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b>灾 难 与 我 擦 肩 而 过 </b></h1><h3><b></b></h3><h3><br /></h3><h3> (美) 夫 英 </h3><h3> </h3><h3><br /></h3><h3> 闲暇的时候,总愿意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静静地、静静地望一会儿天、看一会儿地,再把目光落在某一个平淡的、苍白的、没有任何动感的角落里。让自己的视觉如同心一样地平和、宁静。然后再把自己的身体和除身体之外的一切事物隔绝开来,在一种近似于冥想的状态中去体味那一年的那一个场景、那一场惊悚、那一片嘶喊和那一阵几乎是无声无息的坍塌。生命和灾难,似乎总是在人生轨迹的狭小空间里不期而遇。或者是灰飞烟灭;或者是劫后余生。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h3><h3> 9.11——纽约——世贸大厦:<b>我在现场...... </b></h3><h3><br /></h3><h3><b> 1、纽约</b> </h3><h3><br /></h3><h3 style="text-align: right; "> <b> </b>2001年9月10日傍晚时分,当我拖着两只沉重的皮箱兴致勃勃地走出纽约甘乃迪国际机场嘈杂的候机大厅的时候,等候在外面的朋友第一时间告诉我:要办的事情已经和对方联系好了。见面时间是:9月11日上午9点30分,地点:世贸大厦36楼。朋友递给我一张名片并补充说:"给你介绍的这个人在世贸大厦工作,神通广大,业务精炼。你的货源只怕是供不应求呢。" <span style="text-align: left;">"供不应求?"我几乎喷笑出来:"几万、几十万、几百万?都有。"我欣喜若狂,拉着皮箱在各种肤色的人流中穿行而过。机场高高耸立的白色塔台被晚霞的余晖晕染上一片金黄,有飞机从它身边飞过,微醺的晚风扑面而来,使人神清气爽。真巧!世贸大厦——9月11号。几乎是没有丝毫刻意安排的巧合,令人匪夷所思。去年的同一天(2000年9月11号),我们一家人第一次来到纽约的时候,就登上了世贸大厦110层楼的最顶端,真切地体会到了那种‘会当凌绝顶’的腾空感觉。站在大楼顶端的观景台,俯瞰曼哈顿全景,超然得仿佛就像天空下的一粒欢跃的尘埃,无忧无虑、忘乎所以。那总是会使人想起浪漫爱情故事的帝国大厦;那回荡着德沃夏克《致新大陆》雄浑旋律的布鲁克林大桥;那蔚蓝色的哈德逊河上耸立在烟波浩渺之中的自由女神像以及在地面上像蝼蚁一样缓慢移动的车辆和行人......</span><span style="text-align: left;">纽约——世贸大厦!梦在这里升腾,是否是否也会在这里坍塌?</span></h3><h3><br /></h3><h3><b> 2、洛杉矶 </b></h3><h1><b><br /></b></h1><h3> </h3><h3> 妻子从纽约打来的电话:安全到达,一切顺利。事情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就像一部冗长、庞大的交响曲已经完成了它明亮而舒缓的过度,正准备进入辉煌的乐章。洛杉矶和纽约有3个小时的时差。洛杉矶现在是下午3点17分,而纽约已经是傍晚6点17分了。"抓紧时间好好休息。明天任务艰巨。" "好的。明天,世贸大厦一定会给我们一个想象得到的......惊喜。"从电话的耳机里,我听到了纽约的声音;从妻子清亮的语音里,我感受到了成功的频率。</h3><h3> 不久前,国内某贸易集团的老总把他们生产的各种款式的服装成箱成箱地运到我家,堆满了车库以及房间里所有剩余的空间。