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的粉丝们 作者 万安飞

万安飞

  汤显祖的《牡丹亭》是一部千年不朽的作品。历来评论家一般都认为《牡丹亭》仅次于王实甫《西厢记》。也有些人认为二者旗鼓相当："临川学士，旗鼓词谈，今玉茗诸曲，争脍人口。其最者杜丽娘一剧，上薄风骚，下夺屈宋，可与两厢交胜"（《衡曲麈谈》）。"两厢"即中国戏曲史上有名的"王西厢"和"董西厢"。但更有不少人认为《牡丹亭》高于《西厢记》："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顾曲杂言》）。当然这些只是文人们的评价，而真正为之倾倒感动的还是广大的"顾曲"者们（观众）。《牡丹亭》上演后，不知有多少痴男怨女为之伤心泪下，更有一些闺阁淑女如醉如痴的追求起汤显祖来。很多诗话笔记都记载了不少令人感动的事情。今天我们就来说说汤显祖的粉丝们的几个故事。

内江女思嫁汤翁

 

    汤显祖生前，四川内江一个如花似玉的李姑娘，终身不易许人，就是太多追求者，她瞧不上眼。但读罢《牡丹亭》后，很快便被《牡丹亭》的故事情节深深吸引住了，以至于茶饭不香，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整天要么日夜展卷，吟诵不辍；要么把书抱在胸前，变成铁杆粉丝。她认为能够写得出这样一个戏的作者，那肯定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幻想汤显祖一定是个风流倜傥的才子，对他倾慕不已，久生相思之意，发誓要嫁就得嫁给汤显祖这样的大才子，就算是当妾当侍女也没有怨言。这事见清焦循《剧说》引《黎潇云语》：

　　内江一女子，自矜才色，不轻许人，读《还魂》而悦之，径造西湖访焉，愿奉其帚。汤若士以年老辞，女不信。一日，若士湖上宴客，女往观之，见若士皤然一翁，伛偻扶杖而行，女叹曰：吾生平慕才，将托终身；今老丑若此，命也！因投于水。

　　李姑娘后来历尽千辛万苦，辗转来到扬州，托人向汤显祖表白心迹。汤显祖回话说，我已经老了，希望李姑娘莫误了自己的青春年华，但李姑娘说什么也不肯相信。有一天，她可能从当时的粉丝群里获得了某日汤显祖会到某地和朋友们在西湖开party，于是精心策划，按时蹲点，非常惊愕地发现，自己不远千里来寻找心目中的偶像，没想到心目中的风流才子竟然是一个弓背蛇腰，拄着拐杖、白发颓然的的糟老头！根本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潘安"。李姑娘大为失望的同时深感绝望，叹曰："吾生平慕才，将托终身；今老丑若此，命也！"最后竟然投河自尽，一缕香魂飘然而去。 

靓女愿为才子妇

   

   这个女子嫌汤显祖老而失望死，可还有不少女子读了《牡丹亭》，始而仰慕作者，不嫌他已有家室，愿以身相许，定要做"才子妇"，目的达不到便拼死相殉的女子在。邹弢《三惜庐笔谈》记载：

    汤临川《牡丹亭记》，脍炙人口。相传扬州有女史金凤钿，父母皆故，弟年尚幼，家素业鹾，遗赀甚厚，凤钿幼慧，喜翰墨，尤爱词曲。时《牡丹亭》书方出，因读而成癖，至于日夕把卷，吟玩不辍。时女为字人，乃谓知心婢曰："汤若士多情如许，必是天下奇才，惜不知里居年貌，尔为我物色之，我将留此身以待也。"婢果托人探得耗，知若士年未壮，已有室；时正待试京师，名藉藉传人口。即以复凤钿，凤钿嘿然久之，作书寄燕都达意，有"愿为才子妇"之句。年余亡覆书，盖已付洪乔公矣。复修函寄之。转展浮沉，半年始达。时若士已捷南宫，感女意，星夜来广陵，则凤钿死已一月矣。临死，遗命于婢曰："汤相公非长贫贱者，今科贵后，倘见我书，必来相访，惟我命薄，不得一见才人，虽死目难瞑。我死，须以《牡丹亭》曲殉，无违我志也。"言毕遂逝。若士感其知己，出己资力任葬事，庐墓月余始返。因理金氏产，并其弟悉载以去。后弟亦成名。杨云生为余述。

