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b>图文 穆秭</b></h1><h1><b>制作 飞天</b></h1> <h3> 人呐,一辈子很短,人家欠过你什么,不须记。这是俺娘生前教导我的。</h3><h3> 人呐,一辈子很长,你欠过人家什么,不能忘。这也是俺娘生前教导我的。</h3><h3> 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歌虽这样唱,可等我退了休,真到了夕阳无限好的年纪,咋就没觉得从容过?时下,就念着俺娘生前的教诲,时常扒拉过去的岁月,盘算曾经欠过别人什么?何时才能归还?</h3><h3> 这一盘算,却再难从容。大半辈子欠账忒多,还都没法还!</h3> <h3> 且先从小学说起吧。现在学校的育人方式真是不敢恭维,老师对付淘气学生,要不就是在课堂上严厉训斥,要不就是开家长会告状,哪有我小学班主任姜老师的办法高明呢。</h3><div> 五十年前的一天,伴着上课铃响,一美少女飘然而至,在我身旁款款落座。从此成了顽皮少年穆秭的同座位。</div><div> 我的同座位、班长唐同学,头扎大大的蝴蝶结,臂戴小小的三条杠臂章,是班上最美丽的女生,也是最威严的少先队大队长。她每天坐在我身边,不苟言笑,深不可测。我的任何犯规举动,譬如,上课打弹弓、下课抓知了、功课抄作业,在她轻蔑的眼中,统统熟视无睹。</div><div> 那时虽年少,但再顽皮的少年郎,身边朝夕相挨着这么个美少女,还是颇感惶惶然的。久之,便渐渐不敢造次,连随手用衣袖抹鼻涕的习惯也改变了。</div><div> 忽一日,清明祭扫烈士墓归来的路上,唐同学天仙一般对我嫣然一笑,从书包里掏出颗蚕豆大小的物品,说,这个,送给你。接过那物品,我左看右看莫名所以。唐同学告诉我,这是颗蓖麻子,很好种,把它放在水里浸泡后就会发芽。</div><div> 我美滋滋地揣着那礼物回到家。找了个盛满水的大碗,把它浸泡在碗里,每天傻乎乎地等待它发芽。一直等了五十多年,至今那颗种子也没发芽。</div><div> 五十多年后方知,那是唐同学她们大队委们响应种植蓖麻、支援祖国建设的号召,分工组织同学开展的种蓖麻活动,我是入选者之一。唐班长啊,当年那一棵蓖麻,老汉我如今即使种上十亩,怕也是难以偿还对你的亏欠了。</div> <h3> 再又忆起我的连队战友徒有旺。徒有旺与我一列闷罐子从江南拉到华北,分在同一个炮兵班。他参军前是溧水山区的农民,黑黢黢的皮肤,膀大腰圆,年龄大我八岁,饭量抵我三倍,干活强我十倍!</h3><div> 1971年连队在太行山区的河北曲阳挖坑道,我是工地宣传员,每天上山要带一个电唱机和一根木棒绑着的高音喇叭,都是徒有旺自告奋勇帮我扛。</div><div> 有旺的优点很多,其中一点,就是无论他住在哪里,苍蝇、蚊子、老鼠、臭虫统统绝迹,都让他那双奇臭无比的双脚熏跑了!那时施工任务繁重,劳累一天回来,大家都像散了架似地,谁都怕洗衣服怕刷鞋。有旺别说洗脚,更是鞋都懒得脱,往通铺上一倒立马鼾声如雷。在山区地下化施工半年,我就没见他涮洗过那双鞋。</div><div> 部队发的解放鞋,不透气不透湿,双脚久闷在内造成严重的异味和皮肤癣菌。徒有旺一双臭脚加一双臭鞋,遭了全班多少埋怨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谁都不愿挨着他睡觉。</div><div> 一个星期天,大祸从天降!军爱国卫生委员会的首长带着俩104野战医院的女军医,由常凌云营长、王恩山连长陪同在山村里四处转悠,不知怎么竟闯进我们班住的屋子里来了。刚跨进门,一股强大刺鼻的气流,把首长和那俩女军医呛了个趔趄…… </div><div> 立马,营长的红脸变绿了,连长的黑脸变白了!卫生检查组走后,雷霆万钧下的徒有旺耷拉着个脑袋,大气不敢出。怒火万丈的连长,令他立刻刷鞋!</div><div> 徒有旺乖乖地拣起一双解放鞋,垂头丧气到井边去了。我一眼就发现,许是慌忙之中,他竟错拿了我的鞋子。可我却故意没有提醒他。待到夕阳西下,当有旺去取窗台上晒干的解放鞋时,被眉开眼笑的我一把抢夺过去,“谢谢啦。”</div><div> 可怜的有旺,半年没有刷鞋,威逼之下,还刷错了鞋!