他们要打开美国市场并没有丝毫远见地指定我和我妻子为其独家经销的代理人。天赐良机,美国梦的大幕徐徐拉开。各种款式各种颜色的服装让我们眼花缭乱,成功似乎指日可待。老天有眼,美国梦不期而遇。那种‘天降大任于斯人’的豪情壮志激励着我们,使我和我妻子在某一个时间段里几乎完全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之中而不能自拔。集团老总掰着手指头给我们算了一笔账:"如果一件服装少说赚2~3美元,几万件、几十万件、几百万件......赚多少?" 赚多少?诱惑的光芒刺得我们睁不开眼睛,只有闭着眼睛的想象、想象、再想象。赚多少?赚它个无尽无止、赚它个天昏地暗;赚回个金光闪闪的美国梦给你看。慈祥的老总用他那最浅显的演算方法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璀璨迷离的未来世界,他那宽大而丰满的额头在堆满货物的车库里暗淡的灯光下闪耀着光芒。于是,我们便在老总的鞭策下,专心致志地当起生意人来。我们几乎走遍了洛杉矶的华人市场,推销、谈判、打广告、讲价还价。俨然一副老成世故的商人模样。在暗潮汹涌、危机四伏的商场东奔西走、横冲直撞,就像一介文弱书生非要抡起两柄大锤冲上疆场,喊着叫着要和武林高手一争高下。</h3><h3> 然而,美国梦,谈何容易。尽管洛杉矶的销售还处在举步维艰的尴尬境地,我们又高瞻远瞩地把目光投向了东岸的纽约。纽约是世界的窗口,走进纽约便如同走向世界。妻子正是携着如此斑斓的想象,走进了9月份秋高气爽的纽约。</h3><h3><br /></h3><h3><b> 3、纽约 </b></h3><h3><br /></h3><h3> 看来,事情会很顺利。在9.11前一天的那个温和而恬静的傍晚,坐在朋友的那辆被晚霞染红了的福特车里我这样想着。尽管我的那种乐观、豁达的想象总是显得有些无缘无故,但放在车后座的那两只黑色皮箱里装着的五颜六色的服装样品,能够让我过早地实现那瑰丽的美国梦,却是有缘有故的。我正是怀揣着这样的遐想、这样的冲动,从洛杉矶飞到纽约去完成这样一个几乎把我给燃烧起来的使命。</h3><h3> 临出门的时候,儿子睁着一双稚幼的眼睛问我:"妈妈,我们就要有钱了,是吗?" "是的!"我满怀信心地说:"tomorrow morning(明天早上)。 "</h3><h3> 一架波音747大型客机发出尖利的声音呼啸着从我们的头上掠过,它的昂首向上的高傲身躯携着傍晚绯红色惨淡的余晖,一会儿便消失在仿佛燃烧殆尽的晚霞最后的混沌之中。纽约,又一次在我眼前展现。她庄严而雍荣,博大而坚固。她就好像是用钢铁铸造而成的一个巨大的城堡,在浩瀚的大西洋蔚蓝色海水的簇拥下,高傲而勃发。如果说美国坚不可摧,那么纽约便可以称之为固若金汤。起码,美国人是这样认为的。除了那个留着灰白色大胡子的奥萨马.本.拉登,似乎没有人会对此产生过质疑。现在,当朋友把我扔到了法拉盛的那个外面已经剥落了墙皮的简陋的旅店里;当疲倦的身体像水一样地瘫软在铺着粉红色细碎小花床罩的席梦思上,我似乎仍然沉迷于美丽的梦幻之中。</h3><h3> 窗外,夜色阑珊,远处街道上闪着中国字的霓虹灯变换着五彩缤纷的色彩,被繁星点缀着的夜空幽蓝而深邃。美国的天空不寂寞,除了星星,还有那些从不间断移动着的像是星星一样闪烁的飞机。那一夜我失眠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尽管我当时根本不会意识到一双灾难的眼睛正躲在某一个幽暗的角落里注视着沉睡的大地;一个蓄势待发的谋划,正等待着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坍塌。</h3><h3> 纽约,繁荣的纽约,怎么会满目疮痍?</h3><h3> 世贸大厦,坚实的世贸大厦,怎么会支离破碎?