     扬州女子金凤钿，待字闺中，寂寞沉闷，因读《牡丹亭》成癖，成为汤显祖的超级女粉丝。"日夕把卷，吟玩不辍"， 情牵意惹向往"游园惊梦"，一心想嫁给梦中人汤显祖。后来听说汤显祖已有家室，而且人在京师待试。但这位传奇女子就是与人不同，她思之再三，依然初心不改。她用毛笔写相思，用青鸟传递爱慕，她大胆地给汤显祖寄去一封情书，表达自己的仰慕之情，表明心迹"愿为才子妇"，我就是你那笔下倾心的杜丽娘，你就是我梦中的官人柳梦梅！ 

     信寄出之后，金凤钿望眼欲穿，苦苦盼望着汤显祖能在收到后迅速回信，反馈她这份"爱的等待"，但她寄出去的信仿佛泥牛入海，毫无音讯。无奈，她只好靠读《牡丹亭》勉强度日，把《牡丹亭》读了又读，没事就抱着书，可谓手不离卷。

   只可惜当年通信不像今日这般方便，没有微信，没有手机，不能打电话，半年之后汤显祖才收到这份表达爱意的信，深受感动的他急忙四处打听，星夜兼程去找这个女子。他憧憬着在二十四桥美好月光下见着这位红颜知己。不料此时金小姐因思念她的梦中人，竟然红颜失色衣带渐宽生命垂危。汤显祖赶到的日子，金小姐香消玉殒已经一月有余了，真个是"良辰美景奈何天" ！

       痴情女子金凤钿临终留下遗言："汤相公非常贫贱者，今科贵后，倘见我书，必来见访。唯我命薄，不得一见才人，虽死目难瞑。我死，须以《牡丹亭》曲殉，无违我志也。"特意嘱咐家人要用《牡丹亭》陪葬，如实践行了"死了都要爱"的诺言。汤显祖感其知己，出资厚葬金凤钿，他在墓前亲自为她浅吟低唱《牡丹亭》，"永誓爱心比金坚，倘得相亲情愿化蝴蝶伴裙边，不作别念，甘心倚妆台镜边，听候眼波差遗。不会视卿卿比秋后扇，白头共订痴心永不变。"汤显祖默默无语守墓"月余始返"。

 

 岂独伤心是小青

 

   西湖有一座冯小青墓。这个冯小青是明朝万历年间怨女，秀丽端雅，聪颖伶俐，好读书、工诗文，善于舞文弄墨、抚琴弹弦。幼年时她从一老尼那里得来"早慧，福薄，毋令识字，可三十年活"的机言。十六岁嫁与杭州冯生做妾，婚后不容于正室，被远置孤山佛舍。在"幽愤凄怨"的日子，喜欢上了《牡丹亭》，成为汤显祖的的崇拜者。

    我们可以在《疗妒羹》在《题曲》看到小青在雨夜挑灯读《牡丹亭》的情景。杜丽娘在梦中与柳梦梅的幽会，深深地打动了一腔痴情却无处宣泄的小青:"好笑杜丽娘,悄然废书而叹,道圣人之情见乎词矣。春心拖逗向花园行走,感得那梦绸缪。你看柳梦梅,悄地把他抱去,软款真难得绵缠不自由"；"虽则想边虚构,也是缘中原有,梦得正好。那不凑趣的花片,偏要闪觉他来。似这小花神妒色惊回,到不如后面的老冥判原情宽宥。最妙是寻梦一出,恨风光不留,把死生参透,只要梦魂守"。读完《牡丹亭》后,小青顿悟道:"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临川序语,大是解酲。"她由杜丽娘而想到了自己的凄凉处境:"似俺小青今日,怕不待临川泪流。"

    冯小青为自己夜读《牡丹亭》作诗一首："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夜读《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不独伤心是小青。"后来冯小青一病不起，于是就仿照杜丽娘自画小像，请画师为其描下真容，像成之日，焚香设酒奠之，"一恸而绝"，死时年仅18岁。

晚明张岱《西湖梦寻》中有"小青佛舍"条等记载其事。小青故事及其读《牡丹亭》有感而发的诗句，给明清小说家、戏曲家们的创作提供了一个敷演女性情感故事的绝好素材，徐野君的《春波影》、陈季方的《情生文》、吴石渠的《疗妒羹》、朱价人的《风流院》等作品皆由此而来，以致卓人月大为感叹："天下女子，饮恨有如小青者乎？小青之死未几，天下无不知有小青者。"（《小青杂剧序》）后人还曾根据冯小青的事迹，写了一出《小青挑灯》的传奇。

