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扬】儿时龙冈印象 我的回忆性随笔系列就从本篇开始,原因没有别的,就在于我跟龙冈的缘分实在是匪浅。首先,吾母吾妻的娘家全在龙冈。这也就理所当然地有了“其次”:龙冈是我儿时魂牵梦萦的地方,学校一放假,便会猴急猴急地想要去,于是留下了美好的生活回忆一箩筐;后来,为人夫的我也未能免俗,成了“跟屁虫驸马爷”,时不时地要伴随妻的尊驾去龙冈,“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这个在印象里确实没有,但每次去必定蹭饭倒是真的,当然有机会也不能错过,顺带找一找为人婿的感觉也罢。再次,在“文革”结束、高考制度恢复以前,我曾有过在龙冈中学执教的短暂经历。最后一个原因说起来叫人痛心,我那可怜的五弟凌乡,就是在龙岗夭折的,那里是他的安眠之地。 在旧盐城县所辖的各个老镇中,龙冈离县城最近,未修筑公路以前,来往还算方便,走蟒蛇河水路也就十八华里,沿蟒蛇河的河浜走陆路,里程也是十八。走水路要搭航船,就是扯上帆速度也有限,所以光省体力不省时,况且,船身晃啊晃的,母亲就会头发晕。不过,坐在船上听波浪在船头汩汩作响,看清流在舷旁潺潺逝过,对于孩子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新鲜事。后来轮船开通,乘轮船当然既省力又省时了。龙冈那头轮船站里售票的,是三外公家绍璋舅舅的妻兄,我们称呼他“裔家大舅舅”。每次去他那儿买票,他总会问长问短的。
走陆路也有走陆路的乐趣。从城里出发,一路上经过“七里沟”、“九里窑”,也就到了龙冈,关键是路上有乐子。乡村风光自不必说,秧田一片碧绿,风车吱吱旋转,住城里憋久了,有此番见闻当然会心情大快。里下河平原本无处可以凭高,而熄了火的老窑,也就成为孩子们登爬的好去处。有一回,我玩耍完回到家,听说爸妈带弟妹已去了龙冈,扭头就追将前去,急得奶奶直跳脚(这是夸张,奶奶裹小脚,跳不得的)。当时的我也就八岁,居然独自一人跑到了龙冈。我平生第一次乘坐汽车的经历,也就在这条路上。一次从龙冈返城回家,外公听说有了班车,就送我上车,让我头一回开了洋荤。 龙冈的名称由来,是镇北有一处沙冈。冈子里的人要远行,就得先到镇上来,再转由水路或是陆路离开,镇子成为人们出行的门户,起初也就叫作“冈门”。从前的民众大都没有书本知识,尚不清楚人体后排泄器官的学术称谓,所以,将“冈门”挂在嘴边并不是忌讳的事情,现在知识普及了,禁忌反倒增多了,于是“冈门”退出现代生活,“龙冈”大受宠爱。在帝王当道的年代,“龙”是皇帝的标牌符号,它的字样和图像绝不可以僭越乱用,好在时移世易,帝制寿终正寝,否则改名为“龙冈”的人是要脑袋搬家的。不过,“龙冈”这个镇名比起诸葛亮隐居地“卧龙冈”来,虽只少一字,但也未听说讨到好彩头、出过什么异人的事情。然而,这座沙冈后来建成了果林场,栽培了一种梨树,结的果子叫“茬梨”,口感酥脆,含糖量高,吃过以后真的叫人嘴唇粘得难以张开。这个好果品一度为龙冈赢得好口碑。 未建成果林场的沙冈,方圆几里地都是沙土,住有稀稀拉拉的农户,空旷荒寂,于是成为孩子们的游乐场所。最让人开心的,是放起风筝来没遮没拦,由你撒欢死命跑,摔倒在地上也无所谓,身体伤不着的。眼看着风筝随着线绳放开愈高愈远,巴不得自个儿也跟着高升远去,到天宫耍一阵子才好。有时候,看到别人技高一筹,未免心生妒羡,玩伴中有猜透心思的就会使坏,诡称用荸荠汁抹上人家线绳,绳就会断,风筝必定飘得没了影。彼时幼稚得很,当然也不会将人往坏处想,竟然信以为真。哪知道这是在骗自己掏腰包啊,好买吃的让他解馋呢。
