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b> </b></h1><h1><b> 在我的读书生涯中,只有初中和高中四年,才真正学到了一点书本知识。此前的小学时光几乎在玩耍中度过。那时候,有“白卷英雄”张铁生、“反潮流勇士”黄帅这些风云人物做我们的表率,除了对老师恶作剧,是不屑于听他们啰嗦的。老师也都是些农村里粗识文字的民办教师,最大的兴趣只是听他们讲些“鸡毛信”、“半夜鸡叫”之类的故事,而这类故事,我们在连环画里看了不止百遍。老师大都是“河南秀才——错字布袋”,所以,承于师传,我现在读错写错字也是家常便饭。你看我在一些文章中也间或使用些或艰涩或华丽的辞藻,那不过是卖弄罢了。以后,虽然上过军校,但学的是专业技术。在部队工作多年,接触的也都是些官场鬼混的本领。所幸的是,我遇到了一位满腹才华的语文老师,从他那里汲取了不少可资卖弄的养分,也使我不至于在今天没有饭吃。那时我偏偏学的是理科。</b></h1><h1><b> 说了一大段,实际上是为了怀念我的一位高中语文老师。</b></h1><h1><b> 那是个看上去土里土气的人,除了绘声绘色的讲课,几乎再没有可以拿出来炫耀的东西。他皮肤黝黑,长相一般,一年四季似乎只穿一套衣服。走下讲台,便拙于言辞,加上温良恭俭让的好脾气,给人窝囊的印象。按照后来他许多同事的说法,这似乎和他老婆的调教有关。他老婆是个农村妇女,没有文化,人高马大,粗声大气,人前人后对他呼来喝去,从不避讳,是只名副其实的“河东狮”。所以,他是个人尽皆知的重症“妻管严”患者。</b></h1><h1><b> 有一个未曾考证的传说。一次,他忽然大气起来,邀请两位住校的老师到他家里吃饭,而他事先并没有征得老婆的同意,于是,“河东狮”发出怒吼,操起擀面杖就朝他招呼,他见状不妙,拔腿就跑,老婆挥舞着擀面杖紧追出院门——这时,两位老师恰好来到门前,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只见他略一迟疑,便冲着老婆大声“训斥”起来:“你这婆娘,活活没有成色。吃面条也好,吃面片也行,非要问我!”</b></h1><h1><b> 还有件事据说被某个学生亲眼目睹。他不知何故又惹怒了老婆大人,被在宿舍的床上罚跪。这时,学生进来送作业,正撞上这一幕。他顾不上羞愧,连忙伸出手来,一边在床上比划,一边嘴中念念有词:“我说这床四尺五,你非要说五尺……”</b></h1><h1><b> 就这样一个普遍被人瞧不起的人,在课堂上却是口沫飞溅,手舞足蹈,富有激情。他朗诵课文,表情丰富,抑扬顿挫,完全沉浸其中。他讲课的技巧十分娴熟,既便是枯燥的说明文,他也能声情并茂,把学生调动得兴趣盎然。他通古晓今,高谈阔论,旁征博引,整堂课被他搞得绚丽多彩,下课钟响了,他和学生一样还意犹未尽。记得他讲授《老残游记》一课,为了让我们明白前人是怎样“打千”的,他扑通一声跪倒在讲台的地面上,滑稽地做着表演。他讲《孔乙己》的时候,在我们看来,他自己无疑就是孔乙己再世——他抖抖“长衫”,作势端起酒杯,轻轻泯上一口,便沉醉地闭眼品味起来;另一只手鸡爪样撮起,伸向讲桌上虚拟的“碟子”,拈出一颗“茴香豆”,熟练地抛进嘴里,两片嘴唇不紧不慢地咂吧着。一次、两次……然而,没了!他失望地摇摇头,叹一口气,刚要发声,却被几个调皮的同学抢着喊出来:“多乎哉?不多也。”他一愣,旋即莞尔。</b></h1><h1><b> 于是,欢快而恣肆的笑声鸽群般划过课堂。</b></h1><h1><b> 有一次,我曾认真的问过他:“老师,茴香豆真的好吃吗?”他立时噎住——肯定没有吃过了!许多年以后,我出差到南京,在“十里秦淮”的夫子庙附近,偶然见识到茴香豆,立刻勾起了对往日课堂的回忆,特意买了几包品尝,也打算送给老师尝尝。