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1980年7月,我15岁升入高一读书,教我语文的正是刘深懋老师,他不是我的班主任。刘老师中等个、长方脸、单眼皮、上嘴唇有一块明显的疤痕,皮肤不白,相貌谈不上英俊。年纪虽四十有余,但他的眼皮儿早已松垂,眼眶总是黑黑的,额头和眼角有深深的皱纹,看上去足有五十多。<br> 八十年代初,还没有推行教师补课制,那时每天早上7点学生自主自习,而刘老师率先义务给学生开起了“小灶”。只见7点刚过,在一片嘈杂声中,伴随一声咳嗽响,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刘老师腋窝下夹着两个旧本子不慌不忙地踱步进来。那洗得褪色的蓝布上衣愈发变白,左手食指和中指因长年吸烟而愈发的黑黄,而他温和的目光总是很温暖,像是会说话一样,微笑地从前扫到后,从左扫则右,似乎有一种魔力,收拢了众人的喧闹:说话的都闭上了嘴,低头看书的抬起了脸,室内出奇地归于了安静。他轻轻地放下本子,那是两个手抄本,一个是《唐诗宋词三百首》,一个是《论语全篇》。据说是老师读中师时的笔记,年头久了,边边角角都破损了,老师用牛皮纸粘补上,并包了皮。讲课时,他总是让大家先温习昨天讲的《论语》,然后再新讲一首《唐诗》,学习内容相交替,一来激发学生学习兴趣,二来让学生掌握“温故而知新(恩师常说的第一句话)”的学习方法,这样学习效果更扎实。在刘老师没教《唐诗》、没讲《论语》前,我们这些乡下穷学生们恐怕没几个人会背几首或几篇。在我的记忆中,他的声音算不上宏亮,却非常平和、沉稳,而他板书的速度却远超过他说话的节奏。他可以一边慢声说:今天给大家讲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边转过身去,面向黑板一抬手,一支粉笔如同灵动的风,随着他抑扬顿挫的吟诵,全诗每字每句如同成行的小树,即刻整齐地站在了黑板上,字字遒劲有力,行行萧洒奔放。<br> 说老实话,那时我并不喜欢背诵唐诗宋词或其他古文,内心觉得老师天天教一首或一文,要求学生们不但要会背还要理解其义用白话文译解出来,乃至写成一篇作文,是一种负担,高考又很少考这些。那时候,我正热衷于《家》、《红岩》、《三家巷》、《小城春秋》、《青年近卫军》的阅读,乃至手抄本《第二次握手》也爱不释手。姐姐和哥哥从他们同学那借来,我就同姐姐和哥哥抢着读。还书或是借读是有时间约定和限制的,所以不仅是早自习,而且正常上课有时也偷偷地把书压在课本下,偷着看,心中有时因觉新失去梅表姐而流泪,因甫志高出卖江姐而憎恶叛徒,因区桃的牺牲为周炳痛苦,因吴坚为掩护战友撤退最后弹尽跳崖而悲痛……<br> 高中时代,挤出一些时间读小说成了我最大的乐趣。记得有一天在语文课堂上,我偷看高云览的《小城春秋》,正低头沉浸在国民党侦缉处处长赵雄利用侦缉处文书书茵与被捕的共产党地下负责人吴坚曾是恋人的关系诱惑吴坚反水脱共跌宕起伏的情节中,刘老师俏然来到我的书桌前,用他左手食指和中指轻轻地敲了两下桌角,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我一眼,我机灵一下抬起头,忙把书塞进桌堂里。这是我在语文课堂上开小差,第一次被他发现。他没有没收我的书,但他警示了我,又没有中断讲课。第二次被发现时,刘老师不但没收了我的书,还把我叫到办公室谈话。那是一个冬天的午休,他坐在椅子上没有打开饭盒吃饭,而是慢悠悠地掏出烟口袋,从里面拿出卷烟纸并斜线对折一下,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点烟丝洒在纸上,双手不紧不慢地卷起了一支烟。趁这功夫儿,我的手搭在了书上试图拿回被没收的《青年近卫军》,却被刘老师用胳膊轻轻地挡了回去。他卷好烟,用唾液封好烟尾,拧开前面的烟头,然后把烟含在嘴里,划上一根火柴,点燃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他举着己熄灭的火柴杆儿语重心肠地对我说:“人啊!在年少时,要想着努力奔前程。父母和老师就像这火柴一样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点拨你、陪伴你,但你的人生路长着呢!未來的路怎么走,全靠你自己去闯荡、去把握。父母陪伴不了你一辈子,内心都盼着你考上大学,早点出息。说心里话,我不反对你读小说,我自己有空闲也喜欢翻翻。但此时你大量阅读小说不是时候。你课堂上不认真听讲,你课后如何消化老师所讲的内容?我的课,你偷看小说。数学课,听杨老师讲你也看小说。你不认真学习,你高考能考上不?你考不上,对得起你妈不?你妈妈独自撑起家培养你们姐仨,容易不?她在医院还得贪黑起早值班,辛苦不?你不好好听课,对得起你妈吗?”他说到这,他凝重而又期待的目光火辣辣的落在我脸上,我顿时觉得浑身发颤眼眶发热,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从此后,无论是什么课,我不但没有再开小差偷看小说,而且每个学科我都很认真努力地学习,暗下决心,非争口气不可。