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香港，张爱玲当导游

磐石

        1995年9月8日，在洛杉矶西木区某白色公寓的206房间，张爱玲与世长辞。

        香消玉勋22周年之际，用这篇游记来纪念和走近这个传奇般的上海女人。

       游记的时间是2017年7月，地点是香港。

       为什么用香港的游记来纪念上海女人？

       因为张爱玲与香港，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

       张爱玲一生中三次赴港，在香港的生活时间多达七年之久。

       更重要的是，纵观张爱玲的小说，故事的发生地除了上海，便是香港。

       张爱玲对香港有着特殊的情感，以至于不自觉地把书中的人物安插到香港这个大背景之中。

       她在【重访边城】里说：“……太喜欢这城市（香港），兼有西湖山水的紧凑与青岛的整洁，而又是离本土最近的唐人街。有些古中国的一鳞半爪给保存了下来，唯其近，没有失真，不像海外的唐人街。”

       但是张爱玲对香港的情感又是矛盾的。

       在【茉莉香片】的开篇张爱玲就说：“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是什么让张爱玲对香港有如此复杂的情感？只有深入其间才有可能领略一二吧。

       百度百科是这样描述张爱玲的：

       "张爱玲（1920.9.30—1995.9.8），中国现代作家，......作品主要有小说、散文、电影剧本以及文学论著，她的书信也被人们作为著作的一部分加以研究。.......1944年张爱玲结识胡兰成与之交往。......1995年9月8日，适逢中秋节，张爱玲的房东发现她逝世于加州韦斯特伍德市罗彻斯特大道的公寓，因动脉硬化心血管病而去世，终年75岁，被发现的时候她已经过世一个星期......."

       一个曾经鲜活丰富的生命，以这样凄惨的方式凋零......

       余秋雨在【张爱玲之死】中所说："她死得很寂寞，就像她活得很寂寞......"

那么问题来了：

       张爱玲在现代文学史上占有特殊的一席之地，同时也是她那个时代经济独立和意识独立的女性。

       为什么这个即使在今天也具备了"幸福"要素的女人，还是会写出"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这样戳心的语句。

      就让我们一起徇着她在香港的生活足迹一探究竟吧。

      香港七月的清晨，湿而闷。

      五点半，两个女眷还在梦田。我已经闪出酒店，登上巴士，开始跟着张爱玲“梦游”了。

      巴士兜兜转转，停在了今天的第一个目的地-嘉道理道。

      1961年10月，为了给第二任丈夫赖雅筹措医药费，张爱玲第三次到了香港。

        当时住在宋以朗家里，就在加多利山嘉道理道。

        转瞬即逝的几个月中，她为电影公司写了【红楼梦】和【南北一家亲】两个剧本。

        潮湿的空气和无人的街道，我慢慢寻觅着传说中的那栋大楼。

       1920年9月30日，张爱玲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西区麦根路（今泰兴路）一幢没落贵族的府邸。

       父母在她年幼时便离异，跟着父亲和后母的生活也不如意。

       在她的【一别一辈子】里，有这样的话："说好永远的，不知怎么就散了。最后自己想来想去，竟然也搞不清楚当初是什么原因把彼此分开的。然后，你忽然醒悟，感情原来是这么脆弱的。经得起风雨，却经不起平凡；风雨同船，晴天便各自散了。"

       或许站在孩子的角度，父母原本好好的，一下子散了。给张爱玲今后的文学基调，染上了一层灰暗的底色。

       嘉道理道穿过加多利山，两边大多是二至三层高的独立洋房。据说汽车不能进入加多利山，以免周围的楼价下跌。这里是香港乃至亚洲最贵的豪宅区之一。

       道路两旁绿树成荫，环境幽静。旺角和油麻地的红尘喧嚣就好像被隔绝了一般。正好是张爱玲写作的好地方。

       张爱玲离开父亲去和母亲同住，不料与母亲却由于经济上的缘故也不和谐。

       阳光从树荫中穿过，路面斑驳，鸟语花香。

       隐隐地，要找的大楼在树枝间忽隐忽现。

      

      

       山景大楼，这就是张爱玲1961年第三次来香港借居两周的地方。

      

