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本文插用的书法图片皆系作者本人所书,绘画图片系作者女儿(李竹萌)所画</p> <h1><b>《老家》</b></h1><h1><b><br></b></h1><h1><b> 李格龙</b></h1> <h3>我的家在陕西,地处关中平原老西宝线上周至的一个老堡子,行政名一概称作中旺,听着叫着都响亮,老名儿叫庄处,大概取庄稼生长之地之意,是农耕文明辉煌时的宝地儿,四路八斜的人家都想把女儿出到我们村子来。</h3> <h3> </h3><div> 在老家,从出生到现在,先后换过三处住宅。最早的宅子在村中间,有四间土屋,坐南向北,南依着十米多宽护城壕,北临东西长街。那时我们中旺南堡就这一条街道,两排庄子,住着四十来户熟悉的父老乡亲。</div> <h3>记得我家老庄子前后生长着许多树,印象最深记得最清的是几棵参天大树。紧临东檐头有一棵六把大的面蛋柿子树,树冠很大,向南的树股伸得特别远,几乎覆盖了多半屋顶。叶子密且大而厚,盛夏花开,黄黄的小花大都藏于浓叶之下,如果不是看见地上散落下的些许小花冠,还真意识不到它竟偷偷地花开。每年临近中秋,柿子成熟,小院一下便红火起来。每次下柿子,我便会顺着树丫爬到屋顶,近处的一个个摘下,高的远的便用长竹竿夹子夹下来放在篮子和蛇皮袋子里,然后用绳放到地面上。这棵树每年都能下二百多斤火红的柿子。面蛋柿子含糖量高,且水份少,易于存放,吃起来特甜特沙。</h3> <h3>再向北偏西四米有余,还有一棵与这棵差不多大的柿树,不知何故,树冠没有那一棵大,长势也不如前一棵泼,但也能产百八十斤的柿子。再朝前还有一棵火罐柿树,三把不到,年年枝繁叶茂,果实快熟时,叶子使随柿子一起开始变红,秋风一扫,落叶纷纷,树上便只剩下通红通红的柿子,在阳光下红玛瑙般透亮诱人。每年下柿子,祖母都要叮嘱我们留一些在树上给一种我不太喜欢的鸟食用,我们乡里人叫它燕巴拉,黑灰色,象鸽子但比鸽子稍小些,在柿子成熟期专找先熟变软的虫蛋柿子啄,总是先我们一步,饿着了我们的眼,用弹弓打,可惜靶子又太不准,惊到后便哇哇乱叫着飞走,不一会又飞回来,还要再带上一两个伴来和我们对着干。它们的叫声也不好听,我是讨厌它到顶了。但祖母的话,我们还是要听的,就留些树稍不太好夹的柿子给它们了。现在回想祖母的意思,一个意思是这些个鸟孬好也是个生命,但最多的含意是怕我们够远端的柿子够不着硬够,怕我们这些小猴子摔下来吧!</h3> <h3>柿子下完,放在屋子中间,拾掇些能串起来的火罐柿子挂在隔墙上的木橛上,和通红的辣椒串一起热烈着我们土土的小屋。其余的清理掉连着的小树叉,以防柿子软了后戳坏了。到旁晚,祖母便吩咐母亲和三娘在晚饭后烧些热水倒在大瓷盆暖一些硬柿子,一个晚上便可拔掉柿子的涩劲,然后便可食用,其余好几百斤就由父辈们放在阁楼上。每至深冬夜晚干完农活闲聊时,四爸便会端来梯子上楼,用笸篮盛些下来宵夜。我总会被三爸摇醒,吃一个冻蛋,再吸两个火罐重又睡去。这三棵柿树在漫长的岁月中无论是初春的嫩芽,盛夏的浓叶,还是晚秋的火红,深冬的坚毅,始终能给我激动,给我温情,带给我归真的朴素,不俗亦不艳乍。</h3> <h3>临东院墙有一口吃水井,井时常用一个很大的木井盖盖着,防止杂物和小孩子掉进去,上面依墙建有一个一人多高的土墩子,墩子上安着辘辘,缠着绳子,吊着挂钩。辘辘把很光,很温热,总留着亲人的味道。井口边长着一棵老榆树,每年开春,我都要与小伙伴们爬上树去捋下好多榆钱生吃,生甜生甜,滿口生津,简直幸福地要晕倒。母亲也常会用榆钱为我们做榆钱麦饭,无形中也俭省出了下顿的口粮来。</h3> <h3>西边场子很空,除了一个麦草积及其它柴禾,留出一大片菜园子,随季节变化种些家常菜,对付那段艰苦的瓜菜代的政治荒年。