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任振国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清明是慎终追远、纪念先贤的日子。<br></h3><h3> 今年秋天,父亲离开我们整整十年了,值此清明之际,写如下文字,深表对父亲的怀念和感恩之情。</h3> <h3>   一</h3><h3> 我的父亲自幼家境贫寒,幼时只上过两三年私塾。家虽在城里,却连一间自己的住房都没有,常年租住别人的房子。他是家中长子,十几岁就开始打短工干活,挣钱养家。稍大一点开始随祖父跑内蒙学做边客(边客:当地对去内蒙做小商品生意人的称谓)。那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做边客去蒙地全凭两条腿徒步行走。刚开始两人各背一些日用杂品,去蒙古人聚居区,与他们交换一些皮毛和银钱。</h3><h3> 内蒙草原辽阔无际,蒙古人依水草而居,居住分散,从这一家到下一家,经常要走上十几里甚至几十里地。有时候在天黑之前赶不到村落和人家,不管春夏秋冬,只能打开随身背着的毛毡、被褥,找一个背风的地方,露天睡觉。沙漠草原气候变化无常,有时突降大雨,衣服、被褥全部淋湿。路途中吃的都是自带的干粮,喝的水就是溪流和小河。多少年里,他们风餐露宿,历尽艰辛。夏日顶着毛乌素沙漠的烈日,冬天冒着蒙古高原的风雪,身上背着上百斤的包裹。父亲那时所吃的苦和受的累是我们现在人无法想象的。</h3> <h3>  直到解放初,用多年积攒的钱买下了我们现在的住房,才有了自己的固定住所。解放后,国家全面停止了个人去内蒙的边客生意。公私合营时父亲进入了工厂,成了一名工人。&nbsp;&nbsp;&nbsp;&nbsp;&nbsp; <br></h3><h3> 父亲虽然上学不多,工作平凡,但他为人豪爽,正直善良,加之艰难生活的磨砺和自身良好的悟性,在家族和邻里中享有很高的威望,是一位深明大义、主持公正、值得信赖的主事人。</h3><div> 由于家境贫穷,爷爷奶奶先后将两位叔叔送人收养。三叔的养父母在他未成家之前先后去世,解放初,父亲将三叔接回,并为他安排住处,找了工作,成了家,多年一直与我们同住一个院子。四叔的养母去世较早,四叔虽然有了工作,在成家时,父亲也给予了很大的帮助。</div><div> 我的外公外婆去世后,我唯一的舅舅才十几岁,父母亲收留了他,为他找了工作,帮他成家立业。</div><div> 我的两位姑姑每家都有五六个孩子,两位姑父一位是普通工人,一位是城关农民。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要养活这样一大家人,那日子可想而知。父亲尽其所能,给了他们两家很大的帮助和扶持。</div><div> 家族中每遇到什么大事,首先想到就是要找我父亲商量。到了我们这一辈,堂兄弟姐妹和表兄弟姐妹遇到大一点的事,找大大(大伯)、找大舅已经成了一种固定的思维模式。我的几位表姐夫多年以后经常说起,当年认识表姐不久都要带他们来拜访大舅,实际上是让大舅考查审定,当时如果大舅这一关过不了,就别想娶回媳妇。院里邻居有事,大到婚丧嫁娶,小到夫妻吵架,也经常找父亲咨询和调解。</div><h3> 父亲是长子,爷爷奶奶一直与我家一块生活。从饭菜的口味到房间的冷暖,在生活的方方面面,父亲对两位老人关怀备至。如果哪位老人身体不适,他更是忙前忙后,寻医问药。祖母去世时,父亲已年近七十,在祖母病重期间,他依然每天在床前尽孝。在父母亲和其他长辈们的悉心照料下,虽然那时生活艰苦,但爷爷奶奶都以九十高龄辞世,寿终正寝。</h3> <h3>  在与其他人的交往中,父亲总是谦和大度,从未与别人发生过争执。无论是邻居还是同事,只要有人叫父亲帮忙,他从不推辞。父亲会修缝纫机,左邻右舍谁家缝纫机有了毛病,都来找父亲修理,他只要在家,随叫随到,免费修理。  </h3><h3> 父亲还有一些蒙古族朋友,大都是当年做边客时结识的。