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熟时节~忆祖母（1894-1982）

弭诺

白露前后，稻色金黄，农人忙碌。

三十五年前的那个稻收时节，天空晴好。大清早，父母带着长我岁余的哥哥在山那边的田里，赶天色忙着收割责任制后首季熟了的稻子。七岁多的我则留在家里陪伴着祖母，祖母在堂屋正房的床上躺着好些天了。已备好多年的木头就存放在楼上，姐姐睡在我害怕的那二楼上，一翻身就瞧见那黑漆漆黑的木头。

轻度脑膜炎的姐姐说，自己婆的木头有啥害怕的。

祖母茶洞踏沙石氏，祖父把她迎娶到了弭诺（解放前的民乐）的家。那时（解放前）家里的一个碾油坊维系着一大家子十余口人的生计，祖母是当家人。

乡场上，多汉话为者，四围的多是讲苗话的山民；祖母因长时营生另则油茶籽桐子多由山民来卖，因此她能说些常用的苗话。吴，龙、寥、石、麻，苗人皆一家，祖母管他们都叫大舅大舅的。收榨之日，油坊大舅们你来我往，人织如流。山野村夫，三教九流，黑也好白也罢；祖母是酒饭盛情款待，不论何人来家都不得少得，她的两个大女自然忙前忙后的。

那年，北方来的逃难的难民不少，米行都睡的是人。夜，有难民娃崽被豺狼叨走，娃娘哭得死去又活来；千里迢迢的奔命娃娃不慎命殇于此，煞是可怜。多个人多双筷子，就此，家里添了仨俩长年（帮工）的。

榨好的茶桐油用油篓子或油桶子（竹或木制的）盛好，雇挑脚（常年担担者）担去所里（今吉首乾州）贩卖，往返得五天左右。

天不亮出发，祖母肩搭搭裢后随，走得全是羊肠小道。山路十八拐，山高林密，豺狼虎豹时有出没；好在常是三五六人，外加黑白两只大狗为伍，那狗仗人势不时也叫上几声回应大山的畜生。

山高路远坑深，沟沟壑壑，常有前不着村后不挨店毛骨悚然之域，有呼啸山林者，此等强人于听话人常是劫财不害命。

祖母曾遇上过，一日由所里归，经一“老谋山”地时，一伙山大王掠去了挑伕们所有的货物包括祖母的搭裢，不曾伤人；后有者问闻祖母被打劫之事，捎话于那伙山大王，不日所丢之钱物如数捧还，并嘱咐祖母为后跟挑脚们拉开距离走后边。因此每每贩卖，祖母交待挑伕，若遇强人你们只管放下担子并讲老板在后头。

明白了祖母老是跟走在挑脚们后头的道道；知道了祖父要为啥吸大烟（鸦片）。

生活不易，车（ju）走车路马走马道，日子是这样过来的。

民国最后的那几年里，时局动荡不安，你恩我怨，帮帮派派寨寨村村，杀杀打打打打杀杀，乡场成了一锅乱粥。

油坊的营生走下坡路了，祖母先后把一丘丘田一块块土转卖，每一次转卖父亲和伯父都得纸上画押（摁手印），末了各赏俩小子大洋一块。祖母则凭借做人的信誉，把山民大舅们的油茶籽桐子赎回榨油，卖了油再给他们钱。

那一年，乡场种上鸦片；乡场逢集，各路口冲锋号声响，一小钢炮弹于田间炸响水牛大坑，震耳欲聋，乡民咋呼，众匪携枪狂奔乱逃奔过贵州河；好些挎枪的北方人为百姓挑水扫地，待他们走后百姓把水倒掉。那一年，村寨恩怨，有众匪杀入乡场，场人各自奔命；五姑背不起父亲扔在田坎下，祖母急急返回找寻，母子俩伏坎下命保，匪人只顾坎上追一持枪者；持枪者扔枪奔命保，匪拾枪欢呼。

那一年，大军小分队来弭诺征粮，遭众匪围困于乡场一山丘，北方人副排长战死，被扔进废苕洞；儿时与父亲大小一伙伴因看热闹不听大军来自丘上的北方话招呼，乱跑遭一流弹倒地，事后眼瞎一只；父亲则是趴在邻家毛厕的土墙上看热闹的。

那一年，家里一长年病重，担心的无木头掩埋，祖母说，不会让你脸上着土的；快解放时，家里另一长年高子老罗离开弭诺，老罗走前在五姑手上纹一“五”字。后来有人说，高子老罗是啥党。

那一年，油坊所有及房产入社，祖母举家被农会主席安排在一开明地主搂上寄居。

天放晴，收谷晒谷忙，父母和哥哥在忙碌着。中午，我跑到田边告诉父母和哥哥，祖母走了。终究 ，祖母没吃上到产头年的新大米就离开了我们。伯父顶着返销粮不要了，为祖母做了法事（那天公社人来过家里）。

回首祖母相伴的日子，星光灿烂。

几年前，有人去乡场弭诺（民乐）打听过去开油坊和油坊的当家~我的祖母。

稻子熟了，想念我的祖母。

（网络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