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一)</h3><h3> 这一段时间,我一直留恋市集。</h3><h3><br /></h3><h3> 因得一朋友厨艺真传,格外对这些瓜蔬鱼肉有了情感。先前不善烹饪,所以市集于我,亦如囚笼,总是沉甸甸进去,恢恢然出来,转来转去步如千金。那些被扼于枝端的瓜果生蔬,看他们在闹气哄哄的市集无精打采的样子,就觉得是一种生杀。要说在飘着香气的乡间小园,他们施施然挂在春风里,都该是精致玲珑闲雅宁静的,却一点一点被烟火熏成了粗糙模样,象曾经丽色的女人被风霜撕裂的样子,不忍目睹,且莫论吃的欲望了。</h3><h3><br /></h3><h3> 这几日,却看出活色生香来。眼里,心里,胃里,全涨满了欲望跟杀戮,恨不能直接奔了那园子去,拆了那围栏。</h3><h3><br /></h3><h3> 想来人心美好的时候自是千般悯惜,悯惜的时候自是千般柔软,柔软的时候都可以说得千般好。却突然有一天,便转了心意,残忍起来的时候便囫囵不语——</h3><h3><br /></h3><h3> 你看这晨起尚未混浊的池水里欢腾的鱼,我立马想到清蒸;</h3><h3><br /></h3><h3> 瞄一眼近郊菜农还带着露意的蔑篓,看那些似还没醒来的瓜果慵懒地躺在篾篓里,露珠闪闪发亮,我立马想是不是要备一点沙拉,或是一点蘸酱?</h3><h3><br /></h3><h3> 看到铁笼里挣扎着的鸡鸭,便想起在老家的池塘,它们自由自在三两群浮起水上,扑腾着翅膀拍打着水面发出的声息。一边叹息,一边又忍不住口水欲滴,想起昨晚餐桌上的主食啤酒鸡翅,实在是美味至极。</h3><h3>……</h3><h3><br /></h3><h3> 说到底,我们偶尔伤悲怀秋,悲物悯人,却还是免不了四季里深深浅浅的欲望,脱不了尘世烟火的牵牵绊绊。再看那些冷柜里林林总总外相诱人的食品袋,总是能勾起如我般懒人的梦想,朋友说,要好好生活,就远离熟食成品,那是窃来的赝货,做菜也要有品,语气里尽是气我不争之婉叹。一个哆嗦,转念想起苏丹红这些迈着碎步纷至沓来的看似美不可言的妙人儿,又觉出他们的狰狞与狡诈来。</h3><h3> </h3><h3> 如此说来,一生挣扎的,不止是这些摆脱不了宿命只能听命于期的鸡鸭鱼肉,也有摆布生灵也被生灵被欲念摆布的我们。</h3><h3><br /></h3><h3> 谁也不能说,到底谁主宰了谁。</h3><h3><br /></h3><h3> 又想到一个先是鸡还是先是蛋的疑问来。想想人与这些生灵,本该是鸡与蛋的相生相容,如今却成了鸡飞蛋打的相反相克。于是,悬念丛生,矛盾重重。</h3><h3><br /></h3><h3> 生活一直在荆棘丛中,时而哭,时而笑。</h3> <h3>(二)</h3><h3> 说到集市,就不得不说说那些集市里的女人。</h3><h3><br /></h3><h3> 如果以前你没琢磨过,这一次去,你真要细瞧上几眼,不然你将那些食料弄了去,做出再上等的菜肴,也会少却几分味道。</h3><h3><br /></h3><h3> 若不是那些带了泥的莲藕、沾了雨水的婉豆角蒙蔽了我们的眼睛,就是那些美体横陈、极尽炫媚的瓜蔬抢占了先机,再不就是那杆七上八下的秤让彼此之间有了距离防患之心,我们总是少把目光投射到她们的身上去。</h3><h3><br /></h3><h3> 这些集市女子,白天一直身陷集市,在嘈嘈切切声里安身度日,不显山不露水,如我般愚钝者,便以为他们亦如我般,只能如此安身立命而已。