</h3> <h3><b> </b></h3><h3><b> 4、洛杉矶 </b></h3><h3><b><br /></b></h3><h3> 那一夜我也失眠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极差的心理素质使我和我的妻子在面对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一件小事都会辗转反侧、寝食难安。对于未知的恐惧以及生活的飘摇总是使我们对背井离乡的初衷产生质疑。妻子常说:刚来美国,首先是生存,然后才是生活。 Oh, my God!白求恩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还是秉持着一个坚定的信念,我们来美国难道仅仅只是为了……生存?</h3><h3> 在机场的时候,妻子在为那两只象征着我们绚丽的美国梦的沉重皮箱办理完托运手续后,趴在我的耳边悄声问:"你真的相信我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会完成常常被人们提起的那个……美国梦吗?" 我说:"我相信!"我的那一副自信而坚定的神态就像是一个昂首挺胸、鼓着腮帮子吹着进军号角的号手,激励着妻子如彩霞般绚丽的想象。她眼睛里的那一丝若隐若现的质疑顷刻间被充满希望的光焰所驱散。幸运之神真的就会这么轻而易举地降临到我们头上吗?美国梦真的就会这样易如反掌地变成现实吗?其实,我不相信。就像不相信坚如磐石的世贸大厦会在顷刻间土崩瓦解;不相信天堂般美丽的纽约会在蓝天丽日之下弥漫起地狱般的烟尘。人们总是如迷途羔羊般地为一个不切实际、愚蠢而盲从的梦想去拼争、去奋发。即使,蠢蠢欲动的奢望已经无法阻止我们横冲直撞的步履;即使,天花乱坠的梦幻已经驱散了我们无所适从的迷茫。谁说:"春花无数,毕竟何如秋实。"美国梦,为我们打开了异想天开的天窗。不知道以后会怎样,谁都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才会使我们如迷途的羔羊般奔命于无垠的旷野;正因为不知道,才会使我们时常地对未来发出诚惶诚恐地窥探。晚上,用踌躇满志的失眠来迎接下一个黎明;天明,用怅然若失的沮丧来等待又一个踌躇满志的夜晚。往复不已,人生如梦。正是因为有了浮躁的人类,才出现了这个浮躁的世界。美国梦,就像莱茵河畔那飘荡着的女妖的歌声,引领着我们义无反顾地冲向那暗潮汹涌的礁岩。</h3><h3> 此刻,纽约的妻子或许已经走入梦乡;或许正在编织着美丽的梦想。夜深人静,静得仿佛能听到月光的低语。我真想走到外面,和星辰一起守望黎明的熹微。</h3><h3><br /></h3><h3><b> 5、纽约 </b></h3><h3><br /></h3><h3> 那天,一个云淡风轻的早晨。我坐着出租车穿过纽约市的那一条条呆板而凝重的街道,赶往世贸大厦;赶往那一次……惊天动地的轰然倒塌。</h3><h3> 那天,明媚的阳光一如既往,街上的行人一如既往,就连从路边啄食的一大群鸽子嘴里发出的咕咕咕的叫声都一如既往。那一天的开始似乎比以往还要安详、平和、宁静……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一切都平淡无奇、一如既往。 </h3><h3> 那天,如果不是一件偶然事情的耽搁使我鬼使神差般地延误了近30多分钟的时间到达那里,或许,我不会再看到……以后的世界。</h3><h3> 坐在前面驾驶位的那个黝黑的非洲裔出租车司机显得无精打采。他的一只手有气无力地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却在古铜色的车板上敲打出细碎的鼓点。车速不急不缓,我却心急如焚。我看着表,身体前倾着,希望司机能把车开得快些、再快些,千万不能迟到了世贸大厦约会的时间。"