       张爱玲就曾经住在这院内超过60年的奶黄色大楼中。

       宋以朗说，卧室里有一扇窗户，张爱玲每天埋头写作，很少走出房间，有时候推开窗户，可以望见狮子山。

       香港杂志给宋以朗"和张爱玲同居的男人"的称号，他是张爱玲的遗产执行人。

      张爱玲借居的时候，宋以朗12岁。

       据说宋以朗家住这幢房子的三楼，就是张爱玲十四箱书信和手稿存放的地方。

       抛开无可估量的学术价值，单纯从金钱的角度，在拍卖市场上，一页张爱玲的书信价值数万港元。十四箱书信就是一座金矿了。

       四处张望一番，始终不敢穿越大楼门卫狐疑的眼神。只好沿着来路相反的方向走下去。

       此时的感觉，就像张爱玲的【小团圆】里说的：“我觉得一条长长的路走在了尽头。”

     

       离山景大楼约10分钟的脚程，便是花墟道。

       张爱玲在搬入山景大楼前，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花墟道集结着各种花店。

       张爱玲喜欢花，特别中意于红色的花。在她以香港为背景的作品里，红色的植物比比皆是，南国花木长期浸淫于阳光雨露而热情四射，红色最能表达南国植物的神韵。

      张爱玲选择在花店云集的花墟道暂住，也就不足为奇了。

       据说张国荣人生最后一处住所就是在加多利山上。他总是在午夜时分下山来花墟道买花，因为其他时间一出门就有很多“粉丝”跟在后面。

       花墟道路边的两只慵懒的猫。

       花墟和山景大楼其实是张爱玲在香港最后生活的地方，我却最先来探访。就像有了魔法，可以随意在别人的生命里进入或离开。

       离开花墟道，赶回酒店与两位女眷用了早餐。

       三人一起坐地铁再转乘小巴，去往与张爱玲有关的下一个目的地。

      在香港坐巴士是需要一些胆量的，巴士沿着陡峭的山路穿行，其间经过无数次如【头文字D】般的"漂移"，小巴在仅容两辆车行驶的紧窄山路上，与迎面而来的车瞬间擦身而过。

       下车后居然有双脚站不稳的眩晕以及捡回了一条命的感觉。

       张爱玲在【茉莉香片】里所说的"公共汽车猛地转了一个弯"，到现在依然真实存在。

       这个让我“舍命觅爱玲”的所在，正是赫赫有名的浅水湾。

       张爱玲在【倾城之恋】这样描述浅水湾：“......把窗帘都染蓝......"   

       浅水湾之于张爱玲，是一种情结。她在香港大学念书时，她的母亲来港，就是下榻于这个当时全港最高级的浅水湾酒店。

       母亲逗留香港的那段日子，她时常去浅水湾酒店探望。回忆录里写“坐完公交车还得走很长的一段路......”

       通往沙滩的小径上有一人高的张爱玲书籍的标志。

       张爱玲让浅水湾出现在她的【倾城之恋】中。

       范柳原和白流苏就在这绵密的沙滩上互拍蚊子。

       范柳原在人前放浪形骸，却希望白流苏在精神层次理解自己。在这里说出了那句“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

       此时已近午时，日光直晒。三个人都已经汗淋淋，可是两位女眷还是陪着我找寻【倾城之恋】的另一个场景。

       穿过海滩背面的路，就是当年浅水湾饭店的旧址。

       范柳原和白流苏的邂逅，就在这里。

       初中的时候就在电影画报上看到【倾城之恋】的剧照，当时上海刚刚上映周润发的【上海滩】，对他到了近乎痴迷的程度。

 

       当时看到这个片名，满心以为是多么伟大的爱情。若干年之后，看完才顿时领悟，之所以叫倾城之恋，原来是两个人的爱情机关算尽，直到要一座城池的沦陷，才能够决定在一起.......

      难怪有人说：张爱玲的小说不能多看，否则容易中毒，渐渐产生人生不过如此，婚姻不过如此的想法。

       张爱玲在【张看】里写道：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

       我们一男两女的队伍，来到何洪记饮食。

       每次出游，两位女眷都毫无怨言地陪我到我要去的地方，任凭这些地方要转车，暴走。

       为了表达满满的歉意，请她们吃米其林。

       何氏家族1946年开始在广州西关做云吞面，后来举家迁至香港，从街边小摊做起。

       连续数年，当选米其林一星餐厅。

       传说中的“一碗惊艳世人的”摘星“云吞面 ”。

       张爱玲在美国生活的时候写过一篇【谈吃与画饼充饥】。从上海的榨菜鹅蛋花汤写到俄罗斯的香肠鱼子酱，从老大昌的酥皮面包写到楼外楼的螃蟹面，从红楼梦写到水浒传，从果戈里写到鲁迅，从ｓｃｏｎｅ写到ｍｕｆｆｉｎ.......好一个见多识广的女子。