有一日因一场宴请,饭后去娱乐,有人指一唱歌的女子说这人是卖菜的,就在东门口菜市……我大讶,说这话时,她正在唱一首老歌,辛晓琪的《领悟》,她唱的极认真,极为投入,全忘了周身杂芜般,在台上旁若无人,一个人唱一个人陶醉。一曲完,也无人喝彩,多数人都在喝自己的,聊自己的,痛苦快乐着自己的。她也没事一般,似是习惯了这般的清冷,弯弯腰去了,不卑不亢。</h3><h3><br /></h3><h3> 我看得呆了,觉得或许这信息有诈,或是噱头而已,朋友却说得笃定,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人称东门莲花仙子,她那里的藕清一色白嫩,拜开来听见脆生生的响声后,便看见有汁横生,格外地新鲜。要说歌者与卖菜者,这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单从现实感观来说,实在是令人觉得疑惑。我想想刚才那个在台上兀自忘我的歌者,又想想市集那些捋着袖口噪门奇大的女人,这种角色的转换着有点让人分裂。</h3><h3> </h3><h3> 我又开始生出一种恍惚感来,觉得人与人之间,越来越拥挤,越来越近;而人与人的内心,却是太遥远,太缥缈了。</h3><h3> </h3><h3> 朋友接下来的话让我汗颜。他说你真不知道,现在的菜农白天卖菜,晚上都逛KTV、演艺吧、酒吧,现在的菜农富了,也都懂得生活了,只有你死守着一家三分地,过得清汤挂面的。</h3><h3><br /></h3><h3> 我经不起诱惑,特地去了东门口集市,徘徊其间,多了些心思和心眼,不看那些绿绿花花的瓜蔬,专挑着那些在瓜蔬间跳来跳去白藕般裸露的手臂一路看上去,便看到了集市女人的那些流转的眉眼。</h3><h3><br /></h3><h3> 当然我也看到了莲花仙子。</h3><h3><br /></h3><h3> 莲花仙子大约不到三十岁,梳一把马尾,身着无袖柔姿纱短裙,鹅蛋脸,俏叶眉,守着一个两平米见方的小摊面,小摊面比较显眼的是成堆的莲藕,生意很不错,因而她也显得小忙。虽然忙,她却不紧不慢,在这见方见窄的小格子间,苗条的身子却扭转得极为流畅婉转,柳腰生风。偶尔碰一两个男人打趣几句,她便微微一笑,丢个眼风过去,自顾自整理那些凌乱了的摊位,还是那股从容不迫、气定神闲。</h3><h3><br /></h3><h3> 我看得有点痴傻了。再放眼望去,这集市的女人,一个一个都藏了眉眼,淡而又淡,却把生气与色,都藏到那绿悠悠的瓜蔬里去了。看着瞧着,生生看出另一种风情来。</h3><h3><br /></h3><h3> 再细琢磨,便有了一种大有隐隐于市的闲雅与恬淡来。</h3><h3><br /></h3><h3> 于是瞎想,怪不得现在的男人越来越会做饭,说不好是沾了这些集市女人的香气,惹了尘世的风情,便格外地有了味道罢?</h3> <h3>(三)</h3><h3> 说到吃,说到女人,自然想到一个汉子,一直自称是酒囊饭袋。</h3><h3><br /></h3><h3> 说是汉子,却不是腰圆膀横的那种,极瘦,骨骼跟喉结一样,都在身体里很突兀地张显着一种生命力。那时他住在一个九十年代非常窄小的筒子楼,一清早打开门,左右一看,便可将所有人一夜的凌乱慌张悉收眼底,瞒不得丁点,女人脸上的雀斑都一览无余。</h3><h3><br /></h3><h3> 他却是极从容不迫的一个,早晨起床必呼啦啦先饱一大碗面条进肚。他从不在外早餐,与卫生、质量等都无半点关系,主要是外面的一碗只能填填他的牙齿缝,两碗又太浪费了口袋里那点薪水。