菜园子偏西墙处有一棵牛腿粗的梨树,不是鸭梨,也不是雪梨,是关中道最常见的园嘟嘟的那种,水大,很甜,吃进嘴设滓,津生盈口,来不急下咽,怎一个爽字了得,只是偶儿会碰到生虫病变的,咬一口,发觉不对味,立马大口唾出来。年年梨花开得特别繁,白生生地,朴素而简雅,没有一丝恣肆,不与时花争奇斗艳,但它内敛的芬芳,还是能引来蜂蝶,一定是它特有的清香的因缘吧!每至春深,临近初夏,护城壕两岸是一番柳絮池塘淡淡风,而前院便是梨花院落溶溶月,给人以散淡自由的空间,此等风月,如此和顺而便宜,惯养着我,从没生出半点的轻贱来。</h3> <h3> 门楼前东侧临街有一棵一抱抱不住的古槐,大势斜着向东,丈八开外分出三个叉,从叉上吊下一个很大的铸铁响铃,口径足有西瓜大。开会,劳动出工,或者紧急通知生产队长便会从我家门楼的土窑窝里取出打铃的铁杵,敲响轻脆响亮的铃声,没有学校的铃声有节奏,但总能听得人急促而奋进,这铃声养人的耳,也养人的心。我们小孩子们总想在无人的时候去弄响它,但窑窝高而深,且又向一侧一拐伸去,总也摸不着打铃的加伙。那铃吊的高度,小孩子是够不着的,用长棍子总算能打着了,但铃声发木,也小得可怜,很没有权威性,村里大人自是没人理会。</h3> <h3> 我就生在这个院里,听风听雨听铃声,当然听得最多的是祖父在我家门楼前得闲便给乡亲们讲历史故事。祖父是个文化人,在外求过学做过官,写得一手好字,但在文革中总挨批斗,没少受过罪。他总愿杂在群众中,沉潜着,隐忍着,也消弭着他的光彩,从不愿显山露水,也只有给乡亲们说书时才略显出自己的才气来。说书内容是乡亲们最爱听的东周列国,三国演义,七侠五义,说岳全传,水浒等,从不愿评说当下的风云,无论翻天覆地,抑或苦雨疾风在他心里在他眼里躲得如此之深,看不到一点波澜。祖父讲的那些故事给了我六年最美好最暖暖的童年,我至今依然怀念,依然崇拜我的祖父。</h3> <h3>村子西门外有一眼清泉,在城门外东北角由南向北,超过了一水车的流量经年不歇流着。河边有两排大大小小的石板,专供人们洗衣服用。泉口有两米见方的一米深的小潭,可以打水吃,可以淘菜淘米,淘粮食。人们很自觉,不会在那里洗脏东西的。村人农忙归来,外乡人行至泉眼边,都要停下来在那里掬几口水喝,顺便洗把脸,清清爽爽。泉水冬暖夏涼,每天早晨天还没亮,我都要在泉口洗把脸再去叫同伴们一同上学去。泉水总一直清可见底,有小鱼儿三四十尾不止,游来游去。因为见惯了人们来来往往,鱼儿总是很淡定,并不怕人打绕,悠哉悠哉,其乐溶溶。我非鱼,但知鱼的乐处。科学家说鱼是记不得六秒前的事,六秒前发生的事如果经常反复,慢慢便成了条件反射,是根本无需思考的。孩子们想要去捉,却总是空而不得,弄得急了,掉进水里,鱼儿们闪躲进大石头缝中不再出来。</h3> <h3>泉眼西边是一片下湿地,比起路基要一人多深。一九八零年,由于家庭人员越来越多,就申请了四间庄子,划在泉眼西边的下湿地处。父亲与叔父们一起用架子车从一里地外的塬下起土装车拉回,足足超过两月多终于垫起了四间庄基,请来木匠和泥水匠座北朝南盖了四间向阳的土柴房,分成两院,一绳子活,哥东弟西,我家自然就靠近泉眼而居了。三爸四爸留在老屋与祖母一同居住。而我的祖父在我五岁多时殁了,在文革后期因为自己还能忍受折磨,但因自己而牵连了子女们的前程,心有不平,终没能忍住,气死在老屋前的大槐树下,一头呛地,再没起来,那年祖父五十八岁,还是一个老小伙呢,真是凄惨。我们家天塌下来了,全家极度悲伤。全村弥漫在无助的悲哀中,因为祖父也是我们方园一带的能行人,更是我们这条街的精神支柱和骄傲。出殡那天,父亲哭得早己没声了,牵着我的手从墓穴扫墓归来,全村男女老少都滿含热泪,泣不成声,而唯我没哭,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一直相信这个神一样的男人会回来,继续钻到他怀里听他还没说完的书,那么好的情节,那么大的悬念怎么能没了下回分解呢?