以这样的车速,9:30分之前能到达世贸大厦吗?"我问,试图以这种方式来催促那个有些心不在焉的黑人司机。"女士,"他笑着,显得有些俏皮:"请您先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就到了。"我佯装着眯起眼睛,过了一会儿猛地睁开:"到了吗?" "对不起!女士。这里是法拉盛,世贸大厦好像已经漂移到离这更远的曼哈顿岛了。" 他煞有介事地说着,厚厚的嘴唇后面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漂移?为什么是漂移?" 我不解地看着他。"是啊。"他开着车在反光镜里冲我笑着:"曼哈顿岛就像一条大船,世贸大厦便是那船上的桅杆。"黑人司机的幽默并没有使我感到轻松,滞涩的车流和频繁的红灯却让我变得更加焦躁。车窗外,阳光温柔地洒落在街道两旁雍容肃穆的建筑物上。纽约的早晨,就像是单簧管吹奏出的一部交响乐的前曲,平稳得总是会使人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黑人司机好像受到了我焦躁情绪的感染,脚下的油门也开始变得焦躁起来。眼看着前面的黄灯即将变成红灯,一脚紧急刹车仓促地将车停住。紧接着,车后便发出一声沉闷地响声。汽车猛烈地震动了一下,随着从司机嘴里吐出的一句恶狠狠的脏话,我心灰意冷地打消了按时赴约的念头。司机下车与后面追尾的人开始吵嚷、理论、争执。然后,他们又一同把车移到一条僻静的小街上,继续吵嚷、理论、争执。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想着汽车后备箱里的那两只皮箱,在我眼前晃动着的却都是世贸大厦36楼里的那张焦急等待的脸。 美丽的梦的颜色逐渐地暗淡下去。</h3><h3> 生命和灾难的交错似乎只是不经意间的一次偶然地邂逅,然后便是匆匆地擦肩而过。就像眼睛的一次自然而然地眨动却阻挡了一粒沙尘的侵入;就像眼前的这个小小的意外却让我躲过了一次大大的劫难 。</h3><h3><br /></h3><h3><b> 6、洛杉矶</b> </h3><h3><br /></h3><h3> 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从睡梦中吵醒。 纽约来电?这是我仍然处于半睡眠状态下的第一反应。"老婆,辛苦你了。事情怎么样?"我对着话筒懒懒地嚷着。"什么什么什么呀。"对方急切的喊叫声终于使我完全清醒过来。我听出这不是纽约来电,也不是妻子的声音。 "怎么了?能不能别总是惊天动地的大喊大叫。"我坐了起来,对电话里一向大声喊叫的表嫂表现出十二分地恼怒。"纽约……出事了。"表嫂的声音小了许多,似乎有些小心翼翼的。"纽约……出什么事了?"我仍然有些心不在焉。"快打开电视。世贸大厦……爆炸了……" "什么......爆炸了?"我不知道电话是怎样从我的手里脱落到了地毯上,脑袋也炸开了。我试图把吱吱作响的电话重新拾起却没有做到。我感觉手在抖,身体也在抖,好像全世界都在抖……电视屏幕有些暗,嗡嗡地响着……纽约、世贸大厦……火光、浓烟滚滚……一切都好像定格在弥漫的硝烟里;一切都仿佛凝固在静止的想象中。此刻,全世界的目光都聚集在纽约曼哈顿岛的那两座耸入云端的双子大厦;注视着那两座丰碑式的庞然大物在火光与浓烟中痛苦挣扎的身影;还有......还有,呆在那两座大楼里被烈火和浓烟吞噬着的生命。我好像从来没有过如此地恐惧过。那两座冒着浓烟摇摇欲坠的大楼就仿佛悬在头上的达摩利斯之剑即将掉下。我敲打着电话的按钮,一次接着一次反反复复不间断地敲打着。电话几乎被击成粉末,却仍然听不到任何回音。"蠢女人,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我冲着电话怒吼着,声嘶力竭。一切都停止了,全世界都停止了。我不间断地喊着妻子的名字。"