第二天上工,他脚上仍旧趿拉着那双臭鞋,仍旧帮我扛着大喇叭和电唱机,边走边气咻咻地对我吼:“你小子记得收工后给我刷鞋噢!”</div><div> 不久我就调到团政治处去了。有旺帮我背着背包送我上车,临别还在嘟囔:“你小子记得回来给我刷鞋噢!”</div><div> 这一别转眼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再难觅斯人。</div> <h3> 1977年,我初次涉足电影剧本创作。上影文学部一纸公函发到114师政治部,邀请我去上影修改剧本。</h3><div> 师政治部的齐副主任很快准假。临行前,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让我把一包物品带给他在上海当兵的女儿。</div><div> 热情的齐姑娘在虹桥机场附近的总参二部侦听站当兵。我在上海期间,抽空到那里找到她,转交了物品。齐姑娘给了我一个人造革拎包,里面是两罐麦乳精和一块南京生产的钟山牌手表,让我归队时带给她爸爸妈妈。</div><div> 记得回程乘坐的是上海-北京的14次特快。我担心齐姑娘放在拎包里的钟山表被磕碰,特地取出来随身携带,只把装着麦乳精的拎包放在行李架上。子夜时分我睡得迷迷糊糊,火车停靠德州车站,相邻卧铺几个同行旅客下车取行李时,竟把齐姑娘那个人造革拎包顺手牵羊了。直到车到天津时,我才发现物品丢失。</div><div> 回到部队,我到驻地定县街上想购买两罐麦乳精作为赔偿,可那个小县城哪有上海麦乳精的踪影。我只好满怀歉疚地到齐副主任那儿,将钟山表交给他,告诉他还有一个拎包在火车上被偷了。齐副主任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挥挥手,爽快地说,没啥没啥,丢了就丢了吧。</div><div> 若干年后,我远在国外留学的犬子第一次回国探亲,临行前特地用他打工的劳动所得给全家人买了小礼物。给我带的是一盒护肤用的“绵羊奶”。礼物小小,当爹的内心却油然而生大大的惊喜,吾儿懂事了,吾儿长大了!</div><div> 蓦然间,想起了当年齐副主任的女儿捎给她爸爸妈妈那两罐麦乳精,方觉被我丢失的,同样是一份女儿情,同样是一颗孝子心啊。每念及此,我都惴惴不安。</div> <h5> 兄长般给过我关爱的仇边疆老战友和夫人秀京嫂子。<br></h5> <h3>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可我,却两次踏进过同一条河流。20岁出头那年,倒霉的我在火车上又被偷了!</h3><div> 那次是去北京军区观看完文艺汇演,回定县的夜行火车上。我汲取上次的教训,没把提包放在行李架上,而是塞在座位下边。两个多小时的行程,除了中途列车员查了一次票,一路平安回到定县。出站时方才发现,放在提包里的钱包不见了。</div><div> 窃贼准是在查票时,窥得我从提包里拿钱包取车票后下手的。钱包里有连队刚给我寄来的仨月伙食费和全国粮票,还有我的差旅费,大约百十元钱。</div><div> 不久,我接到老连队的电话,让我回连队一趟。那时我长期借调到师政治部创作组,还是士兵,供给关系还在114师炮团的迫炮一连。其时,迫炮一连的连长叫仇边疆,68年北京兵,是我离开炮团后调任连长的。我虽是他的士兵,却没在他手下当过一天兵,我虽是迫炮一连的编制,却没为连队做过任何贡献。</div><div> 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丢失钱包的事儿不知怎么传到了老连队。边疆连长指示并不富裕的连队,给我补发了补助金和一百多斤全国粮票,他还硬塞给我一百元,说是兄弟情谊!</div><div> 那时的一百元,是他近两个月的工资,是我近半年的士兵津贴。</div><div> “咱们的连队咱们的家,无论你走到哪里,都给你留着碗留着筷。”边疆兄的一席话说的我眼睛热热的。</div><div> 兄弟情谊!而今四十年过去了,边疆兄的这句话我记到今天。</div> <h3>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从38军转业回到江南,新生活新环境,一时半会难以适应,感到郁郁寡欢。