到现在,除了在梦里,他终究是没有回来,每逢祭祖,跟着父辈,领着兄弟们,带着孩子跪拜之后,听父辈讲着祖父青年时的光辉岁月,自然油生出敬畏与尊贵来,想起成殓那天,父亲把我抱起来看最后一眼祖父的情形,泪花闪着闪着便化作珠子滚了下来。</h3> <h3>从小学到中学,长安上师范,直到工作,先后十年间我们一家六口都在这座朴素而略显窘迫的土屋里过着我们忙碌而寒俭的生活。刚住进的第二年开春,父亲从集上买回了十二棵锨把粗的桐树,然后我与父亲一块在前院量地挖坑,每坑很大很深,然后又装上过半多的牛糞,最后才共同植下那些笔杆一样挺直的桐树,浇上水,并用枣酸树枝和带刺多的洋槐树股围起来以防小孩子们去折去摇。一月后,它们透出了嫩嫩的小芽,毛葺葺的,生动极了。慢慢地结出蒲扇一样的大叶子,第三年便己比小腿肚还粗了,并且开始陸续地开起了白中泛紫的喇叭花,有一股特别的清香,略带些毛毛的刺鼻的气味。桐花开时叶子很小,所以尽显滿树繁华。其花虽属冷色却极具深情,我总要在春末的清晨捡几朵温情地去闻闻,淡淡的小清新令人至今难忘。在别处只要一见到桐花内心总会波澜现,这莫名的激动,来自记忆的亲切与温暖。</h3> <h3> 记得这些桐树长到大约大腿粗时,每年秋收时节都会排上用场,六七亩地玉米白天搬回来,晚上就半宿地在家剥玉米,然后大概五个一撮和另五个拧成玉米链,清早起来父亲就开始以桐树为桩搭玉米桩,够不着时也让母亲叫醒我们给他搭手,给梯子上父亲递玉米链,完工后满院子金黄的柱子很辉煌很庄观。父亲遂蹲在檐头下装滿烟锅一边点着抽着一边欣慰地守望着一年的收成。但不知何故,十二棵树长势不一,只有东南角离泉眼较近的那棵长得最端最壮,其它的在十多年以后因为需要伐掉了。只有那一棵依然茁壮成长。它下面放置着农忙后的碾子和碌碡。年长的乡党们总喜欢聚集在桐树下谈天说地闲话桑麻,也时常与洗衣服的妇女们说些无关痛恙的俏皮话,但只要有小闺女或小媳妇出现,便不在口无遮拦,收敛了许多,与之前真是判若两人。但那里因为是聚散地,笑声总是不断,一直从西门外传开来,洋溢了整个村西的家家院落。这棵响桐树听着愉快的笑话默默地长着,就像我们的成长一样从没引起人们的注意,忽地一天就发现一抱却抱不住了。在房子的东山墙外沿路边还裁了一排大白杨,现己参天蔽日,荫护着早己不在住人的老宅子。记得父亲一年四季定期下河清淤从泉眼口一直向北,清上来的淤泥就贴在白杨树下,最初几天青泥味不好闻,但很快干了结块之后就正常如初,上面就开始长出野草野花,特别的茂盛葱郁,时有小鸡小鸭在草丛中觅食,憩息,游戏。三十五年的老土屋就这样完好无损地依旧安稳着每一天的日出日落,风来雨歇。</h3> <h3>另一处房子是一九九二年盖起来的,在南塬下另一条新开的街道中间,依然是向阳人家,三间砖木结构,父母至今仍住在这所房子,这也正是我们子女常想回家看看的终极理由。这院宅子虽然我们兄弟姐妹四个住得日子不是很多,但却是我们在外最牵挂揪心的地方。父亲执意要多栽树,母亲说栽了一辈子树,也该换换心情,养些花卉,种些竹子吧!于是就只在门前一左一右栽了两棵棉白杨,求得是房前能有一片阴凉。现在正是柳棉飘舞的时节,杨树叶子在风中碰撞翻转,嘎嘎作响,毛拉絮便纷纷飘落,杨花墜地,在三月和熙的风中翻滚,越来越大,最后停靠在草垛下。两棵白杨也己近合抱,盖房子做大梁做明柱绝对是硬扎货。其余空地应母亲的话在周边务些花草,而中间母亲总会点瓜种豆务些最泛常的菜,方便生活之需。母亲种的那些菜,不打药,虫子都是自己闲时去捉,蚜虫和红蜘蛛很历害也很糟糕,对作物危害最大,又难对付。母亲有法子,取掉炕眼门,用炕耙 从炕眼洞里掏些灰洒上便可除了那些讨厌的虫子。而草禾灰又是最好的农家肥,既除了虫子又壮了地,疏菜就长势更好了,并不比大棚菜卖相差。无污染无公害,绝对绿色环保。一到旺季,园子很丰盛,盘子里自然就更丰盈了,老两口总是吃不完,叫来邻里乡党卸几个洋柿子,摘几个白黄瓜,拔几棵葱,割一把韭菜,让幸福的味道也在他们的锅里碗里飘香。