在六七十年代有好几位找到我家,他们或是路经榆林,或是来寻医问药。这些人每次到我家,父亲总是热情接待。我惊叹父亲能讲一口流利的蒙语,与那些蒙人交流没有一点障碍。来的人大都是一些穷苦牧民,父母亲总是腾出一间房供他们住。如果呆的时间短,就和我家一起吃饭;呆的时间长,他们自己开伙做饭,走时房钱分文不取,最多是留下一些他们带来的特色食品。  </h3><h3> 大概在我八九岁的时候,父亲的蒙族朋友马什比林带着小儿子来榆林接骨。那个小孩和我年龄相当,在草原上骑马时不慎摔了下来,一条胳膊小臂骨折。父亲帮助找接骨大夫治疗,他们前后在我家住了十多天。我们两个小孩虽然有语言障碍,但是比划着仍能玩在一起。十多天的时间我们结下了纯真的友谊,至今我还记着他的名字——萨穆亚。</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二</h3><div> 我于一九六O年农历四月出生,当时父亲已年过四十岁,母亲也年近四十。六O年是新中国历史上最艰难的时期,农历四月又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大人尚且吃不饱饭,还要养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父母经历了何等的艰辛!从我记事起,由于母亲的身体不太好,很少外出,很多最早的外出记忆都是和父亲联系在一起。</div><div> 最早的印象就是随父亲看电影,地点是在大街星明楼南、路西二三十米处的工会院内,几分钱一张票,自带凳子看露天电影。电影的内容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只记得是父亲坐小凳子,我坐在父亲的腿上。由于露天电影要等天全黑下来才能开演,每次电影还未演完,我早已在父亲怀里睡着了。回家时父亲把我放在凳子上,两手扒住他的肩膀,他用手抓着凳子和我,就这样把我背回家。</div><div>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街的露天电影停演了,后来就随父亲去二街电影院看电影。那年月每有新电影上映可是全城人的节日,电影院前人山人海。每次看电影进场和散场时,父亲总是紧紧抓着我的手,生怕挤丢。我八九岁前长得瘦小,每次父亲带我看电影不用另外买票。但是电影院里是对号入座,那么多场电影我都是坐在父亲腿上看的。</div><h3> 和父亲看的印象深刻的一场电影是由潘虹和达式常主演的《人到中年》。那是一九八二年的暑假期间,我刚工作半年,第一次拿自己的工资买电影票请父亲看电影。电影讲述的是一对知识分子夫妻,在改革开放初期,争分夺秒、辛勤工作,最后妻子积劳成疾的故事。在回家的路上,父亲对我说:“你在学校工作是不是也这么辛苦,一定要注意好自己的身体啊。”这是一份多么深厚的父爱!</h3> <h3>  父亲自己虽然上学少,但是很注意对我的早期教育。我刚懂事的时候,正值“文革”开始前后,那时街道和巷子的墙上,都写着大字标语和口号。父亲领我出去转的时候,只要看到墙上有标语,他就一个字一个字教我念、教我认。从最简单的“人”“口”“大”“小”认起,用这种方法我认了不少字。后来父亲让上学的堂哥把一些稍微难认的字写在小纸片上,每张小方片纸上写一个字,类似现在的识字卡片。他教我反复认练,认识了很多字。</h3><h3> 由于“文革”的原因,我上学晚了一年多,直到八岁多才上学。父亲这种独特的早期教育,使我在上学前已认识了好多字,比同龄的孩子占有优势,上学后学习很轻松,学习成绩一直很好。 </h3> <h3>  父亲对我另一个早期教育的方式就是说古朝,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讲古典历史故事。他早年读过一些历史小说,特别对《三国演义》记忆深刻。我稍大一点的时候,每晚睡前都要央求父亲讲上一段。