回来吧!我......只要你......回来!只要你......"我冲着电话哀求着、苦苦地哀求着,声泪俱下。 此刻,除了从电话里传来的令人绝望的忙音,好像什么都没有。</h3> <h3><br /></h3><h3><b> 7、纽约</b> </h3><h3><br /></h3><h3> 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了,我却依然坐在出租车里浑然不知。"对不起,今天好像不是很顺利。"黑人司机回到车里的时候一脸地沮丧,而我却是满脸的愤怒。时间......世贸大厦......美国梦,这些都好像被切割成若干个碎片挥洒到空气之中。我的那个华丽的美国梦也似乎在那一张晦暗的黑色面孔后面逐渐地暗淡下来。 汽车继续向着那个地方开去。外面是怎么了?一种怪异的气氛漫溢而来,几乎挤爆车窗内小小的空间。黑人司机微侧着脸,眉头紧锁,他的那一副懊恼晦气的表情突然变成了紧张和恐慌:"好像是……有麻烦。"他说着减慢了车速,然后在一幢土灰色的大楼下面吃力地转了一个大弯。远远地,我们看到了世贸大厦、看到了烟、看到了火、看到了那一张张惊恐而悲伤的脸、看到了全世界都在注视着的那一幅惊天动地的场景……</h3><h3> 灾难对生命强悍的攻击不会事先发出警示,就像生命对灾难的承受总是显得脆弱而惊慌失措。大街上的行人不再流动,都凝固了一般地伫立在街边,望着仿佛近在咫尺的喷发着滚滚烟雾的两座高耸入云的摩天大厦,呆若木鸡。</h3><h3> <b>2001年9月11日上午8时46分40秒,被劫持的美国航空公司11次班机以每小时490英里的速度撞向世贸大厦北楼;</b></h3><h3><b> 2001年9月11日上午9时02分54秒,被劫持的美国联合航空175次班机以每小时590英里的速度撞向世贸大厦南楼。</b></h3><h3> 黑人司机把车停在路边离我而去,我也迅速地冲入人群离车而去。站着、看着、颤抖着、哭泣着,仿佛陡然从天堂跌入地狱。站着、看着、悲哀着、绝望着,仿佛世界末日即将要来临。 </h3><h3> <b>上午9时59分04秒世贸大厦南楼倒塌;</b></h3><h3><b> 上午10时28分31秒世贸大厦北楼倒塌。</b></h3><h3> 我目睹了两座大楼倒塌时惨烈的景况;目睹了那两座耗时十几年建造的大厦却在十几秒之内便化为灰烬。几十万吨钢筋水泥扬起的巨大烟尘遮蔽了曼哈顿湛蓝的天空,绝望的嘶叫和悲切的哭喊充斥在尘霾肆虐的空间。人间变得浑浊而丑陋;世界变得惨不忍睹。人们从那个方向奔来,带着灰土和血迹;车辆向那个方向奔去,带着尖啸和惊悚。眼泪化成了漫天的尘埃;恐惧变成了无尽的悲哀。我在哪儿?我应该是在那里啊,可我却不再那里。恍若梦中。我知道,此刻凡是知道我去纽约的人;凡是知道我将去世贸大厦的人;凡是看到那两座高高耸立的大厦顷刻之间轰然倒塌的人,都会想着同样的一个问题:她在那里吗?</h3><h3> 烟雾与尘埃如飞雪般漫天飞扬,尖啸与嘶喊如滚雷般连绵不断。而站在那里的我却觉得好静啊,静得仿佛只有烟、只有火、只有那一张张祈求生命的脸、只有那将要发生的无声无息的坍塌。</h3><h3> 我在哪儿?灾难与我擦肩而过,而我却不能为生命的继续而欢呼。我知道,此刻洛杉矶的家人——丈夫和儿子,他们是在怎样的一种痛苦与煎熬中度过着惊心动魄的每一分每一秒。他们会有所期盼吗?他们会抱着侥幸的心理幻想着奇迹的发生吗?他们心中巨大的恐惧与重负是否也已经在近乎窒息的绝望中坍塌?</h3><h3> 有人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讲演,激昂悲壮、声嘶力竭:"纽约被封闭了,纽约沦陷了,纽约灭亡了,世界末日即将到来......"漫天的烟尘滚滚而来,人们嘶叫着、呼喊着,悲痛欲绝、泪水横飞。</h3><h3> <b>2001年9月11日上午9时45分,美国关闭其领空,禁止任何民航班机起飞。