<br> 时间不由人愿地飞逝,转眼高考来临。 1982年高考第一年分文理科,文科考生语文满分为120分,数学满分为100分;理科考生数学满分为120分,语文满分为100分。而我作为一名文科考生,语文得了105分,数学得了89分,如愿地进入师院继续读书。而那年的作文题目正是恩师常吟诵古人说的四句话中的第二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br> 回想起这些,真是那年年少不谙世事啊!在求学的道路上,我曾经畏难过偷懒过,喜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之简单、易懂、好记的;厌读“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之冗长、难懂的。课堂上,畏难与抵触的情绪曾经挂在我单纯的脸上,每当老师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我曾经试图躲开过。我在背诵中卡住有之,其他同学亦有之,可刘老师的训导不是暴风骤雨,而是耐心地一讲再讲,一解再解,百讲不厌其烦,直至每个同学会背会解其意为止。他常说:“今日读书的苦累,就是明天收获的成果。老实做好人,扎实做学问,只要一直肯努力,命运终究会改变的!”<br> 刘深懋老师的谆谆教诲今日回想起来犹在耳畔。当年他所给予的教育不仅是师者的授业解惑,更是长者的语重心肠和殷切希望。试想:一个乡下中学,学生的家长大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在做人上没有什么大瑕疵,但在做学问和对子女前程的设计上毕竟还有力不从心的地方。而就在我们成长的关口,遇见刘深懋这样的好老师,真是一生的幸福。在这片知识贫瘠的土壤上,用他数十年的执着和坚守,辛勤地播种知识耕耘这片希望的土地。他的教导如春天绵绵细雨滋润刚刚出土的禾苗,用他慈父般的爱为我们这些小树剪枝修丫。曾有多少农民的子弟买不起书本,他默默地拿自己工资垫上?曾有多少因家里拖累中途要辍学的学子,被他想办法找回学校?曾有多少调皮捣蛋不喜说文解字的学生最后慢慢地都爱上了语文?曾有多少家长被他这种不取任何报酬的无私教诲而深深感动?无数个日夜,眼见着老师更瘦了、更黑了、更老了,而学生们从心底自然而然地萌生出的尊重与敬爱,更深了、更沉了、更厚了。学习中孩子们每有疏忽家长们便会这样训斥子女:你们不好好学习,对得起刘老师的一片苦心吗?<br> 说到老师所付出的辛苦,不仅仅是在课堂上他孜孜不倦地传授我们知识,即便在课后,他更像是我们的家长关心我们。那时老师给学生补课不仅是全免费,不收一分钱,而且还陪着学生上早、晚自习。北方的冬季天短,中午只休息三十分钟。家境好一点的学生所帶的午饭,吃的时候也是冷冷的。而我也只是怀揣一个玉米饼子或一把玉米花来充饥。而刘老师也大致如此。别说没有可口的午饭,就是他安在第一生产队的家,二间茅草房也已四下透风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把最主要的精力放到了教学上。晚上八点下晚自习,我们住在街里的几个女生不敢走夜路,刘老师就等我们一起走。四里路,他有时讲诗文有时讲人如何去成长。当有的同学要向东或向西拐百余米才能到家时,他就和我们约定:谁到了家门口,就敲一下饭盒或文具盒。听到敲击声,他便说:“好!又到家一个。”于是,他又迈开脚步去送下一个学生。现在回想那敲击声在那些寒冷的冬夜、静谧的雪夜是那样空灵、清脆而又温暖。而我、我们从没问过,老师送完我们,他回到家中是几时?单薄的旧棉衣早已冻透了吧?但他却无怨无悔地用大爱温暖了我们这些乡下孩子,用他渊博的知识照亮了我们这些学子的前程…… <br> 1986年5月11日,对于别人是个平常的日子,但对于我、对于受教于他数千学子来讲,对于受惠于他乡里乡亲,新老同事、学校领导、学生家长以及了解他、钦佩他、敬重他的许许多多人来讲是个黑色的日子、悲痛的日子、难忘的日子。教学生涯,二十八个春秋,废寝忘食,积劳成疾,恩师在上课时,猝然倒在了三尺讲台上,手中攥着一支粉笔,没再醒来,年仅五十一岁……<br> 他的一生沒有给子女留下任何存款和财产。当我伫立在恩师家那两间茅屋前,我心中想,他在讲《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时,是否想到了自己的冷暖?当我了解到他的三个孩子在学习上并不出类拔翠的时候,我心中想,恩师给我们“开小灶”时,心中有没有关心过自己孩子的成长?“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回想恩师常说的第三句话,我找到了答案。<br> 曾几何时?学生们各个金榜题名,老师们的孩子却名落孙山。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应该陪伴孩子时候,他、他们却在学校给学生们补课且不取任何报酬,他们把教书育人看得比自身的健康重要!