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场啊,盐场

绫子

<p class="ql-block">1/13/2005</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 出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妈妈说要带我和弟弟回山东老家探亲了!这就是说我很快就会见到离别两年多的姥姥,见到我朝思梦想的大海,还有,乘长途火车,这些对十五岁的我都是十分激动人心的事。我高兴得睡不着觉。天天催妈妈快点动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今要走同样一条路线去烟台,只不过是一,两天的路程,可是那年夏天,我们足足走了一个星期。先花一天时间翻山越岭,步行一百多里去县城。第二天再乘长途汽车去省城。後来的三,四天是在乘火车,等火车中渡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去省城的路上,我望着车窗外的悬崖峭壁,河流荒滩,想起三年前进山的那一天。那是十二月里寒冷的一天。一辆大卡车把我们全家送进了秦岭南麓。记得那天我坐在驾驶室里,送我们的司机忧郁地说:"今天送你们进山,不知何时你们还能出山。" 那时大家对未来都很茫然,以为不再会有出山的日子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公路蜿蜒到柴坪就消失了,五一大队的一大群社员来接我们。他们用背篓和肩架把我们的行李一件件运送回队里。那里水绿山青,单薄娇嫩的山桃花到处开着。风景古朴秀丽。而美景总是需要文化去衬托和欣赏。但生活在那美景中的山民们最缺乏的却正是文化。在那里的近三年生活给我的一生留下两个烙印:一,目睹了触目惊心的贫穷落後,愚昧荒蛮。在这之前我眼里的世界是阳光灿烂的。在农村我看到了人生中的黑暗面。这种经历加快了我审视人生上的成熟。为我後来的插队,进工厂,考大学,工作,和出国奠定了遇事从容不迫的素质基础。二,在正需要长知识的十二岁到十五岁,却被封闭在文化的荒漠里,没有书报刊物电影广播。学校的教学水平很低。山民的无知已不能仅仅用识字不识字衡量。他们甚至不知道当今是否是清朝还是民国。大多数人一生没有走出过方圆五里地。没见过钟表暖水壶煤块。如果我留在城市,无论我作什麽。我都会向那个领域最优秀的水平去努力。可悲的是在那个地方,我不需要任何努力,我已有的水平已经是当地"最好"的水平。我打乒乓球,不用训练就是县里第三名,參加了当年地区运动会。游泳參加了省运动会。由於长期处于低文化水平中,我的许多潜在的能力都没有得到适当的引导和发展。那天在去省城的路上,我并没有意识到我正在永久地告别秦岭大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虽然我在一岁时随父母乘火车从京城迁来西北,但那时太小,不记事。眼下乘火车仍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刚从人烟稀少的深山里出来,对外面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拥挤。看城市孩子穿行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从容不迫,如鱼得水。我得在路边踌躇犹豫半天才敢过。火车站里更是人山人海。记得那次旅途上我又烦恼又新鲜。妈妈不喜欢和陌生人攀谈,也不许我搭理邻座的旅客,我只好默不做声地睁大眼睛细细观察眼前每一个旅客。旅客们大声说话,大声笑,大声咳嗽,大声吐痰,大声吃东西。车厢里空气污浊,闷热窒息。果皮纸屑蛋壳烟蒂在地板上厚厚地堆着。乘务员用扫帚根本扫不动那些小山似的啦圾。稍有歉意的乘客则把玻璃窗打开,把喝剩的茶根,和废纸抛出车外。好象啦圾堆在铁轨上比堆在车厢内就文明道德了许多。