　　在【色戒】里张爱玲用了一句和"通往男人心里去的路是胃"具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句子来形容王佳芝与易先生的关系。

这句话如果写在这里，是通不过审核的。

       馄饨和粥不过瘾，三个人来到数条街之外的聪嫂甜品。

       据说这里是香港排队最浮夸的店之一，墙上挂着刘天王的题字。

       聪嫂的老公聪哥是TVB大厨，聪嫂负责买菜。居然开的甜品店也是风生水起。

       网上推荐的杨枝甘露。

       姜撞奶。

       吃完印象不深，感觉香港的甜品都不错，反而如果哪家难吃才会留下深刻印象。

       蔡澜说：“吃得好一点，睡得好一点，就是人生的意义。”

       来添好运继续吃。

      

       添好运是香港，也可能是全世界最便宜的米其林餐厅。既满足了虚荣心，又不必让金牛座的荷包压力太大。

       【深夜食堂】里说：“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吃。”

       和家人一起，能够互相体察心意，无论在哪里都是可以治愈心灵的深夜食堂了。

       每次必点酥皮焗叉烧包。

      

       两个女眷都喜欢的豉汁凤爪。

      

      咸鱼肉饼蒸饭是我的最爱。

       马拉糕之于我和太太有特殊的意义。

       添好运的这一款奶香浓郁，甜度正好。太太回上海凭味觉记忆做了一次，居然味道相仿。

      

       第二天，照旧早起，照旧早出。

       只身搭地铁来到张爱玲另一个活动区域-北角。

       今天的天气好过昨天，有太阳。

       1949年以后，不少上海人移居香港，最早就聚集在北角区域，因此北角当时又被称为“小上海”。

       张爱玲第二次来到香港，是1952年的事情。

       从港岛线北角站下，走英皇道出来，七拐八弯，来到一条安静的坡道。

       两边斑驳的墙面之间的，正是那段时间张爱玲每天要走的一条坡道。

       坡道名叫继园台。

        这次张爱玲到香港的理由是复学。然而，她在港大登记后只读了两个月就辍学了。

       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为学业担心的小女生，这时候，她需要的是钱。

       张爱玲在美国新闻处得到了一份翻译工作，成为第一个翻译【老人与海】的中国人。

       当时像每一个上班女郎，张爱玲每天要从坡道下来，再经过英皇道去打卡。

      

     

       跟着导航，顺着继园台往上走，再折返往反方向上大约十几节台阶。就是张爱玲实际的地址 - 辉浓台了。

       据说，当时张爱玲的住所相当简陋，甚至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附近都是林立的民居，其实也无从考证张爱玲到底住在哪个门牌号。

       也许，不是一定非要真正看到才算所谓的朝圣吧。

       离开辉浓台，路过房产公司。

       建筑面积65.8平米的公寓叫价1090万港币。每平米就是16万港元，相当于13.5万人民币。

       北角相当于上海的内环。

       人生就是这样，刚刚还梦游在文学的虚幻，转角就遇到活生生的现实。

       我希望我的人生可以随意切换于梦境和现实之间。

       需要经过英皇道才能到地铁站。

       张爱玲在英皇道的兰心照相馆拍过一张她最满意的照片。原因是因为这张照片上，她的脸显得略微圆了一点，张爱玲是不折不扣的圆脸控。

       张爱玲在【对照记】里写“我喜欢圆脸。下世投胎，假如不能太美，我愿意有张圆脸......”