“桃园结义”“马跳潭溪”“三顾茅庐”“草船借箭”“赤壁之战”……这些桥段不止一次讲给我听,还有《岳飞传》《杨家将》《李闯王》等等。这些故事和人物我耳熟能详,后来我又把这些故事讲给同龄的甚至大一点的小朋友们听,我成了周围孩子中的小小故事王。</h3><h3> 我稍大一点,每逢周日,父亲常领我参观城内的一些古迹,莲花池边的文庙是最常去的地方,父亲会给我讲一些孔圣人的故事。至今我还记得文庙前的琉璃山和九龙壁。还记得参观过东山的老爷庙和后街的梅花楼、普惠泉源头,父亲自是要讲关老爷的忠勇和普惠泉的传说。</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三</h3><h3> 从我上学以后,父亲就开始教导我,一定要与同学们友好相处,对待同学要像对待家人一样,同学之间要互相帮助,以礼相待。从小学到高中,经常有同学来我家玩,父亲对待我的同学从来没有像个别家长那样居高临下,冷若冰霜。他总是对同学们客客气气,平等相待,也和大家谈一些人生的道理,要大家学好向善,友好相处。他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们现在还小,以后相处的日子长着了,要像亲兄弟一样,互相帮助。”虽然几十年过去了,但我与几位小学和中学同学至今保持着亲密的友谊!</h3> <h3 style="text-align: left;"> 一九七七年冬天,我以在校高中生的身份参加了恢复高考的第一次考试,幸运地考上了西安交通大学。四年的大学学习期间,每年只有寒暑假我才能回家和父母团聚。那时普通人家还没装电话,我同家里几乎每月都要通信一次。最初的来信都是父亲亲手所写,父亲已经六十多岁,字写得很大,每次信中都要叮嘱我注意身体,吃饱吃好,好好学习,与同学友好相处。上大学时,我在学校享受助学金,生活费基本够用。但是每次有亲友来西安出差,父亲都要让人家捎钱给我。父亲已经退休,这些钱虽然不多,都是家里节衣缩食省下的,我除留作回家路费从不敢花用。</h3><h3> 大学毕业前学校确定我留校任教,我写信回家征求父亲的意见。后来听说当时有些亲友劝过父亲,认为父亲年事已高,让父亲在信上要求我回家乡工作。但是父亲还是以我个人今后发展为重,没有在信上写这样的话,只是要求我服从分配,好好工作。父亲在当时承受了多大的痛苦!由于在学校工作,每年有两个假期,二十多年里,每个寒暑假我都回榆林看望父母。</h3> <h3>  我工作后,父亲来西安看望我两次。第一次是一九八六年春天,从信上知道父亲要来,我想他来之前会发电报告诉我时间。那天我正在上班,同事喊我外边有人找,我出来一看,竟是风尘仆仆的父亲站在我眼前。我怪他怎不提前来电报,他却说自己六十年代来过西安,能找到,接站怕耽误我的工作。那一年父亲年近七十,多么可敬的父亲!</h3><h3> 在西安的十几天里,父亲还是不改勤快的习惯。那时我还没成家,住在校园内西南角的单身教工宿舍。我上班后,父亲几乎每天都要到家属区的菜市场去买菜买肉,来回要走三四站路。在我下班回来前,已用我那只煤油炉子做好了香喷喷的饭菜。我说旁边就是学校食堂,何必这样麻烦,父亲笑着说:“食堂的饭菜太单调,我也没事,给你改善改善伙食。”多么可爱的父亲!我利用工余时间和节假日,陪父亲去了兵马俑纪念馆、华清池和市内的一些名胜古迹,在西安与父亲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h3> <h3>  父亲第二次来西安是一九九O年的春天。我儿子刚半岁,这次父亲来看孙子,也要见亲家。在长途车站接站时,父亲一下车,我就觉得有点异样,仔细一看,原来是父亲穿了一身新做的深咖色中山装。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很少给自己添置新衣,几件深蓝色服装换着穿,每次要给他买衣服,总是不让买。在路上父亲告诉我,衣服是他来之前专门到服装店量身定做的。他说这次来西安,要看孙子,还要第一次见亲家,穿新衣服也是对人家的尊重。