可是没想到,风驰电掣火车掀起的风把刚抛出去的水啊纸啊又抛回旁边开着的窗内,挂在窗边发呆的那位乘客脸上。。。。。从那以後,乘火车不再是我心里美丽的企盼,而是可怕的噩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火车在黎明时分疲惫地抵达烟台。跟着妈妈在静悄悄的街道上走了很久,才找到去福山的客车站。福山在烟台西郊三十里处。下了车还要向北步行五里路,才是盐场村。 用如今的眼光看,当年那段道路很落後。但是当时刚刚走过一百多里山路从大山里出来的我,走在两边长着高高钻天杨,平坦宽阔的路面上,就象一个第三世界的穷孩子来到发达国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盐场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过了宋家坦不远,就是盐场村。村头有条小河,进村的路,跨过河面上的桥,桥下洗衣的女人们瞟着桥上的行人,笑闹成一片。晌午阳光照耀下的盐场,象个壮年的胶东汉子,强悍沉稳。村子很大。房子很少破旧。家家都有整齐洁净的院墙街门。街上村民望着生人,眼里是不卑不亢的笑意,连路边啄食的公鸡母鸡也是一副不慌不忙,胸有成竹的样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进村往西拐,不远的胡同里有座街门朝东的青砖瓦房院落。那就是我姥姥的家。院子是两进院,正屋朝南,中间是灶房,东西两间是卧室。正屋左首是东厢房。 姥姥站在正屋门边迎接我们。她穿着剪裁得体,整洁素净的大襟布衫,黑布裤,裤角用带子束着,小脚。她七十岁了,却还不"白发苍苍"。黑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周正的脸庞,即使上了年纪,依旧仪态端庄。正屋门边有个蒲团,旁边有个烟笸箩,姥姥每天花很多时间坐在那里。她和她身后的房子以及院子里的景物构成一副图画,永久地刻在了我的心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院子里物件安放地点到姥姥卧室的距离,就可以测量出物件在姥姥心里的位置。姥姥住的西屋窗下是鸡窝,离她最近,拣蛋方便。来了黄鼠狼偷鸡,她会从窗户里扔出扫炕扫帚把黄鼠狼赶跑。东屋窗下是腌咸菜的坛子和面酱缸。再远一点,是一棵香椿树。猪圈在外院,猪圈围墙上爬着方瓜蔓子,小扇子一样的绿叶子衬着硕大的黄花,把猪圈装饰的生机勃勃。方瓜味道象南瓜,但样子是墨绿色长圆型的。猪圈旁是一小块菜地。院子最远的南端是一排向日葵和厕所。</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在姥姥家住下两天后,我就催妈妈去看海。姥姥把那里的海叫"后海"。后海在盐场村北面十多里处。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出了村不久就踩着沙滩了。我们顶着夏末的烈日,在松软的沙子上走了很久。逐渐闻到海风的咸腥味,听到了海涛的咆哮声。当大海终於呈现在我面前时,我还是被它的辽阔和广袤震憾了。以前,我在书里,画里,歌里,诗里,照片上,电影里,曾无数次看到过,听到过海。自己在心里无数次想象过海。我心里的海象一片蓝宝石作成的镜面,镶嵌着点点钻石一样的浪花,是那样的美,那样的浪漫。眼前的海却以它的壮大征服了我,它的汹涌澎湃是那样的富於生命力,好象一个巨大的活物在沧沧漭漭的天底下玩闹着,嘻笑着。面对它,我哑囗无言。面对它,我只有感到自己的渺小。那以後,我见过大连的海,旧金山的海,新英格兰的海,佛罗里达的海,墨西哥湾的海,每次见到海,我都哑囗无言,都自觉渺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海,没有我梦想中洁白细腻的沙滩。岸边只有荒凉的黑礁石。海水与岸边几乎没有过渡的浅滩。礁石下,就是滔天巨浪推涌着的深不可测的海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姥姥家有一只大黑猫。