禁飞令至少会持续到9月12日午后,最终禁飞令持续到了9月14日;</b></h3><h3><b> 中午12时04分,洛杉矶国际机场关闭;</b></h3><h3><b> 中午12时15分,旧金山国际机场关闭;</b></h3><h3><b> 中午12时16分,美国48个州的机场停止所有商业与私人航班。</b></h3><h3> 灾难与我几乎触手可及,仿佛像一阵狂风呼啸着从我身边掠过。然后,风消云散,我也安然无恙。感谢上苍,让我走进了幸存者的行列,让我与灾难擦肩而过。但是,纽约被封闭了,我仿佛也被封闭了。我已经和家人和外界失去了联系。</h3> <h3><br /></h3><h3><b> 8、洛杉矶 </b></h3><h3><br /></h3><h3> "妻子一定会安然无恙的,一定。"我这样想,也对所有的人这样说。在那么漫长的煎熬与等待中,我始终在用这个简单的、毫无根据的信念支撑着那几近崩溃的神经。无数个电话不厌其烦地打来,关心、担忧、询问还有......安慰。"纽约......有消息吗?"几乎所有的电话都是这样问。还好,他们只是问纽约,并没有把询问的空间缩小到已经消失了的世贸大厦。"快了,一会儿。"我虚弱地回答。尽管,几个小时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我仍然用‘一会儿’的意念顽强地支撑着。我不知道这个‘一会儿’究竟有多长,但我坚信,‘一会儿’一定会在我的意志尚未崩溃前听到妻子的声音。</h3><h3> 洛杉矶的天空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宁静。云躲开了、风躲开了、就连平时在天上成群结队、吵吵嚷嚷的鸟儿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太阳明晃晃、枯燥地悬挂在天上,天是白色的,白得空空如也。我知道,我的大脑也是那样的颜色。一会儿,电话又响了起来。此刻,除了电话的铃声才能够刺激我听觉的神经,其他的一切感觉都好像已经木然了,死去了。电话铃声在不厌其烦地响着,我仿佛突然被激活了一般地雀跃起来。我感觉这次铃声与以往不同,那声音明澈而轻柔,就好像是妻子踏着沾满露珠的青草地款款地向我走来。终于......终于......电话里传来了妻子的声音,安然无恙。她哭着,仿佛像一个新生儿一样地哭着。我们对着话筒唏嘘不已,无语哽咽。</h3><h3> "还想要什么吗?除了生命?" </h3><h3> "不想!" </h3><h3> "那个装在皮箱里的......美国梦?"</h3><h3> "不想!" </h3><h3> "那好。回来吧,快快回来吧!马上......"</h3><h3><br /></h3><h3><b> 9、纽约 </b></h3><h3><br /></h3><h3> 是的。我要回家,快快回家!马上......</h3><h3> 我向丈夫和儿子保证,一定坐上禁飞令解除后第一架纽约飞往洛杉矶的班机回家。</h3><h3> 回家,多么令人向往。那些日子,我就像是一个失魂落魄的流浪者,每天奔波于甘乃迪、拉瓜地、纽瓦克等大型国际机场以及一些小的、不知名的机场之间。每个机场所具有的共同特点就是冷清、寂寥。仿佛有一个恐怖的幽魂在机场里游荡;仿佛任何一个角落都是被一种诡异的气氛所笼罩着。美国人不敢坐飞机了,尽管禁飞令已经解除,他们却依然还是处在一种惊魂未定、心有余悸的状态之中。而我却如愿以偿地拿到了至‘9.11’后第一架纽约飞往洛杉矶的机票。虽然,我也同样是惊魂未定、心有余悸,但我想家心切,归心似箭。次日,当我兴致勃勃地拿着机票准备登机的时候,机场的服务人员却满怀歉意地对我说:由于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状况,飞机起飞的时间往后拖延了;第二次,机场又是以相同的理由延后了飞机起飞的时间;第三次,我想,这次不会再有什么差错了吧。