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开了一扇窗

亚冰老师

　　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按照我老妈先前的意思，就是劣迹斑斑罄竹难书。

随便举几个例子。

我老妈指派我去院子里洗碗，洗完了一摞碗突然心血来潮，就想着我能不能把碗放到头上顶回去。我小心翼翼的把碗放上去，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往前移，因为要保持平衡只能目不斜视，看不到脚下的路，一个趔趄，一摞碗一个不保。一顿打。

类似于这种事情每天都要发生。我妈拿了一个碗放桌上，从煤炉子上拎起水壶往碗里倒水，我就想要是我突然把碗撤了我老妈能不能反应得过来。结果证明我是对的，水流了一桌子。一顿打。

小时候还喜欢点火，小孩好像都喜欢点火。跟邻居小孩玩着玩着看到一个没有底的盆，于是回家揣了一盒火柴捡一堆树枝废纸片回来烧一盆灰。看到我妈过来了还自作聪明跑到我妈面前想挡住她的视线，岂不知那点小身板这么做简直是自投罗网。一顿打。

当时就很羡慕邻居小孩，她不用挨打，不过她不用挨打也有理由，拿脚想她也就至多算个从犯。

这些我都认了，是我自作孽，可是有时候好心也被打。有一次我妈生病熬了中药，当时是冬天，很大雪，刚停，我老妈为了让药冷的快一点，就拿把椅子连同药碗一起放到了门外。我就想这也太笨了，直接扔一把雪进去不就得了。我妈端起药只喝了一口，立马恶狠狠的瞪我。不用说了，一顿打。

我老妈不仅打，骂也很有风格。她用一种很仇恨的语气声色俱厉的跟我说，你从来就没让我省心过，我从怀你开始就一直吐到生。我也是无辜，她吐成那个样子害我营养不良去医院补牙刚露了个微笑医生就判我先天缺钙，我生性醇厚算是自己认了结果我妈居然一直不依不饶的跟我算这笔账。

这些都是小凯斯，要命的是，我似乎处处都能给自己带来生命危险。还不太记得事情的时候，我妈烧了一大盆开水，滚烫滚烫的放在锅边上，我不知道从哪搬了个凳子，生生把这盆开水给扒拉了下来，一瞬间一只胳膊给烫熟了，至今还留着一块一巴掌大的伤疤。

这只是一只胳膊，还有一次骑自行车拿脑袋直接撞了一辆货车，脑袋上皮太薄了一个口子豁下去一地的血头骨都撞出了裂缝。那个时候还没有电话，送口信的人到我家跟我爸说你家小孩被车撞了在医院，我爸两腿一软当场瘫倒。名字都不用报，肯定又是我。

一直在让父母揪心，似乎一直在做错事，不是在外惹了事就是伤了自己，而且屡教不改。心里也很纠结啊，永远得不到长辈的肯定和赞扬，也想纠正一下行为，可是脑袋一发热，又什么事都敢干。失落和沮丧就来来回回交替，内心里的缺失，就拿一张满不在乎的二五的脸盖着。

我的概念里我妈对我一直是恨铁不成钢的，好在还有奶奶和老爸。奶奶是没有是非观的，她心里疼爱谁，她不管你怎样，随便你怎么作。老爸的这一辈她最疼爱小叔，小叔在外面有家室，她不管，她说也就新社会这样，搁大清朝，哪家不是三妻四妾的？对于我的各种违背常理的行为，奶奶一向视而不见，问题的关键在于，她没觉得那是违背常理，所以她总认为我妈不对，总算给我一点释放本性的空间。

老爸生性忠厚，生性忠厚的人心就没那么敏锐，所以我在外面惹什么祸他基本就不知道，而且就算知道了也很好骗过去，实在骗不过去了也有杀招，眼泪一掉老爸直接败下阵来。也奇怪，老妈拿铁条刷得遍体鳞伤都站在那里纹丝不动，老虎凳辣椒水眼都不带眨一下，我爸一句话还没说到底，眼泪就憋不住了。

以为把我老爸吃的死死的，后来却发现也不尽然。有一次他看到我跟一个男生的合影照片，突然怒不可遏，暴跳如雷，听我弟说当时如果我要是在家估计就拿三丈白绫直接勒死拉倒。

那张照片，那时候在田径队，天天在跑道上，头发短的连自己都分不清性别，哪里还需要顾及什么男女有别的嫌疑？心里坦坦荡荡的没当回事随手把那张照片扔桌上，却不曾想我爸原来也是封建社会的余孽。

也罢了，是我生不逢时，本性中的一切都似乎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连那么疼我的老爸都能被我脑袋一热的行为刺激到恨不能没生过我。

好歹是活下来了，一直磕磕绊绊的活到了二十多岁，一直被批评和否定到了二十多岁，直到有一天我回家，老爸当我的面泪崩。

我们家在木材上投资的一笔钱，血本无归，留下一大笔看起来都不可能还清的债务。老爸一边流眼泪一边跟我说，我扛不住了，我从来就没想到我会有把这么大担子推给小孩的那一天，可是我真的扛不住了。我从不知道我爸原来顶着这么大的压力，我也从未想过我爸轻描淡写的下面隐藏着这么大的一个灾难，我一直以为现世安稳。

心被绞了，断然舍不得老爸这么煎熬，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豪气，几乎要拍着胸脯的跟我爸说，爸，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说这句话的那一刻，除了两只手，什么也没有，可是心里却充满了一种苦行僧般的虔诚--朝拜的路，千山万水，哪怕是一步一磕，我也要磕过去--为了我爸。

这下真的不用再分清性别了，这个从小惹祸惹到大的人，为了这笔债务，直接跨越了性别。

那段日子，过程太漫长煎熬，朝拜的路，走了十几年的时间，终于走到了尽头。

在这个过程当中，我老妈也终于发现，她一直视为妖孽的女儿，原来是只打不死的小强，说话从此也改了画风，时不时的就说这小孩生性泼辣，像我，再不提怀孕吐到生的事情。

再后来，老爸得了脑血栓，慢慢反应迟钝，严重起来的时候竟不识人。有一天，他突然安静的跟我说，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我瞬间一脸眼泪，赶紧躲到另一房间。

走过了多少路，吃过了多少苦，咬了多少牙，都那么坚定的熬过来了，像一个火车头一样一直向前冲，都不曾回头看一眼，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落泪，却不曾想垂暮之年的老爸的一句话，我竟要撑不住。

才发现不管经过了多少年，不管我一直露出来的是一副怎样的满不在乎的面孔，我的内心里，仍旧渴望着父母的疼爱和肯定。我一直像一只刺猬一样的成长，抵抗着跟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可是仍旧有一根软肋，会在突然之间，触动了内心。

这个从小就不能按照常规生长的人，这个让父母从小揪心到大的人，从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也能给父母一份笃定和安宁。

我以为，上帝彻底关掉了这个世界对我认同的大门，当我已经习惯了没有这扇门虽然磕磕绊绊但也照样张牙舞爪的活着的时候，我不知道突然会有那么一天，他在某个地方，那么不经意的替我开了一扇窗。那扇窗外，千帆过尽，却也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