它通身毛色黑亮光滑。终日静悄悄地从墙头上回家来,又从墙头上遁去。姥姥嘴里不停地骂它,但照料起它来,却格外上心。给它吃的玉米饼子还要搀上鱼汤。我到了姥姥家不久,大黑猫就被福利表哥按照姥姥的指示送到小沙阜去了, 因为邻居抱怨大黑猫叼了他家的小鸡,有无证据, 不得而知。姥姥为避嫌,流放了大黑猫。大黑猫走后不久,家里来了只流浪的小黑猫。小黑猫肮脏瘦弱,满脸眼屎。妈妈对小黑猫善心大发。亲手给它洗了脸,喂它吃顿饱饭。然後小黑猫就不走了,而且成了我的宠物。不久,福利表哥给我买了两条金鱼,养在圆形鱼缸里。猫和鱼都成了我的宠物。我在炕桌边读书写作业,总有温柔的小猫和美丽的金鱼作伴,感到很欣慰。可是有一天,我从外边回来,发现鱼缸空了,心爱的金鱼没有了,鱼缸旁边的桌面上有水迹,小黑猫在不远处,一脸的无辜模样。我当时的感觉就象我的一个情人被我的另一个情人谋杀了。我该哭谁?我该骂谁呢?我从小喜欢小动物,养过鸡,兔,麻雀,金鱼,猫,仓鼠,狗。但是小黑猫和金鱼的悲剧是我最难忘的悲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盐场村,我最好的朋友是淑君。淑君是我的远房表姐。她和姥姥一个姓,姓靳。淑君长得很秀气,长圆脸,大眼睛,皮肤微黑,却很光滑。她梳两条齐肩小辫,穿当时流行的苹果绿色的确良衬衣。我最喜欢淑君的性格。她敦厚善良,乐观活泼。我跟着她出出近近,形影不离。她带我去村头小河洗衣服,去生产队割稻子,晚上去水渠"洗澡"(当地人管游泳叫洗澡) 。去村民们家里串门,还有赶集。她总是非常有耐心地照顾我。最让我感动的是,她是当时唯一能专心倾听我的人。无论我说什麽,她总是殷切地专注地听着,眼里满含赞赏和认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淑君家比姥姥家热闹。她有三个姐姐一个妹妹,淑珍,淑娥,淑英,淑华,两个哥哥,德光德明。大哥大姐都已离家,家里仍有四姐妹和一个哥跟父母热热闹闹地过着。她家的院落不大,东南角有一棵枝叶茂密的石榴树。院里总是收拾的干净整齐。夏天的晚上,我喜欢去淑君家的小院乘凉聊天。 淑君的妈妈是位极善良极聪慧的妇女,每次我见到她,她总是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用盛满笑意的眼睛看着我。她那样热情万分地招呼我。让我觉得她的小院子充满温馨温暖温情。她自己就是那温馨温暖温情的源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我心里,福山话一直是最亲切最好听的语言。因为我从小就是听着姥姥姥爷的福山话长大。小时候最喜欢听姥姥讲狼外婆的故事,从来没个够,缠着姥姥讲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我自己也能用纯熟的福山话复述。比如,老狼假扮外婆来敲门,"门栓,门钌,炊帚把把(三姐妹的名字)开开门," 三姐妹说:"你不象,外婆脸上有痣。" 老狼就跑到路边说,"东风寡(刮)西风寡,寡个高粱米我脸上吧。"(我常常记不住"高粱米"这个词,就自作主张地改成"寡个黑点点我脸上长长吧"。把姥姥逗得直乐)。老狼戴着高粱米痣再来敲门。三姐妹说,外婆绑裹腿。老狼只好又去外边唱:"东风寡西风寡,寡个胡糈叶(高粱叶)我腿上扎扎吧。" 老狼最後进了屋,在三姐妹的床上睡下。夜里把门栓的脚指头嚼得格蹦蹦地响。 小姐妹问:"姥姥,你吃什麽哪?" 老狼说;"我进村时肚子卧(饿),我东家找西家找,找了块萝卜干咬一咬。" 後来机智的的小姐妹逃出去,爬上树,把老狼骗进大箩筐,假装往树上拉,然後一边摔一边唱:"拉一拉顿一顿,顿掉你姥娘的脚后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到了盐场村后,我就掉进了福山话的海洋。我初到秦岭大山时,立刻就学会了讲当地方言。可是当我面对福山话时,却感到十分困惑和抵触。其一,它的发音很含糊,舌位模棱两可。