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父亲离开我们已12个春秋了。或许,在常人眼里,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然而于我,12年来,随着对父亲的追念越深,就越感到无法定义,以至于一直萦绕在心,看来需要穷尽一生的时间去慢慢体悟了。</h3> <h3> 对父亲的追念就像不退潮的海。那挽着裤腿带着一身汗水披着月色荷锄而归的,是父亲;那一篙撑破水中天迎风斩浪撒网捕鱼的,是父亲;那时常皱着眉头忍着胸痛任额头豆大汗珠滚落不吭一声的,是父亲;那在老家屋前杨槐树下吧嗒吧嗒吸着旱烟讲着故事开怀大笑的,是父亲;那晚年头戴礼帽怀抱孙儿手捧古书小声唱读的,是父亲。父亲,您并没有离开。也许您就是我身后的一缕风,就是我头顶的一片云,就是我眼前的一道虹……</h3> <h3> 长大成人后,我渐渐知道:生存,对于我的祖祖辈辈来说,一直像一座大山压在他们的头上。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的祖父母,节衣缩食供父亲读私塾,然而生逢乱世雨打萍,喝了一肚子“墨水”的父亲早年还是不得不背井离乡,独自撑一只小船,到黄海滩头割草捕鱼,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涯。我的叔叔婶娘一直记着,父亲分家时什么也不要。尽管后面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以至落下哮喘、胸痛等疾病,但逢年过节回老家时,哪怕借钱也要带点食品孝敬父母老人。爷爷去世后,他越发思母心切。有一年酷暑,他用独轮车将老母亲一直推到自己家,一百多里的路途中,遇到泥泞小道,先将老母亲背过去,再回过头来把车子扛过去。带的炒面他舍不得吃一点,省给老母亲,自己饿了,就啃几口豆饼,跑到河边喝几口水。那次到家时,他差点晕厥过去。后来,奶奶思念故土,父亲还是用独轮车将她送回老家。父亲病重时拉着我的手,愧疚地说他这辈子没能陪伴在父母身边,死后一定要将他安葬到祖辈身旁尽孝。</h3> <h3> 风刀霜剑在他的脸上刻下一道道皱纹,却不曾把他击倒。父亲从不流泪,他是一个把所有苦难都自己扛的硬汉。有一年秋季,我家房屋被暴雨冲塌。要砌房子,又付不起工钱,父亲就自己一人用铁锹一锹锹挖,用独轮车一趟趟运,日夜不停,花了一个多月重新堆起了一座高高大大的屋基,其实后来建起的不过是一个两小间的土屋,勉强遮风挡雨而已。听母亲说,就从那时,父亲的胸口开始隐隐作痛,又无钱医治,越拖越重的。偶尔,夜里睡醒时,我能听到父亲那一声连一声的干咳,在虚空清寒的夜心里撞击回荡。我想,在父亲的眼里,那高高的屋基一定是好日子的起点,那两小间土屋一定是新生活的希望。所以,他才这么拼着命干的。 </h3> <h3> 父亲是一个宁可直中取、不愿曲中求的人。他从不巴结权势之人,与他来往的也都是一些老实巴交的汉子。那时,我家房子紧靠生产队仓库旁边,尽管一家人饥肠辘辘,缺粮少柴,可父亲从不准谁越过几十米,去生产队仓库里抓一把米、拣一根柴回来。有一次,三哥从生产队仓库旁走过,队长顺手扔一只玉米棒头给他,回家后父亲误以为是三哥偷来的,喝令三哥:“从哪里拿来的,还拿到哪里去!”</h3><div> 父亲天生有着一副古道热肠。我8岁那年冬日,一位操着外地口音、衣衫褴褛的老大爷乞讨到我们村,村里几个年幼无知的小孩跟在后边,嘴里喊着不知谁编的“侉子进村,到处乱奔;砸你脑袋,叫你头昏!”边喊边偷偷用泥块砸他,我父亲看到后,赶紧上前制止。眼看天色将晚,老大爷无处入宿,就在村口的一个桥洞里栖身,还是父亲将他带到家里,用砖头和草搭起一张铺,让这位素昧平生的老大爷一住就是两个月。