 

名伶演《寻梦》气绝

 

    在所有有关《牡丹亭》粉丝的故事里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当属名伶商小伶。焦循《剧说》引沈名称《磵房蛾述堂闲笔》里记载了杭她在一次公开演出中，由于沉浸在戏中感情过深不能自拔，在舞台上气绝身亡的故事：

     杭有女伶商小玲者，以色艺称，于《还魂记》尤擅场。尝有所属意，而势不得通，遂郁郁成疾。每作杜丽娘《寻梦》《闹殇》诸剧，真若身其事者，缠绵凄婉，泪痕盈目。一日演《寻梦》，唱至"待打倂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得个梅根相见，盈盈接口"，随声倚地。春香上视之，已气绝矣。临川寓言，乃有小玲实其事耶？

     故事说的是明末清初有一个昆曲的名旦商小玲，她最擅长演的就是《牡丹亭》里的《惊梦》、《寻梦》。她天天演，有一回演得太入戏，感情太投入，演着演着，没办法，停不住地哭啊。当演到《寻梦》的时候："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她竟然情到深处气绝而亡，真是为戏生，为戏死，不疯魔不成活。

 

俞娘魂归《牡丹亭》

 

     张大复（15541630）《梅花草堂集》卷七《俞娘》记载了一个忠实的粉丝看《还魂记》看到"惋愤而终"的故事：

 

    俞娘，丽人也。行三，幼婉慧，体弱，常不胜衣，迎风辄顿。十三疽苦左胁，弥连数月，小差，而神愈不支。媚婉之客，愈不可逼视。年十七夭。当俞娘之在床褥也，好观文史。父怜而授之，且读且疏，多父所未解。一日，授《还魂》传。凝睬良久，情色黯然。日：书以达意，古来作者多不尽意而出。如"生不可死，死不可生，皆非情之至"，斯真达意之作矣。饱研丹砂，密圈旁注，往往自写所见，出人意表，如《感（惊）梦》一出注云："吾每喜睡，睡必有梦。梦则耳目未经涉，皆能及之。杜女故先我着鞭耶。"如斯俊语，络绎连篇。顾视其手迹，道媚可喜，当家人也。某尝受册其母，请秘为草堂珍玩。母不许，日：为君家玩，孰与其母宝之为吾儿手泽耶。急急今情录一副本而去。俞娘有妹，落风尘中，标格第一，时称仙子。而其母私于某日，恨子不识阿三。吾家所录副本将上汤先生，谢耳伯愿为邮，不果上。先生（汤显祖）尝以书抵某：闻太仓公（王锡爵）酷爱《牡丹亭》调未必至此。得数语入《梅花草堂（集）》，并刻批记，幸甚。

 

江苏娄江有一俞姑娘，生下来就身体不好，特别娇弱、老咳血、病得一塌糊涂，但是长得很漂亮、惹人怜爱，而且有才，秀慧能文词。她也看《牡丹亭》，不但悉心捧读，而且蝇头细字，密密批注，多有独到见解。这个闺中女子"幽思苦韵，有痛于本词者"，深感自己的命运与杜丽娘相似，乃至在17岁为丽娘故事"惋愤而终"。汤显祖听说了这个故事，知道人家想把这个书稿寄给他，请他品评一下。汤显祖还没有看到这个手稿就觉得太感人了，感叹道："俞家女子好之至死，情之于人甚哉"。并为她序诗两首：

 

画烛摇金阁，真珠泣绣窗。如何伤此曲，偏只在娄江？

何自为情死？悲伤必有神。一时文字业，天下有心人。

 

   这事在清代宋长白的《柳亭诗话》也有记载："娄江女子俞二娘，年十七，未适人，酷嗜《牡丹亭》传奇，批注其侧。幽思苦绝，有痛于本词者，愤惋以终。" 像俞二娘那种"秀慧能文词"，用蝇头小楷"密圈旁注，往往自写所见，出人意表"，甘为所欣赏的才人和醉心高雅文化"断肠而死"，简直是骨灰级粉丝。俞二娘临终前从纤纤细手中滑落的是汤显祖《牡丹亭》的初版戏本，这一幕本身仿佛就是戏曲中的感人高潮，真是令人百感交集。