比如:德利子,福利子,莉莉子,这个"子"的发音是界于"ㄦ"和"子"之间,先作出发"ㄦ"音的囗形和舌位,但发到一半时,突然中断,听起来象囗吃的人发出的"子"音。其二,福山话里很多语句是词典里没有的,莫名其妙。漂亮叫"葱觐",可爱叫"意茉",打扮叫"匝固",糟踏叫"左索",厉害叫"嘎孤"。如果用福山话说下面这段话:"这小姑娘漂亮,真可爱,想打扮打扮上街去,把她妈妈的囗红糟踏了,她妈说说她,还不愿意,可厉害了。" 就是这样,"结个小闺女葱觐葱觐,扩不意茉了,想着匝固匝固上街去,把她妈妈的囗红左索了, 她妈叨叨她,她还不月衣,扩不嘎孤了。"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其三,十五岁的我,变得比三年前敏感,恐怕说福山话说不好,别人笑话。这样,我一直抵制福山话,顽固地说着格格不入的关中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3。姥姥姥爷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些日子,我是和姥姥一起住在西屋。躺在简单朴素的炕上,望着暮气沉沉的大立柜,不紧不慢摆着的旧座钟,瞑暝中总能感受到姥姥姥爷年轻时在这里生活的气息,还有妈妈和舅舅在这里渡过的童年。姥爷叫王有界。他的爷爷是个经营景德镇瓷器的商人。买卖不错,有商行,号称 "福善堂"。这位太祖姥爷爷生养了六个儿子,大儿子叫王世清,王世清太姥爷只生了一个儿子,就是我姥爷。姥爷的爸爸妈妈在他十五岁时就相继病逝了。他的六叔收养了他。六叔的名字已不可考,只知道人们称他为"洒利杆子",因为他外形瘦高,走路风快,做事利索。年轻的姥爷在洒利杆子家渡过的日子,我不会知道细节。但是从两件事可以看出洒利杆子对姥爷是关爱和负责的。第一件事,姥爷很早就被送去烟台一家洋布店当学徒。布店是英国人开的,叫"敦和洋行"。给洋人做事的经历後来引导姥爷出洋漂泊十七年。第二件事,是姥爷很早就娶了亲。姥姥叫靳允兰。她和姥爷一样,早年丧父母。</p> <p class="ql-block">姥爷在布店工作的收入还算不错,有一段时间还把姥姥接到烟台居住。後来在村里盖了这座青砖大瓦房。年轻的姥爷像貌堂堂,一表人材。尤其是眼睛特别漂亮。我的妈妈舅舅,以及一大堆表哥表姐都继承了他这款美目。姥姥也长得清秀俊美。我看到过一张他们在烟台居住时拍的照片。照片上的姥爷是长袍马褂瓜皮帽,姥姥是晚清绣花大襟裙袍,俩人正襟危坐在八仙桌两边的太师椅上。後面是画着假山花草的布景。姥姥手巧,擅长作精细的针线活。常有人家请她作婚嫁礼服。她作针线活时,喜欢一边飞针走线一边哼着京剧。她作丝绸服装可有耐心了,一道道繁杂工序看得我发晕。先用薄糨糊把布料的边窄窄地糨了,裁剪后,再用大针脚把要缝的料片“引”了(固定)了,然後才开始一针针作真正细密的缝合。因为姥姥的手巧,妈妈就没必要学针线,姥姥把她的衣服都包揽。又因为妈妈不作针线,我想穿得巧,就不得不学会剪裁缝纫,但是精细程度不抵姥姥手艺的十分之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妈妈是姥爷和姥姥的第三个孩子。前面两个是男孩。二舅很小就病死了。妈妈出生三个月时,姥爷离开烟台下西洋了。最初的打算是去欧洲作洋线花边买卖。从渤海乘船下南海,绕印度洋,穿过地中海,去过法国的马赛港,西班牙南端的英属直布罗陀。姥爷的买卖并没有发达。最後不得不驻足埃及,在中华民国驻开罗大使馆,给大使作了厨师。即使是现在,埃及都算不上发达的地方。可以想象姥爷那时在当地寂寞无聊的生活。只有美丽的尼罗河风光,古老的金字塔,对识文断字,又粗通英文的姥爷或许是一份慰藉。当时他最挂念的该是远在盐场老家的妻子和ㄦ女。他把作鲁菜挣来的英镑汇到烟台他五叔王均的商行。五叔再拿钱买了粮食,差人用担子挑了,一路送去盐场村。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七年。