</b></h1><h1><b> 他不遗余力的劝导我们多读书,甚至祭出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的古训。他说,在人生的四大快乐中,其实“金榜题名”应该排在首位,一旦名落孙山,其它所谓的快乐都将化为乌有。他的话让我们感到了压力,似乎除了高考一途,我们就再无出路了。</b></h1><h1><b> 他的确存在这方面的偏激认识。但是,他并不提倡我们死读书、读死书,借用古人的话说,就是“如惟书,不如无书。”他常常运用一些有趣的例子来说服我们。他说,你看那孔圣人,虽然熟知荞麦的性状,还摇头晃脑地教学生“红杆儿,绿叶儿,顶上开着白花儿”,实际上他自己仍然分不清荞麦和小麦。他的得意门生颜渊同学,被窄窄的小溪挡住去路便无计可施,别人提醒他蹦过去,他就老老实实地双腿并拢,奋力一“蹦”,结果正好掉到水里。他不检讨自己,却埋怨别人,强调什么“双腿为蹦,单腿为跃”,为什么让他“蹦”而不是让他“跃”呢?他说,你们要是都成了颜渊那样的人,那真是我们做老师的悲哀。</b></h1><h1><b> 我自做比较,侥幸的认为自己还没有成为颜渊那样的人,但还是痛感有负于他的良苦用心。我这个愚笨的不肖弟子,没有足够的智力将他传授的知识完全消化吸收,更缺乏那种囊萤夜雪、悬梁刺股的刻苦精神,在以后的高考中,自然是名落孙山的下场。若干年后,当我体验和回味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的美好与快意时,每每为错失金榜题名而愧悔。</b></h1><h1><b> 我们的确是被林彪、“四人帮”扎扎实实毁掉的一代。进入高中不久,由于缺乏初中甚至于小学的基础知识,学习起来就异常吃力,几乎所有人都为此苦恼、沉闷,有人甚至产生了休学的念头。我们这位可爱可敬的老师,此时似乎一点也不着急。</b></h1><h1><b> “知道樊迟的名字是谁取的吗?”他煞有介事地问我们。</b></h1><h1><b> “孔子。”我们齐声回答。</b></h1><h1><b> “樊哙的名字是谁取的?”</b></h1><h1><b> “刘邦。”</b></h1><h1><b> “那么,烦恼呢?”</b></h1><h1><b> “不知道。”</b></h1><h1><b> 他嘿嘿一笑,扯长声到:“自取的——”。我们禁不住开怀大笑。</b></h1><h1><b> 他于是开始开导我们。他说,渴了的人看到半杯水,会有两种态度。悲观的人会说“只有半杯水呀?”乐观的人会说“还有半杯水呢!”他提高声音到:“你们已经拥有半杯水了,为什么不乐观一些?”他还说,学习其实和生活一样,是有许多乐趣的,只有聪明和乐观的人才能发现乐趣,相反,就会自取烦恼。</b></h1><h1><b> 这番话,像只神奇而无形的手,顷刻间拂去了笼罩我们心头的乌云,快乐的阳光一下子照射进来——我们由此恢复了乐观和自信。这时,我也忽然想起来,老师原来一直就是个积极而乐观的人啊!</b></h1><h1><b> 他有着“一头沉”的家庭,经济负担很重,婚姻也算不上美满,农忙的时候还得回家伺弄庄稼。每个暑假后的第一节课,都见他头发里夹杂着麦草,裤管一只高一只低的挽着,仿佛刚从农田里赶来。但他一上讲台,照样激情四射,照样笑声满堂。偶有闲暇,他也会操起胡琴,在宿舍门前、在校园的树荫下,自拉自唱地来上一两段梆子戏,或《寇准背靴》,或《卷席筒》,既快乐又陶醉。</b></h1><h1><b> 他教给我们知识的同时,也把快乐的钥匙交给了我们。</b></h1><h1><b> 现在,这个赐予我很多的老师已经殁去有年了,许多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感念他。</b></h1><h1><br></h1><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