       时移世易，现在好像流行尖下巴的巴掌脸。

       英皇道上驶过的巴士，上面有满身盔甲的漫威人物。

       张爱玲的文字机智，冷漠、带着置身事外的居高临下和刻薄，却又一语惊醒梦中人。她的文字，就是她的盔甲。

       软肋和盔甲是相辅相生的。不开心的童年，父母的分离，胡兰成......都是软肋。

       偏偏和这些软肋配合的，是上帝给她的敏感的心思和卓越的文采。

       造化弄人的结果就是在张爱玲的性格中，有一种寒意沁人的真正的冷，这种冷，再通过文字表现出来。

     

       回酒店和两位女眷吃过早餐，坐地铁来到张爱玲第一次到香港的目的地。

       张爱玲19岁。在伦敦大学的入学考试中名列远东地区第一名，然而因为战火，只好暂时在港大注册。

       一年级时，张爱玲在她得奖作品【天才梦】里，写下"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华美的袍，是别人看得见的。

       虱子，是别人看不见的。

       如果用来比喻当下微信的朋友圈，也应该很贴切。

       从地铁站到香港大学，要经过长长的走廊。

       走廊里陈列了学校发展的历史和知名校友，张爱玲自然是少不了的。

       港大对张爱玲的记叙：“1939 年，張愛玲入读香港大学文学院，选修中文及英文科，成绩优异，获颁何福奖学金及Nemazee DonorScholarship，足以应付学费负担。唯完成首两年课程后，1941 年日军入侵香港被迫停学，翌年返回上海。”

      

       这个红砖建筑就是香港大学文学院。

      张爱玲曾经辗转在各个教室积累她的文字功底和写作灵感。

      

       文学院的墙砖是淡粉色中略带些橙，配合着棕色的窗棂，浅绿色的窗帘。

       太平洋战争爆发时，张爱玲和她的同学充当看护，在大学里的临时医院照顾受伤的军人和市民。

       【色戒】中，汤唯曾经坐在这个水池前。

       香港大学里另一个与张爱玲有关的建筑是梅堂。

       梅堂就曾经作为救护中心，张爱玲在这里面对过血腥的战争。

     

      

       张爱玲与香港大学之间其实是恩怨并存的。

       一方面，港大的生活是张爱玲文学的起点和积淀。从香港回到上海后的作品，正是我们所追捧的传世之作，象【沉香屑】，【倾城之恋】，【红玫瑰白玫瑰】等。港大对张爱玲的帮助是不争的事实。

       另一方面。在张爱玲第二次赴港后，由于她只在港大复学2个月后就休学赴日本找工作，未果后再次申请复学遭拒。港大甚至要讨回给张爱玲的助学金。

       从港大边门出去的街道，叫巴丙顿道。

       【倾城之恋】里范柳原为白流苏租的房子，就在巴丙顿道。

      

             

       巴丙顿道一侧是不高的山墙，墙上沧桑古树，盘根错节，飘飘荡下藤蔓的须。

      巴丙顿道曲折、安静、蜿蜒，像白流苏不可捉摸的心事，也仿佛是她下半生的所有寄托。

       阴差阳错造化弄人，一场沦陷城池的战争，给了一个女人想要的结局。

       从虚幻回到现实。

       离开巴丙顿道，开始family team building。

       从前年开始，每次到香港，我们会从香港大学起步，徒步到太平山顶。

       今年上半年已经来过一次香港，所以这是第四次在这条太平山晨运径徒步。

      2.8公里的距离不长，但是有三分之二的距离是坡度很大的上坡，所以完成还是需要一定体力。

      每隔几个月的家庭旅行，对于团队的协作，成员间的互相理解还是很有必要的。

      

       到山顶了。

       天气出奇的好，天出奇的蓝。

      张爱玲用不同的方式描写天色：“紫阴阴的嫩兰的天”，“紫黝黝的蓝天”，“凄清的天”......

       天仿佛都让她抹上了一层幽怨的纱。

      

     太平山顶有  "游港第一正选"之称。

       张爱玲在【沉香屑第二炉香】里提到"山顶缆车"。

      

       从山顶望下去，近处是浓绿得滴下水来的魍魍森林，远处则是淡蓝色的充满烟愁的海和林立的钢筋丛林。

      物是人非，属于张爱玲的时代已经过去，然而也或许永远不会过去。

       金锁记里写："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张爱玲的多数作品都收录在【传奇】里，正如她脱颖而出的来，特立独行的活，听天由命的走一般传奇的一生。

       她的感觉之敏锐异于常人，并且能够把感觉用纤毫毕现的文字表达出来，让我知道人的神经居然可以如此敏感、细微、纤巧。

       能读张爱玲，是缘份。就像我们每个人，在这个世间的遇见，都是缘份。

       用张爱玲的一句话来描述缘份的不易，也用来结束这篇游记。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