在那些充满思念和等待的漫长的岁月里,年轻的姥姥是怎样在这铺无言的炕上抱着幼小的妈妈,思念远在开罗的姥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姥爷决定回国。那时穷困潦倒的姥爷连买船票的钱都没有。是在所乘的客轮上作厨师,以换取船票钱。他回来时,先在上海小住,打听好国内的局势。然後才回到了盐场。回到阔别十七年家乡的姥爷脱去西装领带,换上家常裤褂, 一头钻进自家的几分薄地,平心静气地作了种地的庄稼人。听姥姥说,有一次秋收时,天下连阴雨,庄稼泡在地里收不回来。当时八路和国民党正好在姥爷的农田附近打仗。姥爷不顾子弹在头顶嗖嗖地穿飞,冒着雨去地里收割庄稼。直到躲在破庙里八路出来强令他离开,他才不得不回家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小时候看了电影“小兵张嘎”就缠着姥姥问:“你见过日本鬼子吗?” “见过。” “鬼子进盐场村了吗?” “是啊,还到咱家的院子里来过呢。” “他们烧杀抢虐吗?” “没有,他们只是到处翻看,连我的咸菜坛子都揭开看看。要说拿走什麽东西,就是你妈妈在县中上学,开运动会跳高得了第一名,奖给的一双手套。”对姥姥的回答,我带着似信非信的遗憾。遗憾盐场村没有老钟叔那样的壮烈。後来才听说,抗战时期的盐场村是鬼子设立的“亲善村”,是他们的後方基地,所以没有暴虐行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4。大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说到盐场村,就不能不说我大舅。大舅比妈妈大七,八岁。他是个痴情浪漫的小文化人。但是他的一生是在长叹短吁的郁郁不得志中渡过。我第一次见到大舅时,他已五十多岁。黑黑胖胖的,肿眼泡,有些满脸横肉的感觉,看不出姥爷留给他的那些俊秀英武基因都去了哪里。实际上年轻时的大舅的确算得上一表人材。小时候家境还好,还念了小学。到了学手艺的年纪,也踏着姥爷的足迹去烟台的铺子里当伙计。可是他没有姥爷的耐心和勤奋。常常偷懒,出去玩耍。最後干不下去,跑回了盐场。後来不知他怎麽叁加了革命,还入了党,当过村长,小学校长。在当时是村里有头有脸有文化有觉悟的进步青年。本来按他的学识和资历,应该有更好的晋升和归宿。可是,有两件事鬼使神差地”影响”了他的前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舅当小学教师时,也不过是个年轻小伙子。班里有个年龄比较大的女生,梳两条大辫子,总是忽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得大舅心惶惶的。这漂亮女生叫锡芬,是刘家幛子人。家庭成份是富农。在当时,进步青年是不能娶地主富农的女儿的,那是犯忌。可是,在政治前途和爱情面前,大舅选择了爱情。他和锡芬姑娘自由恋爱,顶着“师生恋”,“政治立场不坚定”,“阶级界线不分明”等评论 ,坚定地娶了她。我一直以为这件事表现了大舅的一种清亮的品格和完整的人性。据说当时倾心于大舅的姑娘还不少,其中有同大舅一起作革命工作的一位女进步青年。可是大舅没有接受她的爱,却娶了富农的女儿。这又种下了后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次,敌人进犯盐场村。全村百姓逃进山里,村干部们也混在百姓里一路仓皇逃去。大舅身上藏着村党支部的印章。一边跑一边担心,怕印章失落,怕自己被俘,印章落到敌人手里。想来想去,最後决定临时在路边挖了个坑,掩埋了印章。这不失一种较妥善的做法。但是事情坏在大舅没有作很明显的记号。後来敌人走后,就再也没找到埋藏印章的地方。这事在党组织里是当一件大事处理的。当时对此事的处理意见,党内有两种态度。一种认为大舅的作法是积极的,只因疏忽大意。丢失了印章。另一种认为大舅贪生怕死,为个人安全而故意遗弃印章。那位当初被大舅拒绝的女进步青年,如今也是党支部里的人。她以第二种态度积极地投了致命的一票。结果按照第二种说法,大舅被开除党籍,开除职务。