夜晚的沙冈黑黢黢的,显得神秘而吓人,但还能依稀辨得出路面。有时候两三人约好,天甫黑就向沙冈进发。目标事先已经确定,抵达农家屋子的山墙下,搬来早已备好的脚手代用品,顺利地搭在墙头上,一步两步三步,摸到麻雀窝外打开手电朝里瞧,我的个乖乖,一窝麻雀正在酣眠呢,叵耐电光惊破了它们的好梦,齐刷刷地睁开眼,神情惊悚,浑身瑟瑟发抖。不知惜物悯雀的小子们,可顾不得许多,伸出辣手三五下一撸,麻雀窝里就光溜溜的了。说实在的,我们的意图也不过是养麻雀玩儿,并无戕害之心,但结果是十不离七八,用不了几天,雀儿们就次第呜呼哀哉了。 就在沙冈上,我曾目睹一个被执行枪决的死囚,这肯定是我一生不会再有的经历。死囚叫蔡云旗(但愿没记错他的姓名),盐城西乡人,参与暗杀闻一多先生的凶手之一,被人民政府查获。行刑的那一天,我也在围观的人群当中。当时,蔡云旗坐在一条长凳上,凳面上放着一沓黄纸,蔡云旗用右手在捏揉着黄纸,也不知道是他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的动作。这种黄纸是烧化给死人当钱用的,果真是替他“上路”而未雨绸缪的话,也不失为人性化的作为。到点的时候,人们就被吆喝开了,等到再见蔡云旗其人,他卧倒在地,脑壳开裂,脑组织暴露,已经到戴笠那儿报到去了。
龙冈的镇区范围并不大,不到一平方公里。东来的蟒蛇河在镇东边转向南,几乎是弯成直角,继而又在镇南头转弯西去,也几乎是个直角形弯道。有了这两个弯道,水流难免不畅,曩昔每到隆冬的时候,河面封冻是常态(也许是温室效应的缘故,久已看不到这样的状况了)。有一年,几条老鸦(鱼鹰)船被冻结在河面上走不了,一待就是近一个月。为了观赏老鸦,我经常在河边伫立良久,呆看着。冰河面上满是老鸦粪便,腥臭烘烘,熏得人“直把杭州作汴州”,可也毫不介意。后来又开挖了一条直道分流,于是新旧河道之间就形成了一座小岛。
镇内的布局委实简明:主街一条,南北向,北半段跟一条东西向市河呈“十”字形相交,交会处跨河建有方形小桥一座,桥名就叫作“方桥”,桥周边于是唤作“方桥口”;主街的南北段,分别有一条次街与主街呈“丁”字形相交,唤作“东街、“西街”;主街以东,有条小巷与之平行。“方桥口”是小贩设摊交易的地方,早市时最为热闹。上世纪五十年代前期,填没了市河。当时分摊任务到人头,没有劳力的,就掏钱雇人出工,算是“以资代工”。先人择水而居,城镇内本多沟渠河道,如同人体之有血脉,年深月久当然会淤塞,理当疏浚再疏浚,哪有填埋了之的道理,导致今日一下大雨就观“海”。这就是大自然的报复,大自然真的惹不起。 外公开设的一爿国药号店铺,叫“养生斋”,位居大街中段偏北,坐东朝西,前后三进,是前店、中坊、后宅的格局。房产不是自家的,用大押租从许家赁得。店堂里北侧为过道,前檐下是一排塞板门,早上拆卸,晚上安装。店堂南侧为营业区,约占整个店堂三分之二的空间。营业区内靠东墙、南墙摆放药橱,药橱上满是一格一格的抽屉,分类放置药材;北、西两面设有L形柜台,北柜台东头摆放座式自鸣钟一台,木制的鈡匣和底座上嵌有螺钿,里面的机械部分都是铜质地,用罗马字母在面板上标示时刻,伴随着清脆的“滴答滴答”声响,钟摆一左一右甩来甩去。有客户前来,那就照处方单配药,每味药需要多少都用戥子计量。戥子是金银药材称重的专用工具,有金属秤盘和象牙秤杆。有的药材要捣碎,那也有专用工具,由臼、杵和盖组成,很沉,应该是铅质的。盖开圆孔,杵带手柄,药材放进臼中,盖上盖,从盖孔里插进杵,握紧杵柄猛捣数下即可。捣药声彼伏此起,意味着生意兴隆。
前店和中坊之间,有天井相隔。天井里靠北墙砌置花台,栽植天竺之类花木,天井当中有一口荷花缸,虽然抵不上“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景象壮观,而亭亭净植数根,一样雅致宜人。最吸引人眼球的,还是爬满厅屋前坡的凌霄花,开花时一片金黄,照眼明,透心艳,美得让人窒息。凌霄花是个好东西,不用人费心去伺候它,花不仅可欣赏,还是药材,开败的花收集起来晒干就行;就一点不好,多气根,攀爬到哪儿,根就在那儿找缝儿钻。为了不让它损害屋面,就要用竹竿把它的枝干支撑起来,让它可望而不可及。