</h3><div> 忽一日,收到一个发自北京魏公村解放军艺术学院的包裹,里面是三十盒TDK盒式录音带。原来是114师的老战友庄小雷寄来的。其时他已经调到新组建的解放军艺术学院美术系任教。随包裹附带了一封短信:</div><div> “穆秭战友,寄上录音带,喜欢再寄。庄小雷”</div><div> 打开录音带,全都是复制好的最新流行音乐:不朽世界名曲,轻音乐流行金曲,奥斯卡最佳歌曲,一路平安·玛丽亚,钢琴独奏月河,舒伯特的小夜曲,施特劳斯圆舞曲,保罗莫里哀的提琴演奏,邓丽君歌曲等等。这些音乐盒带刚刚从海外流入国内,非常难得。</div><div> 当时,国内时兴复制盒带,即有好听的盒带,找两台盒式录音机用音频线对录。一盒录音带60分钟,小雷需守在录音机旁30个小时,才能为我复制完三十盘盒带。复制完后,细心的小雷还在每盒录影带的封面上,一一写清音乐的名录,才寄给我。</div><div> 小雷不善辞令,他从我的信中读出了我的心境,寄来了这些舒缓纯情、美的让人窒息的不朽名曲,排解我的忧虑和怅惘,伴随我度过了生活转折的年代。</div><div> 才华横溢的庄小雷,现在已是享誉京城的著名画家。他外粗内细,讷言敏行,有情有义。我从青年到中年,从中年走进老年,那三十盒磁带一直耿耿于怀。</div> <h5> </h5><h5> 1991年,联合国中国军事观察员侯海林少校(中)与美军沙漠风暴巡逻队在科威特、伊拉克边境非军事区留影。</h5> <h3> 1991年5月,一封转自美国纽约曼哈顿区联合国总部的来鸿,落到我的手上。拆开一看,一行熟悉的笔迹跃入眼帘:</h3><div> “穆秭老友,我现在在伊拉克科威特边境的沙漠哨所里给你写信。听说你混上了个总编,特表祝贺!如需用到兄弟之处,尽管吩咐,当效犬马之劳……海林”</div><div> 给我来信的是114师老战友侯海林。其时,他已作为我国政府第二批向联合国派出的观察员,与联合国五大常任理事国首次联合派出的军事观察员一起,进驻伊拉克科威特边境。烈火金刚般地每天在40多摄氏度的沙漠哨所里炙烤。</div><div> 而我,虽然偏安江南,每天却也如在沙漠中炙烤一般难受。年初,江苏文艺界一份原来刊发民间故事的报纸《乡土》,被改成了同名期刊,我被任命为这个期刊的首任总编。人员经费、办刊宗旨、期刊栏目、稿件内容、印张开本等等,一切皆要从头再来。那些日子,我为办刊可谓禅精竭虑,费尽心机。</div><div> 办一份新期刊,最重要的事什么?打知名度!那年我35岁,血气方刚,没有不敢想的,也没有不敢做的。海林来信,触发了我的灵感。何不通过他,让五大常任理事国的军事观察员每人手捧一本中国的《乡土》杂志,立此存照,焉能不扩大杂志影响!</div><div> 海林接我求援信后,大腿一拍:废话少说,快把杂志寄来!</div><div> 于是,二十本《乡土》杂志飞向美国纽约联合国总部战区邮局,再由战区邮局的班机辗转送到伊科边境联合国军事观察所。</div><div> 那本杂志的内容由我精心组稿,首篇是由南京军区创作室著名作家胡松植撰写的新中国空军作战史长篇纪实《历史没有错过选择》。配图照片是我到主人公聂凤智将军家里,与聂司令的夫人何鸣阿姨及女儿一起从家庭相册里挑选的。</div><div> 在那个仲夏时节,海林成了第一次海湾战争后,中国《乡土》杂志驻联合国伊拉克科威特军事观察所的“兼职总编”。不久,我便喜出望外地收到他寄来的战地照片,一群穿戴着各国军服的军事观察员们,每人手捧一本《乡土》杂志,端坐在伊拉克科威特边境的掩体里,装模做样作阅读状。</div> <h5> </h5><h5> 1992年第十期《乡土》杂志封面截图。图中希腊迪米亚斯上尉一本正经在阅读《乡土》。</h5> <h3> 海林还在照片背后一一标明了他们的国籍和姓名:美国杰姆斯少校、英国莫斯少校、苏联萨沙少校、法国狄更斯上尉、希腊迪米亚斯上尉、阿根廷胡格少校、罗马尼亚马林中校、阿根廷胡戈·苗瑞少校。更搞笑的是,中国军事观察员侯海林少校还怀抱一只从沙漠中捡来的流浪狗泰戈(虎子),那小狗咧着嘴巴盯着打开的《乡土》杂志傻乐。</h3><div> 这些照片选发在《乡土》杂志上,产生的宣传效果可谓轰动。