彻底当了老百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舅和锡芬姑娘倒是恩恩爱爱,合合美美,一囗气生了七个表哥表姐。解放后,大舅带着全家去大连投奔朋友,在商店当了个售货员。这一干就是一辈子。大舅去世前,一直坚持不懈地想申诉印章事件的冤情,要求恢复党籍。但始终没能如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5。福山中学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秋天开学时,妈妈带着弟弟回秦岭山里去了。我留在了盐场村。让我在福山县中学读书。我家有个远亲在这中学里教书。因了他的关系,我在没有户囗的情况下上了学。高一有好几个班,每个班都密密层层坐满了学生。只有文艺班还有空位。我就进了文艺班。文艺班象一个专业歌舞团。男同学多是乐队成员,女同学多是舞蹈和歌唱演员。全班住校。白天按时上课,晚上八点开始集体练功排演。如外出演出耽误功课,全班集体补课或补考。我很快加入了舞蹈队。由於组织严谨,要求正规,这个文艺班的演出非常接近专业水平。它不仅把当时的流行节目演得炉火纯青,如 “丰收歌",“洗衣歌",“织网舞";而且有不少原创节目。原创节目不仅仅是简单的编几个动作。比如舞蹈 “果园飘香"和 “采药",音乐是原创的。文艺班的班主任老师姓邝,她和她的丈夫都是音乐学院毕业的高才生。她作曲,由文艺班的乐队演奏。舞蹈是也原创的。连服装道具灯光布景化妆,都是专业剧团演员来指导。有一次,一位县剧团的演员来看我们排练。结束后,大家听他指导。他说我们演出时面部表情呆板。 “一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样子。” 我听了,立刻勾起想爸爸妈妈想家的心情,竟然站起来冲出舞台,跑到礼堂外面嚎啕大哭。那位演员吓坏了:“我没说什麽呀,再说,我的批评是泛指,没具体指某位同学啊。” 队长解释说:“这位同学是外地人,在这ㄦ,只有姥姥和舅舅。姥姥不亲舅舅不爱了,她能不哭吗?” 接着是一大堆同学跑来安慰我。那次大哭后,我对“表情”这个演技从此心领神会,後来竟成为我能在台上鹤立鸡群的主要原因。我们那时常常出外很远去参加汇演调演比赛等。甚至部队文工团也来班里选演员。我就是在那一年半里经受了表演艺术的综合训练。後来回到秦岭 ,我基本只上作县中文艺队的指导员 了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福山中学的教学水平比秦岭地区高很多倍。我原来的"优秀"成绩在福山自然不够优秀了。要保持在班里成绩拔尖,就要特别努力。记得有一天,我的好朋友淑君跑来告诉我:“绫子,绫子,我们班同学打赌说咱年级没有人数学总评成绩得100分的。我们跑到老师那里去证实,结果老师说只有一个同学总评分数是100分,是个转学来的插班生,就是你。” 我听了也很惊讶,其实我并没有多少数学天赋,只是作题很小心而已。语文老师叫杨成栋,是位六十多岁的长者。每次备课他都要挑三个学生“试教"。三个学生代表班里上中下三个水平。他根据三种不同反映来调整备课方案。在70年代初,中国大部分中学还开不出英语课。我们的英语老师却是师专英语专业的毕业生。这样的师资在当时的中学里是何等的奢侈和宝贵。英语老师姓戴,黑瘦矮小,很年轻。她讲的英语带浓重的山东味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胶东半岛的冬天非常冷。学校的宿舍没有暖气或煤炉。室内和室外的温度几乎一样。学校也不供应热水。晚上在脸盆里打好的洗脸水,第二天早上就冻在盆里了。牙刷和漱囗杯冻得粘在一起。晚上冻得睡不着,就背英语单词,直到困乏不堪地睡去。早上醒来手脚还是冰凉的。手背冻肿了,又痒又疼,肿得象两只紫乌龟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福山中学里许多同学的名字至今仍清晰地记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世菁是班长,她是从大连“返乡"的孩子。