多么明理的父亲!</h3><h3> 见到孙子,父亲从提包里拿出了一些小孩的衣物,然后从内衣口袋掏出了一个丝绸小包,一层层打开后,竟是一对闪闪发光的精致小银镯子。这是他来之前专门请榆林当地的老银匠打制的,作为给孙子的见面礼。这对镯子作为一种永久的纪念我们会一直保存下去。</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四</h3><div> 年轻时做边客的经历,虽然让父亲吃了不少苦,但从另一方面也磨炼了意志,锻炼了身体。父亲进入老年后,除了有一点高血压之外,没有别的病,身体一向很好。我每次回家探亲,临走时他一定要把我送到车站。在去车站的路上,总是要千叮咛万嘱咐,“做人要老实,做事要踏实。”“一定要和同事们搞好关系,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从南门汽车站,到大剧院汽车站,记不清父亲送过我多少次。</div><h3>  父亲八十岁生日时,给他老人家做了一个大寿。虽然父亲腿脚稍有不便,但是身体整体尚好。当时是按老榆林的习惯,在院子里生火做席。从开始筹办采购原料,到招呼宾朋入席,父亲拄着拐棍进进出出,指挥若定。大家都由衷赞叹老父亲头脑清楚,身体硬朗。</h3><div> 自然规律使然,八十岁以后各种老年病渐渐来找父亲的麻烦。最先是白内障,仅一两年时间父亲的视力急剧下降。当时他已经八十四岁,做手术存在一定风险,经过多方咨询,多次检查,决定还是做白内障手术。手术很顺利,也很成功,摘掉眼罩后,父亲高兴地说他的眼亮了!</div><h3> 出院后,我用轮椅推着父亲去了南门广场和世纪广场。由于那几年父亲腿脚不便,加之眼睛不好,两个广场修好后他还没有来过。看着宽大、美观、颇具现代气息的广场,父亲发出了由衷的赞叹,赞叹家乡的巨变,赞叹改革开放的伟大成果。他说:“人老几辈子,榆林城的人都在城圈里生活。看看东沙西沙,黄沙变成了新城,再看看这广场,修得多么漂亮!”遗憾的是他没有能够看到建成后的河滨公园,也没有能够看到新建的开发区……</h3> <h3>  八十五岁以后,父亲又轻度中风,一条腿不能活动。每天只能让人扶到院子里,在椅子上坐一坐,晒晒太阳。在他最后的几年里,亲戚朋友们给了很大的帮助和照顾。我三叔在东沙住,几乎每天都要来城里老院看望老哥哥,我舅舅和表哥表姐们也都经常来看望和照顾老父亲。这里再次表达对亲友们最诚挚的感谢!</h3><div> 那几年我回去看望父亲,离家时,父亲虽不能送我去车站,但每次都要让人把他扶到院子,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挥手目送我离开。每当此时,我一转身,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多少年来,父亲在家门口向我挥手的情景经常在梦中出现!</div><div>  二OO七年农历九月十九,父亲走完了九十年的人生旅程。</div><h3>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是十年。</h3><div> 人们常说,父恩如山,母爱似海!但山有形,海有涯。父母的恩爱更像空气,无时无刻不伴随着儿女们,润泽他们一生一世!</div><div> 可以告慰父亲的是:儿子虽然没有轰轰烈烈、大富大贵,但一直遵照您的教诲,清清白白做人,勤勤恳恳做事,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中也做出了一些成绩。您的孙子学有所成,我们的生活平凡但很充实!</div><div><br></div><div><br></div><div> 任振国</div><div> 公元二O一七年清明节于西安</div><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