</div> <h3> 父亲常说“一耕二读”,意即第一种田苦,第二读书苦。因他理解求学的辛苦劳神,故我上学期间,并不给我施加过多的压力,偶得闲暇,喜欢翻看我的书本,尤其是我写的稚嫩的作文,有时还和我交流他的看法。他说,最喜欢读“倒水”一样流畅的文章。记得,我读初三住校时,一位同学送我一双半旧不新的“解放鞋”,我如获至宝。自小到大,我基本上穿哥哥姐姐穿过的衣服鞋子,哪见过在城里才能买到的“解放鞋”!虽说有点小,可我舍不得扔掉,一直穿在脚上。寒假回家,父亲并不急着查看我的学习成绩,而是仔细端详着我,当他看到我数九寒冬穿的鞋子被大拇指戳了个洞,再一瞧,大拇指已淤血化脓了,当即搓了搓手掌,小心翼翼地把我的脚放进他的怀里焐,喃喃道:“怎弄成这样,怎弄成这样?”眼里满是愧疚和疼爱。</h3> <h3> 谁也不曾想到,就在我高考那年的5月,家里意外地遭受了一场火灾,当时风特别的大,火借风势,几乎将所有物什烧了个精光,幸好人畜幸免于难。飞来横祸从天而降,父亲跌坐在屋前空地上,呆呆地,不知所措,还是救火的乡邻将他一把拉开。事后,他怕影响我的情绪,让家人瞒着我,还借钱给我买了一块手表,那是我平生所戴的第一块手表。</h3> <h3> 父亲的本色,如同厚实的泥土;父亲的低调,也似田野的高粱。1986年我考到离家千里之遥的山东大学读书后,父亲多了一层希望,更多了一份牵挂。他亲自送我去大学,之后常来信问这问那。一次,他在来信中严厉地批评了我。原来,我此前寄信回去,顺手用了同学给我的信封,那信封右下角有铅印的“某某县统计局”字样。在他看来,一个农民的儿子,这样做极不得体,简直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后来,我放假回家时,他仍不忘提起那件事。</h3> <h3>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市内一家人称“白色煤矿”的纺织厂工作,面对陌生的面孔和棉絮飘飞的车间,我一时茫然无措,慨叹造化弄人。我在信中向父亲诉说了胸中“块垒”,他在来信中说,对我们这样的农家子弟来说,你成了城里人,还不是“平地一声雷”?他特地赶到厂里开导我:“人一辈子几十节过呢,在哪都要好好工作,对得住公家,不让人笑话。”当我后来考入报社,几年后又调到机关单位工作后,父亲更是时常叮嘱我:“不论哪天都不要忘本,不能看不起平民百姓!”在我的生命里,父亲始终如影随形。不管我身处何方,每当我遇到喜事心里高兴或落寞失意心情烦闷时,总想在第一时间和父亲“对话”,父亲的话朴实、真实,一如脚下的泥土,然而于我,却胜过万千贤言圣语。<br></h3> <h3> 进入耄耋之年后,父亲时常流露出对生活的满足和对生命的依恋。有时兴致来时,他会在我儿子学画用的废旧宣纸上挥毫写下几句格言警句。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书写“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几个大字的场景,那佝偻的腰,那微微颤抖的笔,那随着运笔姿势而不停变换的口形,竟是那般真切,犹在眼前!</h3> <h3> 12年来,父亲一生的片断和故事就是这样交替演绎在我的心灵深处,让我一次次感受生命的厚重和人间的至情。如同基因传承,当我的两鬓出现零星白发时,我不忘将父亲的教诲传给儿子,尽管朴实真实得如同脚下的泥土,但却是最本质、最可宝贵的。</h3><h3> </h3><h3> (初稿写于2011年4月5日清明节,2017年9月5日略作修改)</h3><h3><br></h3><h3><br></h3><h3> 文/原创</h3><h3> 图/多来自网络</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