,已经随着父亲的离开,重新变回了“娇不胜衣、情如小鸟”的“弱妇”。我面前这个妈妈,她甚至衣食不能自理,言行如同稚儿,走路跌跌撞撞;她随时需要陪伴,独自不能见人,天黑便会恐惧……这个妈妈,她长着妈妈的脸,可我并不熟悉。</h3> <h3> 不能不说,最初的相处,着实艰难。</h3><div><br></div><div> 有一次,我扶她到卫生间刷牙,告诉她步骤之后,我转身去拿盆,等我转过来时,我惊讶地看到她正满嘴泡沫拿着牙刷在费力地蹭台盆上的污垢,在我尚未反应过来时,她伸手又将牙刷塞回嘴里准备继续刷牙,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把抓住她的手,但脚下一滑,我重重地撞在尖角上,疼得龇牙咧嘴。妈妈先是吓了一跳,随之突然哈哈大笑,因为我的狼狈。老妈妈,她保持着勤劳的习惯,却区分不了工具的不同,她注意到我的异样,却区分不了状况的性质,她真的已经不会心疼我了。</div><div><br></div><div> 阿尔茨海默症病人会有幻觉。妈妈经常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尤其是夜里梦醒。有一天夜里她突然把我推醒,坚持说孩子有危险,要救她,我怎么安抚都不起作用,干脆躺下不再理她。谁想她迅速下了床,推开孩子屋门,把她叫醒了。我又急又气,赶紧哄她回来,那可是个吃不好睡不好马上要中考的孩子啊,这么一来,我当妈妈的满心愧疚。结果刚安抚好小的,一进屋,就被妈妈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打得我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她满心愤怒,就因为我阻止她去“救孩子”。那一刻,我拉着妈妈的手,趴在床沿上,默默地泪水泉涌。因为我是老生子,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挨过打,这是这辈子妈妈第一次伸手打我。我的妈妈,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不会在意身边的人了。</div><div><br></div><div><br></div> <h3> 然而,最终让我动容并转变思路的是另外一件事。有一天娃爹取的钱不见了,四处找未找见。晚上我要给妈妈洗脚,脱袜子时她不肯把袜子给我,我说"我要给你洗啊",于是就夺了下来,谁知,她一下子急了,说"这里有我的钱!"我打开一看,藏在袜子里的,正是娃爹要找的钱。我责怪她拿了钱不告诉我,边说边叫娃爹来拿。眼见着钱到了别人手里,妈妈突然急哭了,伸手说“我的钱,我的工资,你不能拿走。”我说:“真的不是你的钱,你没钱的。”妈妈停顿了一下,迟疑了半天,断断续续地问:“我怎么没钱?我的钱呢?你没拿我的钱?”我摇了摇头说,“你的钱没在我这儿,你在我这儿不需要钱。”妈妈又迟疑了半天,缓缓地问,“我没有钱,你还管我吃吗?我不需要交饭费吗?”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泪眼,我的心突然被揪了起来,我赶紧蹲下来说,“当然不需要,你是我妈啊,我小时候吃饭,你也没管我要钱啊是不?”妈妈不再言语,半天,慢慢地说,“你是个好孩子。”听到这里,我突然喜极而泣,这一刻,妈妈居然还有判断力!她的病,终还有一丝希望和火焰。</h3> <h3>相处时间长了,我慢慢注意到,其实在妈妈的潜意识里,母爱依然无处不在,尽管她的表达方式和思维方式发生了改变。比如在我给她剥螃蟹肉喂给她的时候,她会说“你老不舍得吃。你把好吃的都给我了”;我给她买的插图玩具,她爱不释手,每当我说“别玩了咱们先吃饭时”,她都很认真地强调“我不是在玩,我在帮你整理,好给你省时间”;有时候我带她到院子里看光景,只要看见扫帚,她都会蹒跚着卖力清扫落叶,我阻止,她总是说“恁都很忙,我没事给恁扫扫”。为了给她找点事做,我经常让她帮我摘衣架、择菜、剥皮,每次有这种事她都很兴奋,嘟哝着“我有时间,我帮你做点营生”。在她的潜意识里,她拼命地想帮我,依然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她的行为却并不允许她行如所言。</h3> <h3> 一面是繁重的科研任务,一面是要中考的孩子,一面是不能自理的母亲,多方面的撕扯一度让我濒临崩溃。无论哪一方面,我掂量掂量,都放松不得。</h3><h3> </h3><h3> 我第二本书的修改,是在接来母亲之后开始的,别人等着交换校对,我却迟迟不能交上,留下的疙瘩还想不通,我还需要更多地查阅文献,仔细思考对比。</h3><h3><br></h3><h3> 不知道多少个夜里,为了利用妈妈睡稳的安静,我三点钟爬起来读书琢磨写作,天亮后再匆匆做饭;也不知道多少个中午,我含着筷子东倒西歪。好累!</h3><h3><br></h3><h3> 但为母则强,经历过最初的不适,我慢慢地摸索出很多经验来,也慢慢地理顺了杂乱的生活。</h3><h3><br></h3><h3> 我曾经很愧对我即将中考的孩子。别人家,估计一家人都在为他们积极创造学习条件,而我,尽管竭尽全力,仍无法给孩子一份宁静和帮助。我不知道这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但看着她对姥姥总是温言细语,不厌其烦,我心下又有些释然,升学也好,发展也好,最终不就是想把她培养成一个善良知恩、积极进取的好人吗?何况她是那么渴求向上、热爱学习。应该,不在一时吧?就让我为她树一个榜样吧,让她看看艰难面前的强大和坚韧。</h3> <h3> 我细腻地照料妈妈,她一般情况下也都尽量地配合我。她真的仿佛还有知觉,那些似有若无的回应,我总会欣喜不已。我每天夜里都会给她盖几次被子,但昨天,就在昨天夜里,我突然发现她在给我盖被子,还轻轻地把我的手放进被子里。我一动也不敢动,不舍得继续睡,怕这份幸福只是梦。我的阿尔茨海默症的妈妈,只要她有清醒的瞬间,就一直都没忘了她是——母亲! </h3> <h3> 人们常说,女人做了母亲就完整了。完成了女儿、妻子和母亲的角色,才能历练出内心的强大。但现在我才懂得,还有一个角色,只有完成它,人生才能算得上完满,那就是: 女儿妈妈——在父母最衰弱的年份里,你又变成他们的妈妈。“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