于是便催生了早餐速成,那年月吃饭以饱为生,那管得这么多,那面条是咸是淡,是生是熟,都不是问题,味道都略去不谈,唯剩了一碗汤,可以照得见生活的影子来。那时他年轻,不用照顾着别人的眼色,觉得这种饭袋子生活自是一种惬意和豪情。</h3><h3><br /></h3><h3> 说他是汉子,是与他的吃具、吃相和吃法有关。</h3><h3> </h3><h3> 他吃饭不用一般的饭碗,而用锅,电饭锅,煮完饭,便拿出来放一边。等到菜成,锅自然凉了,端起来就吃,一吃就见底。问及他,他说干嘛再弄个碗,费时费力还费水洗。</h3><h3><br /></h3><h3> 他的吃法也叫人不敢恭敬。汤饭,永远的汤饭,将剩菜与饭混合了一煮便成,即使偶尔有了新菜式出来,也肯定是将菜往电饭锅里一倒,搅吧搅吧就进了肚,让人感觉那胃是铁打的,经得起他如此这般的折腾与蹂躏。</h3><h3><br /></h3><h3> 吃相可谓大俗,吃面条吃出呼噜声就不用说了。吃饭的时候一大口接一大口,好象是经历过十年灾害的人深恐有了这顿没下顿一样,腮帮子总被饭团塞得鼓囊囊的,让人担心会不会噎过去。所以他一吃饭,我就想到西游记里孙猴子钻进妖精身体里时那妖女百般痛苦的场景来,感觉这些饭团就跟耍他似的,滚滚而来,然后滚滚而去,在他身体里只打了个转,便不知踪影了。</h3><h3><br /></h3><h3> 他一边惊天动地吃,一边惊天骇俗地瘦,让人多多少少有点惶恐,觉出一种病态来。有人便暗暗地说他简直是一饭桶,不长个子,不长肉,也不长脑子。说他不长脑子,可以说上很多典故来,大抵就是不识时务不懂明哲保身的一些事情,让人觉得脑子生得比较钝,一眼即明的事情常常被他呆头呆脑地做成一笔糊涂事。</h3><h3><br /></h3><h3> 他听了也不以为然,说人就是一饭袋子。再说饭桶也是桶,也是可造之材造就的,盛得下几斗白米,装得下几升糟糠。</h3><h3><br /></h3><h3> 饭桶可容大肚之事。这话亦真亦假,他容人时常不容已,做些让人觉得迂腐不堪的事,比如曾经搞过一次负荆请罪,照搬得来,搞得极为隆重,他倒是从容,别人却尤是尴尬;不容人时尤为毒舌,绝不口软,所以言辞总有冒犯人的时候,冒犯的时间不对,或者人不对,自是会吃些亏。于是被众人疑为怪人,难得近身,多数时间离群索居。</h3><h3><br /></h3><h3> 他吃得,虽看不出血肉来,却看得见骨中精神。脸如雕塑,有棱有角。身无累赘,旁无心骛。他看不得装模作样,容不得虚假求荣,随不得那影影幢幢,这一路来,他一路奔跑,一路市相横生,一路跌跌撞撞。谁也奈何不了他,他却也奈何不了这世道。</h3><h3><br /></h3><h3> 不过到底他赢了一筹。四十岁这一年,做成了大事——他的公司要筹划上市了。</h3><h3><br /></h3><h3> 再次围座一起的时候,却不好说得失,只能叹息一声。</h3><h3><br /></h3><h3> 173的身高,近200的体重,他却是再也瘦不下去了。什么时候胖的?怎么胖的?他也答不上来。只知道他的生活倒是越来越精致,越来越科学了,小日子精打细算的,都掂量着过,盐也酌量,水也酌量,饭菜也酌量,碗啊碟啊也越来越小,但是人却越来越萎顿,也没见活出个好面相来。提起那个饭锅,他说,那家伙我又当锅,又当碗的,十几年都没坏,质量恁地好,煮的饭好吃。现在的生活,却是越来越没味道了。</h3><h3><br /></h3><h3> 然后又呷一口酒,拍拍隆起的将军肚说,现在真正是一酒囊饭袋了。</h3><h3><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