高个,肤色很白,大脸庞,大眼睛。会弹钢琴。在乐队里弹大阮。人聪颖文静。中学毕业後考上了山东艺术学校民乐系。刘彩霞也是大连人,她出身好,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又是舞蹈队队长。举手投足总有柯湘的气势。孙世菁刘彩霞讲大连话,我满口关中腔。我们三人就成了班上的外地人,因此成了最要好的朋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初秋是乐队里的月琴手 。她黑瘦矮小。她的母亲是教师,所以她的名字才如此富有诗意。芦苇是班上最漂亮的同学。嫩滑的鹅蛋脸,饱满的红唇如熟透的草莓,长而自然弯卷的睫毛密密匝匝地围着眼睛,象深水潭边的芦苇。可惜芦苇并不"上妆"。在舞台上她从来都是默默无闻的最普通演员。我们管耐不耐打扮叫“上妆"。徐建萍长得小巧玲珑,人称“萍儿",也许是“萍子"。山东囗音把“萍"后面那个音发得界于“儿"和“子"之间。“萍儿"文化课平平,但舞跳得很好。每次部队文工团来挑演员,都是她第一个被叫去面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赖子姓赖。名字记不得了。矮胖。咪缝眼。头发黄稀。学习成绩门门全班倒数第一。可是造物主不偏心,还是给了她特长。小赖子的身体柔韧性很好。这对舞蹈演员尤其重要。那些下腰劈叉转圈等基本功,对她来说太容易了。因此在练功上样样她是第一。逢节目里有“高难"动作,总非她莫属。但是小赖子不够厚道,好捉弄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给 我 印 象 最 深 的 是 中 学 的 女 校 长。 她 是 荣 城 人 ,一 位 胖 胖 的 中 年 妇 女 , 有 些 革 命 资 历 , 打 过 仗 , 当 过 部 队 上 的 卫 生 员 。 经 常 对 我 们进 行 革 命 传 统 教 育, 讲 她 的 战 斗 故 事 。 有 些 故 事 听 得 人 毛 骨 悚 然 。 她 说 , 有 一 次 她 的 眼 皮 上 长 了 个 疖 子, 感 染 化 脓 , 没 有 药 医 治 , 她 自 己 在 没 有 麻 醉 药, 消 毒 药 的 情 况 下 , 用 剪 刀 把 疖 子 生 生 剪 掉。还 有 更 恐 怖 的 故 事。 她 曾 经 在 全 校大 会 上 告 诉 我 们, 当 年 她 们所 在 卫 生 队 需 要一 副 培训卫生员教课用的完整人骨架 。无 处 去 买 , 就 把 打 死 的 国 民 党 兵 的 尸 体 拿 来 在 大 锅 里 煮 , 然 後 把 肉 剔 掉 , 以 得 到 骨 架 。 我 真 看 不 出, 她 的 这 些 壮 举与 我 们 的 学 习 有 什 麽 关 系 。 她 的 故 事 直 到 现 在 还 让 我 作 噩 梦 。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是我第一次整年离家,独立在外。 由于我在柴坪中学已经寄宿一年多, 平时只能周末回家。在福山中学也是周末回家, 因此不记得有想家或孤独的感觉。 倒是经常与母亲通信。很可惜我与母亲都很短视地没有留存当时通信。我记得有一次在给母亲的信中提到“………….我们在政治课上正学习一篇马克思 的文章, 叫做‘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我已经很用功了, 但是仍然很难懂….” 母亲听了很着急,回信一大篇,即没有什么帮助, 反而让我觉得我给她带去了担心。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73年冬天,我将面临高中毕业分配问题。因为我的户囗不在山东,我必须回陕西。这时我父母已重新分配工作在商洛地区。於是在高中最后一学期我告别了盐场村,转学回到了商县中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