记得我曾经收到一封浙江越剧团女演员的来信,说她是那本联合国军事观察员阅读的《乡土》杂志封面的美丽女孩,名叫史兰芽,想讨要一本该期杂志收藏。后来听说她成了中国影坛的著名演员。还记得1997年,我与分管领导、原江苏省委宣传部代部长王光炜先生,应邀赴荷兰海牙出席欧洲华人学会第八届国际学术讨论会,光炜先生在会上说,我们的《乡土》杂志扩大了在海内外的影响,为宣传东西方文化的融合做出了贡献。</div> <h3> “哐当”一声,一个绿油油的玩意儿飞到了我的床板上。</h3><div> 这是1973年的一个仲夏的晚上,我在114师炮团报道组当报道员。后勤处修理所的技工龚铁鹰上门了,进门就扔给我个物件。“送你的!”</div><div> “什么玩意儿?”我拿起那东西,发现是个7.62毫米五四式手枪的空子弹箱。</div><div> 铁鹰笑眯眯地说:“给你做了个香油桶,望都的香油便宜,你探家时用它买桶香油带回去孝敬父母。”</div><div> 铁鹰是修理所的报道员,东北齐齐哈尔人,爱读书,在炮团和我过从甚密。原来,他贼眉鼠眼早就瞄上了我刚到手的一本书《多雪的冬天》。这本书的作者是苏联著名作家伊凡·沙米亚金,在文革中被内部翻译出版,只限省军级以上干部“批判阅读”。</div><div> 实际上,这本苏修的书到我手里已是“二传”。我的上家限定在我手里的停留时间只是三天,而我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阅读。铁鹰使尽全身解数,死磨硬缠想从我手里瓜分宝贵的阅读时间,但都被我断然拒绝!</div><div> 于是,铁鹰花了一天时间,找来一个空子弹箱,又敲打又焊接,在一端接上了一截铜管,还切割了滑丝旋上了盖子。嘿,他的手还真巧,一个已废弃空子弹箱,被他做成了一个千金难买的小油箱啦。</div><div> 无疑,这个费尽心机做成的小油箱,成了年轻的共产党员龚铁鹰向另一个年轻的共产党员穆秭行贿的工具!当天夜里,《多雪的冬天》已经在行贿者的手里翻动着,书页发出得意的笑声。</div> <h5> </h5><h5> 为了向我借阅这本书,铁鹰战友花了一天时间,用子弹箱给我做了个小油箱。</h5> <h3> 春节前,我要回乡探亲了。行前,用十几张全国粮票,在望都的老乡家换回了一箱香油。盛香油的容器,就是铁鹰送给我的礼物。别以为当年他化一天时间给我做的油箱,让我得了多大便宜,恰恰相反!</h3><div> 问题出在这个油箱的口上。这油箱的口是用一截铜管焊接的,本来应将铜管的末端平焊在油箱上,不知是铁鹰技术不过关,还是根本就是糊弄我,他竟然将铜管杵进油箱一大截。这样,香喷喷的麻油倒进去容易倒出来难。由于杵进油箱的一大截铜管的阻隔,无论怎样倾倒,里面的油也无法全部倒出来。</div><div> 那时,国有粮站每年只供应城市居民全家一斤香油,我拎回了足有五斤之多的表达孝心的香油,使俺娘大为感动。然而,我探亲归队以后,可怜我那白发老母,提着那个油箱拼命晃荡,也倒不出剩在箱子里的那些足有半斤之多的香油!俺娘只得望油兴叹。以后很长时间,老人还没忘了这个总也倒不干净的宝贝油箱,念叨道:“那小箱子倒还光鲜,可咋就倒不出油来呢?”</div> <h5> </h5><h5> 若干年以后,我的好战友铁鹰已是天津市人民政府的新闻发言人,绝口不提他当年曾经制造的假冒伪劣产品。</h5> <h3> 俺娘过世已经十八载了。今年春节,我回老家,意外地在老家的库房里,看见了那个子弹箱改制的小油箱。俺娘心细,她生前把我小学的作文本、参军后的所有来信,还有一个子弹箱改做的小油箱,都精心保存着。</h3><div> 人呐,一辈子很短,人家欠过你什么,不须记。这是俺娘生前教导我的。</div><div> 人呐,一辈子很长,你欠过人家什么,不能忘。这也是俺娘生前教导我的。</div> <h5><b>作者简介:穆秭,原38军114师战友。国家一级编剧,现居南京。 </b></h5><h3><i><font color="#808080">本美篇为作者授权。配图源自作者和网络。文章、图片的版权均属于原作者。</font></i></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