天井南侧有厢房一间,有个名称叫“银房”,顾名思义是财物的贮存处,摆放的大橱里面藏有贵重物品,有一回,外公拿出一只熊掌让我们长见识。南面辟门通店铺,北面通第二进的南次间,里面可供临时休息。听说,三外公曾经惹上大烟,就在这间屋子里戒烟,三顿有人给他送过去。 第二进用作加工药材,要晾晒的都在此处,主要还是用来碾制药材的场所。厅屋里摆放着碾槽,碾槽配有碾轮,碾轮带有两面对称的杆。药材放进碾槽里,可以手握碾杆前后碾压,也可以换用脚踩进行。不论用手用脚,都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除了看人干活手不累之外,看外公养在这里的小白鼠,也不会感到一丁点累。小白鼠像鸟一样养在笼子里,笼子里装有踏车。小白鼠踩踏车可真逗,让孩子们看得上瘾毋足怪也。每年到秋收的时候,大厅就出现好高的稻谷摺子,因为卖药的人当中赊账的不在少数,等到秋收就用稻谷还账。这座厅屋里也有故事。据说曾有路过的部队在此过宿,其中一个士兵精神失常,夜里倒过长枪来对准自己的脑袋,用脚趾扳动枪栓打死了自己。
最后一进的天井南北侧,各有三开间房屋,南向北屋的西次间为外公外婆的卧室,东次间由三外公居住。南屋主要归房主自家住。我们兄弟入学以后,来龙冈必定是假期,寒假里来常常顺带过年,由于这里上下里外人口多,可以感受到更浓的年味。大人们忙里忙外自不必说,孩子们也满怀着期待的兴奋。到了这个时候,说话可就得留点神了,因为更比寻常日子讲究口头禁忌。比如说,碰到好笑的事情,万不可说“笑死人了”;见人忙碌也不能说“忙死了”。除夕的那天,前天井里就会燃起大大的炭火盆,冬寒似乎也就被消减了好多。大年初一,紹珍阿姨会来帮我们穿戴(爸妈要等到年初二才会来龙冈拜年),她早年死了丈夫,一直在娘家未改嫁。
再向后是杂屋间,屋后有厕间。在有限的露天空间里,外婆会长点东西,像丝瓜啊之类的,也长过一种蔓生植物,口头称谓叫“芝菇”,到现在也不知道其名是怎么个写法。这东西可以食用,配豆腐烧汤,口感溜溜滑。 二外公家在后巷里头,这边的厕间有门东出,经过也属于许家的大院子,走出他家的东大门,就是后巷了。二外公已经自立门户。三外公原本也分房立户,去到秦南设店,后来难以维持,外公外婆又接纳他一家子回来。
作为小镇,龙冈的街市算不上繁华,但店铺门类齐全,人们日常生活所需,都可以在这里购置。记得养生斋斜对门,有爿茶食店,出售的熟食当中,要数对“京江屺”的印象尤深。它的形状的确像“屺”,顶面尖凸,分出几道脊棱,有如不生草木的小山,皮面金黄,底面介于软脆之间,吃起来香喷喷。养生斋北侧有家理发店,记得最清晰的,是夏天就会挂上一幅大布帘,靠人力拉动起来扇风驱热。再向北又有一家照相馆,有一张全家合影(爸不在内)就是在这里拍的。照片上妈抱着凌乡,我站在妈旁边,本来就瘦削,加上裤腿、衣袖短,笔直地站着酷似一副圆规。
等到公私合营的运动开始,我们在龙冈的自在生活也随之结束,因为养生斋不再是外公的私产,已经三文不值二文地估价入股归了集体。真的佩服这样的手段,说是“赎买”,其实就是政府行为的“巧取豪夺”。当然这还算客气的,更有那些祖祖辈辈省吃俭用攒下田产的地主富农,不仅田产被没收,其人还被斗争,连子孙也顶着“狗崽子”的恶名无有出头之日,社会公平正义何在啊。 这些陈年旧事,恍如发生在昨日,而事实上已经过去了一个甲子,至亲至爱的人作古也已近半个世纪了,自己也临近“乘风归去”的年龄段,如之何也!为表达我的感怀,借用李商隐《锦瑟》诗中一句,再续上自己的一句,那就是:“此情可待成追忆,物我皆非一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