可当上次那个满怀歉意的服务人员再次满怀歉意地对我说:机场又发现了可疑包裹......我的心被冷却了。</h3><h3> 回家,是一件多么奢侈的向往。 </h3><h3><br /></h3><h3><b> 10、感悟</b></h3><h3><br /></h3><h3> 大难过去,劫后余生。对于生命的珍重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了。为什么非要到大难过后才会如此地珍爱生命?为什么非要到劫后余生后才能体会出生命的价值?名利、财富、欲望、梦想,这些足以让生命璀璨生辉的道具,是否可以超越生命的存在而远离灾难?是否可以在浓烟与烈焰中依然闪耀着光芒?那些在灾难中猝然逝去的亡灵,是否还会被那些充满势力的光芒所环绕?是否在化作烟尘的一瞬间才会幡然醒悟——生命胜于一切!死去的人或许比活着的人更加珍爱生命,但,他们已经死去了;活着的人或许并不懂得珍爱生命,但,他们还活着。</h3><h3> 回来吧,快回来吧!</h3><h3> 让我们一起体验——活着;</h3><h3> 让我们继续感受——生命。</h3><h3><br /></h3><h3><b> 11、回家 </b></h3><h3><br /></h3><h3> 终于登上了从纽约飞往洛杉矶的班机。此次航班只有7位乘客。只有7位?是的,只有7位!偌大的客机上只有7位乘客,闻所未闻。从开始登机的那一刻起,7位不同肤色的乘客便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登机口昏暗的甬道回响着我们7位勇士纷乱的脚步声,空服人员尴尬的笑颜更增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氛。飞机平稳地起飞了,引擎发出的巨大轰鸣声震耳欲聋。从现在一直到飞机降落的分分秒秒,我们7位乘客都必须保持高度的警惕。在我们彼此的眼睛里仿佛对方都是恐怖分子,说不上哪一位会在某一个时段突然跳将起来,制造又一起恐怖事件。宽敞明亮的机舱里好像装有一颗随时都可能引爆的定时炸弹,即使一阵微小的颠簸,都会使我们惊慌失措。坐在飞机里,如同坐在云霄飞车上,每一刻都有一种惊魂未定的感觉。这是一次漫长的飞行,漫长得如同飞越了整个的生命的历程。窗外,是连绵起伏的云海,是空旷纯净的蓝天,是璀璨如织的彩霞。而在我的眼里,那云海、那蓝天、那彩霞却变成了浓烟、火光、爆炸、鲜血和坍塌……</h3><h3> 飞机缓缓地开始降落,一颗颗悬浮着的心也平稳地落了下来。喇叭里传来了空服员庄重而兴奋的广播,飞机安全地到达了洛杉矶国际机场。7位乘客几乎在同一时间蹦跳起来,一阵爆发式的狂呼打破了煎熬般的沉寂。我们相互握手击掌,祝福庆贺,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动着激动的泪水。全体机组人员像欢送贵宾似地静立在出口两边,从他们的脸上似乎也能感受到一种劫后余生的释然与欢欣。留着大胡子的机长和我们每一个人热烈拥抱,他的充满深沉而含蓄的祝福却像似热情洋溢的贺词。人们激动的情绪溢于言表,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红晕。一次简单的飞行却变得非同寻常;一次非同寻常的经历,却让我们回归到了简单。灾难与我擦肩而过,灾难使生命变得更加珍贵。洛杉矶的天还是那么蓝,洛杉矶金色的阳光也比以往更加明媚。温柔的风带着花香吹在脸上,天上有鸽子在飞翔。我看到丈夫和儿子向我挥动着手臂,他们好像在迎接着又一个新的生命......</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