比自己的子女成长重要!比自家的锅碗瓢盆重要!这就是那个时代,老前辈、一代代默默无闻的教育工作者无怨无悔地忠诚于党的教育事业,为党和国家培养人才牺牲自我无私奉献的真实写照!<br> “一支卷烟,一盘象棋,一份《参考》,五十一岁清白人生,一世何需多富贵。”<br> “ 两间茅屋,两千弟子,两袖清风,二十八年耕耘桃李,平生已是不贫穷。”<br> 这副追悼会上的挽联浓缩了恩师短暂的一生,但他作为一名教师、作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员,他的师者风范、他的赤胆忠诚却永远值得我们这些学子和教育战线上后来者学习、继承和发扬!<br> 写到这,我的泪水再一次无声地落下,手抖得不能执笔。我披上外衣,轻轻地推开园门,独自站在秋夜的星空下,企盼那最亮的星星眨眨眼、说说话,只当恩师还在吟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br> 恩师啊!“子欲养而亲不待”您常说这第四句话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诫我们:回报恩师也是不可等待的事呢?<br> </h1> <h1>附:刘深懋恩师简历(摘自《伊通三中校志》</h1> <h1> 刘深懋(1936年-1986年)吉林省德惠县人。1952年在德惠县刘家村小学毕业考入初师,1955年考入长春师范学校读中师,1958年毕业,分配到伊通县师范学校任教。<br> 1959年调入伊通三中任教。学校初建,学生借庙堂上课。刘深懋带领学生一边上课,一边参加建校劳动,与学生一起搬砖运石,为学生做表率。刘深懋爱岗敬业,工作积极,学识渊博,教育有方,关心学生胜过子女。为学生批改作业、课外辅导,常常早起晚眠,废寝忘食,深受学生敬重和爱戴。刘深懋常将有限的工资资助学生和乡邻,而自己一家七口所住的两间茅草房,冬天透风,夏天漏雨,竟无暇顾及。直到同事们帮他把房子修好,才免受风雨之苦。<br> 刘深懋始终以一颗赤子之心去追求中国共产党,但在“左”的思想泛滥的岁月中,他因家庭出身富农而与党无缘。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刘深懋才实现夙愿,于1984年光荣的加入中国共产党。刘深懋辛勤工作,积劳成疾。1986年5月11日突然倒在讲台上,结束了二十八年的教学生涯,走完了五十一个年头的人生旅程。<br> 刘深懋在平凡的岗位上,以执着的敬业精神,忘我的工作态度,赢得了师生和社会的敬重。病逝当天,询问的电话接连不断,吊唁的人群络绎不绝。追悼会上一副挽联概括了他平凡而伟大的一生:一支卷烟,一盘象棋,一份《参考》,五十一岁清白人生,一世何需多富贵;两间茅屋,两千弟子,两袖清风,二十八年耕耘桃李,平生已是不贫穷。<br> 送灵当日,数千人自动加入送葬队伍,队伍排开有两公里远,沿途有群众肃立默哀。刘深懋病逝后,中共伊通县委、伊通县人民政府追认他为模范党员、优秀人民教师。中共四平市委、四平市人民政府号召全体党员干部、教师和各条战线上的群众向刘深懋同志学习。<br> 新华社驻长春记者为他撰写了《党和人民的好儿子-刘深懋》的悼念文章。<br> 刘深懋的学生,为他在墓前立一座石碑。上书“刘深懋老师之墓”。<br> 刘深懋用自己一生的博学懿行在人们心中树立了一座丰碑。<br> <br> </h1> <h1>第二排都为老师,左第一位为我父亲(已去世),1958年毕业于东北师大。左第三位为恩师刘深懋。左第六位为母校第一任校长王彦芳(已去世)。在此,向着故乡的方向,向我的父亲、我的恩师、我的母校,深深鞠功、致敬!</h1> <h1>1046年(北宋庆历六年),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写下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1982年全国高考,正是这句话成为语文科目作文题,当时全国百业待兴。时至今日,时光穿越971年,这句话仍然不过时,尤其是对于当下的一些家庭教育、一些学校教育、一些社会教育,仍然有最强的说服力。师者,不仅仅是授业,还需解惑,还需给学子成才成人注入更多的正能量。而我的恩师就是这样的人,并用尽了一生去践行……<br> 在冷冷的秋夜,我披衣独自伫立在园中,我听到了蟋蟀的低吟,也仿佛看到了恩师腋下夹着教案踱步而来,不过这次您不是教室旁,而是在天上……</h1> <h3><br></h3><h3><br></h3><h3>影像恢复 阿华<br></h3><div>执笔 伊白</div><div>感谢您的关注,欢迎注明出处进行转载和分享</div><h3>伊白嘉阿华的美篇皆为原创(个别图片特殊标注除外),著作权归属原作者,特此声明。</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