母亲常常让父亲骑上自行车捎些茄子豆角之类给我们送到县城来,顺便带一袋自家种的粮食自己磨的面粉,父母知道真正的粮食的香味,也希望我们能永远幸福快乐地体验着这种淳朴的味道。后院灶房前有两株葡萄树,枝叶缠绵交错,甚是婆娑。晚秋葡萄熟了,专挑紫得发黑的采下来,洗净放在盘子里,坐在葡萄架下,品着甜甜地稍带那么一丝的迷人的酸劲的葡萄,听父亲说村里近来所发生的事件,或者钻进灶房,蹲在灶前给母亲看火加柴搭碳,闻着母亲给我们准备的我们小时候最爱吃的饭菜香气,听着母亲数落我们姊妹四人小时候的事儿,再烦乱的心都能片刻宁静下。</h3> <h3>星期五晚上,父亲打来电话,说是他己经请好了一个手脚很利索的伐木工人,想把西门外老屋前的那棵响桐伐了,让我回来帮忙。关于伐树这事,父亲己经念叨有二三年了,我一直反对来看,好端端地,干嘛要伐它呀!父亲说怕它长得过壮,里面空了。这次他干脆说树死了,不伐都不成了。周六回来一看,这株胸围超过二米半的大树多一半的树枝己经干枯了,剩下活着的枝条也己开始萎蘼,叶子蜷缩,象害了病,小得可怜,己经不象从前蒲扇般大,五分之一都不到,桐花道是还开,只是稀稀落落,开得稀荒,让人心疼。在初夏浓郁的季节里显得很颓废,象垂暮的老人一直在等着儿孙们归来,给他们交待事一样坚持着最后的一口气。树顶有一个很大很大的空乌巢,枯枝搭成的,在暖阳里那么无助而孤单地守候着什么?</h3> <h3> 伐木工人在树下看了十多分钟,说这活不好干,树高而且壮,临街上有电线下面时有行人,特別是小孩,希望大家都注意点,多操心,留些神。在工人上树前,母亲拿来九根香火和黄表,在老院树下让我点香焚表祭拜神灵,保佑伐木平安和顺。我明白母亲的意思,多半是迷信,但我绝对很虔诚,因为这个伴我三十五年的好伙伴即将结束它的生命之旅,我怎能不心存感念,况且我更明白父亲的意思,自打他心脏手朮后就急切地想伐了这棵见证我们一家风雨三十多年的手植响桐,想让它干了之后给自扯出一付寿材,让它能陪自己到永远。为此,我曾劝过父亲,乐观点,再活他十几年绝没问题。寿材之事,我们兄弟二人会给你找最好的用。可父母坚决不依,非它不可。父母口径统一,且说桐木材能拔十里地的脉气,对你们和后世娃们好,唉,无语,实在不明白他们是怕花钱还是对此树的依存呢?</h3> <h3>树伐倒后,很平安。但父亲有些兴奋过头,因为这么粗的树竟然一点都不空心,红红的芯子,中间有一个小指粗的先天生的洞,质地相当好。伐木工人也惊叹说他伐了那么多树,像这么粗壮的响桐中间和小时一样的绝对稀罕。之前同村会通叔曾三番五次游说父亲将此树卖给他,也想给自己留一付寿材。他的理由有两个,其一是这树看样八成里面空了,其二说我们兄弟在外混绝对会给父母准备上好的寿材。摸着树纹,父亲乐了,没做他所谓的后悔事,一直说叨着留对了,留给自己是对自已最好的交待和安慰。</h3> <h3>挂铃的那棵古槐,随生产队长的权威消解以后,也伐了做了门窗为三爸四爸后来的房子看家护院。柿树老了后树冠也小得不成形了,伐了后也解不出板,只合了几合大案什么的。梨树和榆树的结局我不甚清楚,盖房绝对用不上,大抵可能劈材烧了吧!那一眼汪汪的养人的清泉在引黑工程后,慢慢同村子的其它河流一起干涸了,井水也下降的历害,现如今只能去吃百米深的机井水了,但远没有从前的井水泉水香甜。可我依然爱我家乡的一草一木,一井一水,那里有我灵魂中卸载不了的永远的牵挂。</h3><div> 甲午小滿时(2014年5月23日)李格龙于豆光佛堂南窗灯下</div> <h3>本文插用的书法图片皆系作者本人(李格龙)所书,绘画图片系作者女儿(李竹萌)所画</h3> <h3>每个人的成长都离不开根,而根输送的营养正是这一份乡愁。世界上最近的距离正是这遥远的乡愁。这一份温热常常会使人泪雨滂沱,没有了形态。</h3> <h3>老戏楼,老祖先的风骚全在这里。</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